娜塔莎背著對她而言有些沉重的背包,縮著身體一路小跑。她放輕腳步,盡量不發出聲音,迅速地繞開僅有的幾盞昏暗的路燈,跑到宿舍的背面,在那一片沒有燈光的空曠雪地上停了下來。她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確認一個人都沒有后,坐下來打開了背包,掏出一個盒子狀的東西放在地上。僅有的光源是雪地微弱的反光,然而對娜塔莎而言,這完全不是障礙。她熟練地從盒子上拉出天線,調整上面的各種按鈕;當盒子的指示燈開始閃爍時,她再次緊張地朝四周看了看,然后迫不及待地從衣領里掏出一個掛墜,緊緊盯著它看。
那是個十分拙劣的掛墜,盡管它用了粉色的底盤和塑料紅寶石來制作,看上去朝著少女會喜歡的方向努力了,但是粗糙的做工和難看的配色仍讓它顯得有些可笑。顯然娜塔莎并不在意它的外表。她呼出的熱氣向上飄散,在自己的睫毛上凝成了一層白霜,但那雙天空般的藍眼睛仍毫不為所擾地緊緊盯著掛墜。
等了一會兒,掛墜毫無反應。娜塔莎有些著急,抓著它晃了晃,又仔細查看了一邊規律閃爍著的指示燈。“是在接收狀態沒錯呀……”她自言自語,神色明顯地失落下來。呆呆地在雪地上坐了一會兒,她說:“那就再試一次。”然后將掛墜貼身收起來,又一次擺弄起面前盒子狀的儀器。她是如此的專注,以至于完全沒有聽到身后踏雪而來的聲音。
“你在干什么?”女人的聲音問。這個聲音并不大,對娜塔莎而言卻如同驚雷。她渾身一哆嗦,戰戰兢兢地回過頭去,對著女人冷淡的面容,低聲說:“沒干什么。我不太睡得著……出來看看星星……”
女人的目光繞過她的身體,盯上了那個儀器。盡管光線昏暗,她仍敏銳地一眼識別出了那是什么,神情瞬間嚴厲起來:“那是通信儀?”她俯下身,想要把它拿起來。娜塔莎驚惶地看了她一眼,敏捷地伸手按下最后的發出鍵。指示燈立即改變了排列和顏色,急促地變化了起來。“你干了什么!”女人厲聲說,一把將通信儀奪過來,另一只手扯著娜塔莎的兜帽將她拽起來。“娜塔莉亞,你給我立刻回去睡覺!”她推搡了一把娜塔莎。“這個東西從此由我看管。”……”
“不,不行!”娜塔莎扭過身體,哀求地望著她。“我需要它,我需要它來……”
“跟外星人聯絡?”女人說。娜塔莎張了張嘴,又閉上了。她感覺如果自己說出另一個答案,對方將更加狂怒。
“放棄這些天空上的東西吧,娜塔莎!它會毀了你的一切,就像對你的——“女人深吸了一口氣,”——父親那樣!”她看上去有些疲勞,仿佛剛才那句話花費了她不少力氣。她轉過身去,冷淡地說:”現在,回去睡覺,明早你還要上課。“然后夾著通信儀大步走開。
娜塔莎站在原地,淚水漸漸盈滿了眼睛。“他沒有……”她低聲說,攥緊了那個溫熱的吊墜。
謝爾蓋按照規定,一絲不茍地查看了搜尋結果,然后在記錄上添上了一條新的“無異常”。每一次躍遷過后,他們都要重復同樣的操作:向外發出由語言、生物、心理、軍事等各方面的專家精心編制的,能夠不卑不亢地表達地球人的友好、強大——以及需要幫助的信息,然后在原地等候數小時,等待此區域可能的回應。在第437次看到同樣的空空蕩蕩的結果后,他早已沒有了興奮、焦急、懷疑、煩躁等等諸如此類的心情,甚至連麻木也消失了,而只是平和地完成著這項工作。
米歇爾漂浮著進來,一個巧妙而緩慢的空翻后落在謝爾蓋身旁。“沒有?”他伸脖子看了一眼只有寥寥幾行的記錄。“沒有。”謝爾蓋回答,在電子屏上簽名。
“哦。”米歇爾習以為常,說:“機械檢查已經完成,他們正在回倉。”
謝爾蓋朝舷窗外望了一眼,在宇宙黑色的背景下,憑借著目力,他能隱隱約約看到兩艘僚艦中的一艘灰色的輪廓。也許,設計停泊區位的時候也有心理學家的參與,才讓他們能從這小小的舷窗中看到彼此的影子。可以憑肉眼確認不遠處就有同類共同存在于這茫茫虛空之中,對于宇航員們來說,實在是莫大的安慰。
這是人類第一次遠離地球,真正地深入到宇宙。直到出發了一個月,離地球的距離已經擴大到了一個讓人無法理解的數字時,宇航員們才開始真正地從感性上理解到了,自己正身漂浮于廣大的宇宙之中。
過去,他們也曾航行到看不到地球的地方,然而那是不同的。那個時候,只要他們想,就可以隨時掉頭回去。然而現在已經不行了,他們已經離開得足夠遠了。葉卡捷琳娜號和她的伙伴們似乎成了宇宙的中心,因為從他們所在的位置到任何一個地方的距離,對人類來說都差不多是無限。他們感受到了壓倒性的孤獨和恐慌,卻不得不在這種難以喘息的壓力之下支撐著繼續工作,因為他們肩負的使命無可替代,也不容失敗。
只有收到娜塔莎發來的訊號時,謝爾蓋那幾乎已經不會波動的情緒才感到一陣狂喜,繼而終于意識到了自己還是個活著的生命,還跟親人有聯系,而不是跟窗外飛馳的隕石一樣,僅僅是宇宙中的一個物體。他幾乎是立刻翻身下床,利用飛船上的系統發了回信。迫于資源所限,他們都只能向對方發射最簡單的脈沖;跟航天中心的精密儀器不同,謝爾蓋自己制作的粗糙通信儀發出的信號在超光速壓縮過程中會丟失頻度,因此他們連二進制代碼都無法發送。然而那就夠了——塑料紅寶石吊墜的一個閃爍就夠了。
謝爾蓋的手無意識地摸上了胸前的吊墜,反復地按著它——這個動作已經成了他潛意識的習慣。粗制濫造的產品在他的手勁兒下發出咔咔的聲響,米歇爾忍不住提醒他:“別把那東西弄壞了。”他有些好奇地盯著那個吊墜,臉上似乎寫著“你為什么隨身帶著這個99分店買來的便宜玩意?”
“這個是——我跟我女兒一人帶著一個。”謝爾蓋解釋,沒有說出它全部的作用。
美國人的臉上立即掛上夸張的驚喜神情:“真的嗎?從沒聽你說過有個女兒!”
“我有個女兒。”謝爾蓋不由自主地微笑起來。他伸手激活一旁的個人電腦,一張精致的少女的臉龐浮現在桌面上。
米歇爾瞪圓了眼睛,左右晃著腦袋一副十足不可思議的樣子:“我的天!我的上帝——她真可愛!簡直不敢相信是你的女兒……哦,哥們兒,我的意思是,她媽媽也一定特別漂亮吧?”他伸手使勁拍了一下謝爾蓋的肩膀。
俄國人的笑容閃爍了一下。“是的,她非常漂亮。”他低聲說。
“你真是個幸運的男人!她是做什么的,跟你一樣在航天中心嗎?”
“是的,也在航天中心……不,等等,她現在是個中學教師。”謝爾蓋說。
米歇爾的笑容變得有些狐疑了起來。謝爾蓋放棄繼續偽裝了,嘆了口氣說:“我們離婚了。”
米歇爾張口結舌地看著他,結結巴巴地說:“對不起,老兄,我不知道……”
“沒關系。”謝爾蓋匆忙地結束這個話題。“我要發布指令了,這次我們要去個遠一點兒的地方,得養足精神才行,你也快去休息吧。”
“怎么,你想改變航路?”米歇爾敏銳地說。
“沒錯,我們不能一直在旋臂的角落里打轉了,這樣下去恐怕直到死我們都還是沙灘上的寄居蟹,連大海是什么樣都不知道,而且以往的探測得出的結論也是在地球附近存在第二家園的可能性極小。想要抓到大魚,我們就必須朝海里跳進去。“謝爾蓋的手指在星圖上輕快劃過,越過數以億計的繁星,落在了一個遙遠的點上。
娜塔莎站在門外,連續深呼吸了好幾次,慢慢地抬起手,準備敲門。門內卻在這時響起一個聲音:“你站在外面干什么,進來。”娜塔莎顫抖了一下,又深深吸了一口氣,推門進去,有些膽怯地望著那個在昏暗而整潔的空間里坐的筆直,有著跟自己異常相似的金發的女人。
“娜塔莉亞,進門應該說什么?”女人先開口了。
“哦,對不起……我是說,早上好——安娜女士。”念出那個名字時,娜塔莎的舌頭被自己咬了一下。隨后,她想起來自己的目的,說:“我想您看到我的期末成績單了。”
“哦,看到了。”
“嗯……您對我的成績還滿意嗎?”說道成績單,娜塔莎稍微恢復了一些自信。
聽到這個問題,安娜轉過身來,將手整齊地疊在膝蓋上,端正地看著娜塔莎,“你的俄文和歷史還需要加強,數學和物理的成績還可以。我早就說過了,你應該在社會和人文方面多下點功夫。我列的書單你讀了嗎?”
娜塔莎咬了咬嘴唇,失望的情緒無可阻礙地席卷上來。自己數學和物理的成績都是A+,或者說都是第一名,卻只得到了“還可以”的評價。安娜的嘴里似乎永遠不會說出自己的半個優點。
“為什么不回答問題?”看她沉默,安娜削薄的嘴唇抿得更緊了一些。
“……沒有。”娜塔莎低聲說。
安娜的眼睛里顯出不滿,臉色變得更嚴峻了,說:”那么你一大早到我這里來是干什么呢?炫耀你優秀的成績嗎?你并沒有完成任務,娜塔莉亞,我也看不到你有什么進步的努力。“
“我將來并沒有打算去讀人文學科,而且,我的俄文和歷史成績也不算差,都有A-了……”娜塔莎辯解道,然而安娜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她:“不算太差?這就是你對自己的要求嗎?你真是令人失望!”
娜塔莎茫然地看著安娜的眼睛,她看向自己的目光冷淡銳利,就像她話里說的一樣,只有失望,而沒有絲毫的贊許或鼓勵。娜塔莎突然覺得一陣輕松——她放棄了。她意識到,無論自己做的怎樣,安娜的眼里都只能看到自己的不足,只會把刻薄的目光射向自己。
“回去讀你的書。”安娜說,轉回去繼續做她的事。過了十幾秒,她察覺到娜塔莎沒有動,微微抬起頭問:“怎么,還有什么事嗎?”
“請把通信儀還給我。”娜塔莎說。她知道自己無法討好安娜,既然如此,還不如直說了。
“什么?”安娜提高聲音,娜塔莎嚇得一縮脖子,剛才的勇氣一下子不見了。
安娜盯了她一會兒,不耐煩地說:“你還在想著跟外星人聯絡嗎?用那個東西是根本不可能的。它發出的信號到了太空中會嚴重失真,別說被人捕捉到了的概率微乎其微,就算真的被偵測到了,也只會被當成是宇宙噪聲而已。你為自己的數理成績而得意,結果卻連這都分析不出來嗎?”
娜塔莎站在原地低著頭,她不敢告訴安娜自己用通信儀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安娜看著她,嚴厲的目光漸漸變成猶疑,又轉變成了懷疑。她沉聲說:“娜塔莉亞,抬起頭來。告訴我,你到底用它來干什么!”
在她的重壓下,娜塔莎顫抖地抬起頭,她的眼睛幾乎要流淚了,依然咬著嘴唇不肯回答。然而,安娜已經不需要了。
“你用這個儀器來跟他聯系,對不對?”她輕聲說。不等娜塔莎回答,她自己說了下去:“也對,如果他在飛船上有對應的接受端,就很容易能收集到你發出的信號。至于信號什么有用信息也沒有,那也沒關系,我猜這只是你們父女倆之間的一點小樂趣,對不對?”她的語速越來越快,說到最后,她猛地站了起來,身后的椅子發出砰的一聲響。
“你要干什么?”娜塔莎惶惑地說,帶著很壞的預感。
“我去砸了那東西。”安娜面無表情地說。
“不!不!”娜塔莎的眼淚猛然溢出眼眶,她不管不顧地大叫起來:“為什么你總是這樣?為什么你這么厭惡我跟爸爸聯絡?他是我的爸爸呀!媽媽,你為什么要這樣!”
“他拋棄了你,你還不知道嗎?他不會回來了,去了太空,再也不會回來了!他——他拋棄了我們!”安娜失去了矜持,也大叫起來。
“他會回來的,只要找到合適的新家園,或是聯絡上能提供幫助的外星人,他就會回來的!就算……就算他回不來了,”娜塔莎握緊了拳頭,大聲說:“他也是為了拯救人類才走的!”
“拯救人類?別開玩笑了!人類就要被這種幼稚的思想害死了!他們憑什么認為會得到善意的外星人的幫助?我們更有可能得到的是毀滅!”安娜急躁地在房間里走來走去,“可怕的思想,居然把我的女兒也荼毒了。娜塔莉亞,這就是為什么我說你需要多讀一些社會學的書籍,你太不懂社會性的邏輯了,滿腦子都是技術能拯救一切。現在技術就要帶來毀滅了!”
“也許吧,也許他們會碰到惡意的外星人,但是他們是有準備的,他們一路上都在銷毀自己的信息,外星人根本無法獲得地球的坐標!就算這無法100%地消除風險,冒這點險也是值得的,現在環境已經惡化成了這樣,如果我們再不肯冒險的話,難道要坐等滅亡嗎?”說到自己的立場,娜塔莎不再膽怯了,而是在母親面前激動地表達著。
“哼,如果我們不去冒險的話,或許還有機會慢慢去改善環境,或者用更穩妥的方式去尋找第二家園。現在,怕是毀滅已經在眼前了。所以我才辭去了航天中心的工作,來這里做什么見鬼的中學教師。我可不愿意當毀滅人類的罪人。”安娜冷笑著說。她已經冷靜了下來,伸手理了理頭發,重新優雅地坐下去,再次用那種冷淡的語調說:“我是不會把它給你的,娜塔莉亞。現在,給我回去看書,別來煩我。”
娜塔莎安靜地站了幾秒鐘,轉身向著門口走去。在她關門前,安娜的聲音又傳來:“這是在學校里,要叫我安娜女士,以后記住。”
謝爾蓋看著屏幕上的搜尋結果,輕嘆了一口氣。依然是“無異常”。雖然在看到之前他就知道九成以上是這個結果,但真的親眼看到時,依然禁不住有些失望。
他們現在正停駐在一個人類的任何飛行器、探測器、甚至信息載體都未曾踏足過的星域。超級計算機對這里的安全性亮了綠燈,并且計算出了一條理論上可以通行的航線,同時,也從數學和邏輯的角度給出了這片區域存在外星文明的可能性更高的結論。然而,這一切都只是從其它星域的統計數據中所得出的結論而已,他們完全有可能剛一踏上航路就被卷進死亡。可是那又怎么樣呢?從踏上飛船的那一刻起,他們就沒有其它選擇了。
值得慶幸的是,他們已經切身證明了超級計算機關于航路的結論是正確的;讓人失望的是,它關于外星文明的結論尚未得到驗證。
謝爾蓋拍了拍額頭,很快調整了心態:他們才剛剛來到這片神秘廣闊的區域,探測過的大小不足0.1%,這就開始失望,未免有點太沉不住氣了。他伸手輕輕握了握胸前掛著的吊墜,準備先去休息一下,順便想想該怎么鼓舞大家的士氣。畢竟如果連自己都感到了一瞬間的喪氣的話,那些年輕同僚只怕更會如此了。謝爾蓋站起身來,身子不自主地晃動了一下。
起初,謝爾蓋以為是超光速飛行的后兆,因為那種微妙又強烈的暈眩跟超光速飛行后的感覺非常相似。宇航員們將這種感覺形容為“靈魂出竅”,即使是經歷過幾十次躍遷的老手也無法避免這種感覺,而只能提高自己的忍耐力。然而謝爾蓋立刻否定了這個結論,那不是靈魂出竅,不是低血壓、低血糖、感冒、失重訓練等任何一種他在地球上曾有過的暈眩。他感覺像是有一只手抓著自己的身體瘋狂地、極快地搖動,而另一只手則在他的腦子里像做手術一般,不帶摧毀性質地、卻又毫不留情地攪動。幾秒鐘之內,謝爾蓋極度難受,但是完全無法抵抗,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太空中得了什么心腦血管疾病,然而接下來,眩暈一剎那消失得干干凈凈,就像它出現得一樣快。
謝爾蓋晃了晃頭,既震驚又疑惑,但是接下來,他看到工作臺上的紅色信號正在瘋狂閃爍——重力反應,這說明飛船外有大質量的物體!謝爾蓋愣了一瞬間,然后撲向了工作臺去查看參數。百忙之中,他的目光掃過桌子上的水杯——里面的水一動不動。謝爾蓋意識到一件有點古怪的事:剛才飛船沒有被搖動,自己的暈眩跟外面的大質量物體無關,被搖動的只有自己。
這件事雖然古怪,但眼前天大的事也大不過閃爍的紅色信號燈,謝爾蓋迅速掃了一眼參數,眼睛不可置信地睜大了:那個物體重大約12.3噸,距離艦首直線距離86米。也就是說,在肉眼可看到的范圍內。
謝爾蓋點擊屏幕調出影響,同時聯絡另兩艘僚艦:“朗道號,柴可夫斯基號,收到請回復!”
“朗道號收到!”
“柴科夫斯基號收到!”
另兩艘艦的通信員顯然正在等著聯絡。
“你們看到了嗎?”謝爾蓋問,他甚至沒有說出看到的賓語是什么。
“看到了!”
然而兩艘艦上的通信員同時回答,聲音中帶著巨大的震驚。朗道號的通信員接著說:“那看上去是……”
“一艘飛船!”屏幕上的立體實時影像映出來,謝爾蓋跟他一起說出了口。
是的,那就是一艘飛船,沒有什么比“飛船”這個詞能更好地形容它了。它的形狀是長條狀,有些像個潛水艇,跟人類真正飛上太空之前,在各種幻想電影、小說里所描述的“飛船”形象非常相似,甚至比頭部尖尖、身體扁平的葉卡捷琳娜號更像一艘飛船。
“這怎么可能,剛剛我們明明沒有探測到任何東西,它怎么會突然出現?”朗道號的通信員顯得非常激動。“上校,剛才探測到什么了嗎?”
“沒有。剛才的結果顯示沒有任何異常跡象。也沒有探測到能量波動。”謝爾蓋同樣感到震驚,但他更快地反應過來自己應該做什么事。他先打開艦內通訊,提醒所有成員都立即回到崗位上,然后下令:“第一通訊員,請開始準備第一次接觸。”
第一通訊員,是所有人類的宇宙飛船包括在內,只有葉卡捷琳娜號才有的一個崗位。他并不隸屬于通訊小組,而是直接向艦長,也就是行動總指揮謝爾蓋匯報。他肩負著這支艦隊存在的意義:與可能出現的外星文明直接對話。
“是。”第一通訊員的聲音有些顫抖,想必他也沒想到工作來得這么快。
“確定是外星人嗎?”有船員咕噥了一聲。
“難道還會是地球人?”謝爾蓋反問。
“顯然是外星人,我們的運氣來得可真快。對了,你們剛才有人覺得頭暈嗎?”米歇爾,同時也是本艦的大副此時問道。
“我頭暈了!”
“我差點從馬桶上摔下來!你們也暈了嗎?”
“我以為我是低血糖了……”
耳邊滴的一聲,米歇爾的私人線路切了進來:“艦長,我們剛才可能受到了微波一類的攻擊。”
“我知道,但那也不見得就是惡意的攻擊。不管怎樣,我們必須先把表示友好的信息發出去。”謝爾蓋說,他重新切回全員線路:“同志們,沒想到這么快,我們就要親手開啟人類歷史的新篇章了!都準備好了嗎?第一通訊員?”他的聲音激情洋溢,意圖緩解大家的緊張。
“準備好了,艦長。我準備先發送事先編制好的問候信息。”
“好的,做吧。”謝爾蓋下令。
第一通訊員的手指按了下去,人類與外星人的第一次接觸開始了。艦隊的每一個成員都開始默默地祈禱,準備迎接他們不可知的命運。謝爾蓋伸手握住了吊墜,“保佑我吧,娜塔莎。”他在心中默念。
已經十分鐘了。
信息剛發出去的每一秒都像是一小時一樣漫長,大家緊張地等待著,內心各種猜測此來彼往。可是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過去了,還是沒有任何回應。有些年輕船員的注意力已經開始渙散了。
“第一通訊員,需要追發第二條信息嗎?”謝爾蓋問。
“再等等吧,對方可能正在翻譯……”第一通訊員回答。
“常理來講,應該是幾秒鐘之內就能翻譯完成的……”謝爾蓋心想。發送的消息里附帶了一個“字典”,由文字、圖畫、音頻、視頻甚至觸覺和感知信息等組成,信息量巨大,就是為了讓高等文明能夠盡快破譯他們發送的問候信息。對面的這艘飛船如同鬼魅般的出現說明他們的技術水平只可能在人類之上,應該不存在無法破解信息的問題。
雖然心中這樣想,但是如何與對方溝通是第一通訊員的工作,謝爾蓋并不打算介入,因此他只問:“接下來你打算怎么辦?”
“再等二十分鐘吧。剛才發送的字典為了讓對方能夠盡快檢索是縮略過的,如果還沒有回應,我會發送更詳盡的字典,并且會請對方即刻給我們一個回應,只要告知我們收到了消息就好。”第一通訊員說。
“好,就這么辦。”謝爾蓋說完,暫時關上了全艦隊通信。
十八分鐘、十九分鐘……緊張的氣氛再一次蔓延在全艦。葉卡捷琳娜號所面對的,差不多可以算是人類有史以來最為可怕的未知了:他們不知道對方是善是惡,不知道對方的力量究竟強大到什么地步,甚至不知道這未知的形態。他們不知道對方將成為拯救人類的上帝,還是毀滅自己的魔鬼。而對方此時的不回應,就像是用一把小鋸子在切割著他們脆弱的神經,沉默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劇烈的折磨。
二十分鐘到了,第一通訊員在頻道里小聲請示:“艦長?”
“嗯,發送吧。”謝爾蓋說。
第一通訊員吸了一口氣,將手指朝著發送鍵再一次按下去。
這時,“嘀嘀——”聲響起,通信員愣住了,這聲音既像是天使的呼喚,又像是魔鬼的低語——他幾乎跳起來,用變了調的語氣叫到:“艦長!我們收到回應了!”
“快,說了什么!”米歇爾比艦長更快地問道,聲音同樣也變了調。
“是以什么形式表達的?”謝爾蓋緊跟著問了一句。
“是,是英語,”第一通訊員有些冷靜了下來,“我就直接讀了,”他清了清嗓子,用一種念誦圣經般的語氣讀道:“你好,來自地球的人。”
過了三秒鐘,米歇爾問:“就完了?”
“完了。”第一通訊員說。
“這什么也沒說呀。”有人失望地說。
“不,這是一個非常好的開始!要知道我們面對的可是生長環境甚至構成都完全不同的外星人,我們原本考慮的是,也許除了對數學和基礎邏輯的認知之外,我們和他們之間的任何想法都不同,然而現在,他們能夠理解我們的語言,能夠與我們進行溝通,有相似的禮儀,而且態度也是和平友好的,在宇宙中碰見這樣的一個文明是多么幸運的事!我想他們也許需要時間消化目前的情況,也許是在商量該怎么做,不管怎么樣都不要著急,耐心等待就好。”謝爾蓋說。他接著問:“第一通訊員,下一步該怎么做?”
“等等,又收到了。他們說,’我們是清潔工‘”。
“我們是清潔工?”謝爾蓋重復了一遍,“這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只有這兩句話,什么都分析不出來。”第一通訊員說。
“他們文明的名字?家鄉的名字?他們的工作?也可能是理解錯了我們的語言?”米歇爾做出一連串的猜測。
“信息量太少,無法判斷。”謝爾蓋皺著眉頭,下了跟第一通訊員一樣的結論。他突然感到一陣不知從何而來的不安,情不自禁地伸手握住了胸前的吊墜。“接著進行我們的下一步吧。”他做出指示。
“好的。接下來我將在不暴露坐標的前提下,向他們介紹人類的一些基本情況,同時也詢問他們的基本情況——”第一通訊員的聲音突然詭異地停了。
怎么了?謝爾蓋正疑惑著,耳邊響起一聲輕響,接著響起第一通訊員的聲音:”艦長,大副,這里是第一通訊員,收到請回答。”
“收到。”
“收到。”
兩人迅速回答。
“我重新開了一個頻道。我們剛才又收到了消息,情況不太妙,我單獨發給你們。”第一通訊員的聲音因不安而顫抖。緊接著,謝爾蓋面前的屏幕上浮現出了一段英文文字。
“我們因接收到你們的廣播信息而前來探查。在廣播中你們提到,你們因家鄉的環境發生變化,因此到宇宙中來探索新的知識和技術,這引起了我們的注意。因此,我們首先對你們的交通工具構成和你們的個體構成進行了檢測。結果顯示,你們的交通工具所使用的材料需要對原料進行大量的提煉以及產生大量的廢棄才能獲取,這將對環境以及生存在其中的生物產生不可逆的破壞,你們的個體中所存在的不融合元素同樣印證了這個結論。因此,我們得出結論,你們的生存方式對宇宙是有害的。我們對此感到非常抱歉,希望得到你們的原諒。”
頻道里的三個人都沉默著。最后,米歇爾先說話了:“這……這他媽的是什么意思?對我們感到抱歉是什么意思?”他的聲音不可抑制地顫抖著。
“這不妙,很不妙……”謝爾蓋喃喃地說。“另外兩位艦長呢……不對,全艦隊通信!”他手忙腳亂地切換到全艦隊頻道,大叫:“朗道號!柴可夫斯基號!收到請——”
一道倏然而至的強光在舷窗外亮起,謝爾蓋的眼睛短暫地失明了,只聽到頻道里傳來一片驚叫和紛亂的聲音。幾秒鐘之后,他勉強睜著眼睛,發現本來應該靜靜地懸浮在舷窗里的朗道號不見了。
“不……”謝爾蓋喃喃地說,動手瘋狂地查詢一切可能的信號。沒有重力反應,沒有通信信號,頻道里本艦的通信員在不停地呼叫僚艦,沒有回應。這一切都說明一個讓人不敢相信的事實:朗道號和柴可夫斯基號就在剛剛的強光中無聲無息地消失了。
頻道里充滿了人類絕望時所能發出的各種各樣的聲音:尖叫,咒罵,還有米歇爾的咆哮:“冷靜!準備戰斗!炮手就位!把護盾升起來!”
“不。”謝爾蓋低聲說。他將全頻道靜音,說:“同志們,安靜下來,聽我說。現在我們要做的,是立刻啟動信息消除程序。”邊說著,他邊伸手動用艦長權限,啟動了信息消除程序。系統立即要求他進行指紋和瞳孔認證,他一一照做著,同時繼續說:“敵人之所以只留下葉卡捷琳娜號,就是要從我們身上獲得地球的坐標,從而消滅人類這個他們認為對宇宙有害的族群。因此我們必須要銷毀跟地球有關的一切痕跡。米歇爾·菲斯比大副,請進行你的確認。”說著,他解除了靜音,然而頻道里仍是靜悄悄的,只有米歇爾有些沙啞的聲音:“艦長,你確定嗎?程序啟動之后,我們就回不去了。”
“我確定。敵人的力量超乎我們的想象,已經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回去了。但是,我們依然可以保護地球。”謝爾蓋說,同時微笑起來,伸手輕輕觸碰了一下吊墜。
頻道安靜了兩秒鐘,然后米歇爾說:“使用大副權限確認完畢,信息消除程序已啟動。”
謝爾蓋面前的屏幕已經熄滅了。信息消除程序已經在運作,程序不僅將徹底擦除飛船上一切信息存儲、傳遞等裝置的數據,還將毀掉超光速躍遷過程中飛船上產生的一切物理痕跡。就算是使用反應爐自爆,也不排除有先進的文明可以從殘骸中分析出地球的蹤跡,然而這個程序可以用比爆炸更徹底的方式抹去飛船上的一切痕跡。這是他們在死前能為人類做的最后一件事。
程序進行得很快。十幾秒后,飛船上只剩下生命維持系統還在運作了,謝爾蓋與船員們的聯系也已經被切斷。他站起來,活動了一下筋骨。“還剩下最后一戰了。”他自言自語。敵人既然要從飛船上獲得信息,就勢必要先從肉體上消滅船員們。他們會采取什么方式呢?要是肯沖進來肉搏就好了,這樣至少可以看看他們長什么樣,或許還有機會親手殺一個……
然而接下來他就知道了答案——一陣似曾相識的眩暈襲來,不同的是,這次眩暈來得兇殘而毫不留情,仿佛一把刀子伸進腦漿和五臟六腑里,將它們攪和得稀碎。謝爾蓋踉蹌了一下,倒下了。他的眼前飛快地閃過了自己的一生,母親,學校,日益嚴重的污染,航天中心,安娜,娜塔莎……“娜塔莎,再見。”謝爾蓋微聲說,用最后的力氣伸手握住了吊墜。
突然,他的意識猛然回光返照,他發現自己遺漏了一件極為重要的事。他感到了人生中前所未有的極大恐懼,但不是因為死亡,而是因為他看到了人類的地獄,而這地獄之門是他親手打開。謝爾蓋試圖去彌補這個錯誤,但是他做不到了。他的內臟已經全部被破壞,身體機能幾乎已經停止,只有大腦和某些感官還因為未完全消逝的腦電波而最后活躍著。
在最后的視覺之中,謝爾蓋看到,一個可以稱之為“手”的東西,從自己胸前拿起了紅寶石吊墜。那里面有一個技術水平很低的存儲器,保存著上次收到娜塔莎信息時的歷史訪問記錄。在最后的恐怖和絕望之中,謝爾蓋喪失了對世界的一切感覺。
娜塔莎有些氣喘吁吁。現在正是黎明前天色最黑暗的一刻。她花費了很多的心思,從安娜那里把發信儀偷了出來。這次,她要去遠一點的地方,絕不讓安娜有機會再抓到。她已經在雪地里跋涉了將近一個小時,強忍著被迫呼吸污濁空氣的肺部的不適,來到了之前就看準的一個地方:一片樹林后面的山坡,這里絕不會有人來。
娜塔莎把背包放下來,顧不得休息就開始擺弄發信儀。她手腳麻利地把儀器調試好,興奮地自言自語道:“爸爸,這次一定要接收到啊!”說完,她按下了發送按鈕。接下來,她捧起吊墜,安靜地等待。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娜塔莎的臉一點點冰冷下去,心也一點點冰冷下去。她非常的失望,她并未想過如果沒接收到信號該怎么辦。事實上,她現在才意識到,自己不可能不回學校,而安娜起床后就一定會發現發信儀不見了,那時該怎么辦?
這時,紅寶石亮起來了。
娜塔莎呆呆地看了它兩秒鐘,仿佛不敢相信似的,接著,她狂喜地跳起來,把安娜什么的立刻拋到了腦后:“爸爸!親愛的爸爸!你收到了!你回復了!我就知道!”
天邊開始泛起白色,微光籠罩了身后的樹林。在這微弱的光明中,娜塔莎突然發現似乎有什么從天邊逼近。那是速度很快的飛行器,她瞇起眼睛仔細辨認,數出總共有三架。
“一定是你們對不對?”她低聲說,眼睛逐漸亮起來,“你們回來了,所以我才這么快就收到了回復!”娜塔莎欣喜若狂。“爸爸,媽媽說你如果什么都找不到就不會回來,所以你找到了對不對?你們找到了外星人,找到了第二家園,找到了人類的希望!”
太陽在地平線上露出頭來,瞬間,金色的光芒照亮了大地,在娜塔莎的眼里,那仿佛是人類新的黎明。可是突然間,她喜悅的表情凝滯了。“那是什么?”她小聲說,望向飛船的方向。
在明亮的朝陽光芒中,她看見在那三架飛船的背后,有成千上萬艘飛船排成矩陣狀,莊嚴而不可阻擋地逼近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