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給橙子的信


寫給橙子:

你是劑慢性毒藥,包著糖衣。

你的一盆冷水,一封戰書下來的時候,我以為我能泰然處之,能繼續裝癡作癲將其化解。但我這份幾乎把我自己都騙了的癡癲,卻在你這劑毒藥的作用下慢慢土崩瓦解,我敗下陣來,剛收到你信時候的癲狂幾近消失,只好在沙發上躺死尸,聽著老狼的《北京的冬天》,我真想把你拉到我面前,對你咆哮,或者揍你一頓。哈,當然我永遠不會對你咆哮或揍你的--只敢想想。但我又特別想鄭重其事地問你,問你是不是總想要挑戰我這份難得才有的獨處的快樂。可是我沒有機會—因為我在美國的時候離你兩千公里遠,我不再有機會了,因為我現在距你兩萬公里—我不會再回來了。

記得我決定永久離開美國的那一天,我激動地告訴你,也天真和興奮地期待你會舍不得我,甚至放棄你出生的地方,和我一起回到你心中的祖國。還記得你躺在我懷里,興奮地和我暢想江南的水鄉,稻田,小橋曲水,纖鴨游過。你說你要去東北的麥田里撒野,狂歡,你說那里比愛荷華美,因為那里有牡丹江。你還說你要在北京的藍天下和紅墻邊歌唱—我說:“北京哪里有藍天,都是霧霾呀。”你搖頭說你不信,說我騙你,又說:“我去了,那霧霾就會變回藍天的。”因為那是你夢里的故鄉,你父親出生的地方。你說你爸爸小時候對你很好,總會給你講北京的故事,在北京的盛夏里偷爬上殘破的野長城墻,吹著燕山上能安息一切躁動的風。我打斷你:“野長城哪里在燕山上—”你說你記不得了,“就不能讓我瞎想一下嘛!”然后我笑著就捏你的臉,毛茸茸的,像水蜜桃。

一年前我從中國經加拿大轉機回到美國,心情沉重—爸爸入獄,媽媽病重。 你和我同一班飛機到美國。下飛機的時候我就注意到了你,我走在你后面,你穿著墨綠色的大衣,一雙黑色的低跟黑靴快節奏地踏響,一襲批肩的黑發傾瀉下來,在機場昏暗的日光燈下卻現出黑珍珠的光彩。我平時走路搖搖晃晃,慢慢吞吞—你說我像企鵝—這時卻不自覺地快步跟在你的后面,連呼吸也跟著出神地不勻起來。走出候機室,等了半天不見行李箱的蹤影,原來找錯了地方。正要重新搜索的時候,你向我走來,用純正的美式英文問我:“你在找行李箱嗎?是在那邊的傳送帶。”你看起來很疲憊,你中分的黑發有些亂,面容也略憔悴,有些焦黃—坐長途飛機的緣故。可是你的聲音很甜很暖,我連忙說謝謝,邊又跟著你的指引往另一個傳送帶走,傳送帶緩慢地把旅客的箱子依次遞解入境,我用英文問你:“你是加拿大人嗎?”因為飛機從加拿大飛過來。你慢條斯理的用中文回答我:“我是中國人,但是我出生在美國。”我說:“我也是中國人。這次從北京飛過來的。”你聽見北京二字一下來了興致,疲倦的臉上煥發出神采:“那你是北京人嗎?我的爸爸是北京人呢。”我略帶遺憾的表示“我不是,但是我很喜歡北京。”你卻依然興致勃勃,中文說得不夠快,就轉用英文猜起我是哪里人,我們就聊起來。

我第一次請你去吃飯,是個中餐館,我記得你還沒等我作開場白—我得介紹我自己呀。你就特別自然地給我倒茶,你倒茶的動作特別認真,提壺起落,滴水不漏,從此我特別愛看你給我倒茶的樣子,茶水伴著水汽從壺中出來注入杯里,像是晶瑩地凝結在半空中—你的壺是玄奘在空中打禪。

后來有一次,我笑說:“以前都是我會主動給人倒茶的,可第一次見面,你就自作主張地把這項工作承包了下來,好像這是非你不可,別人都沒法做的。”你撒嬌道:“難道我服侍你,還不好嘛?我媽媽出生在香港,從小就教育我女孩子要會給人斟茶端水,這樣才將來才能厚嫁呀。”你的中文發音不準,說話又慢,但是咬文嚼字地一頓一頓出來,總是讓人忍俊不禁,我老說你憨傻,因為你和我的癡癲異曲同工。我說:“我怎么從來沒有這樣的待遇,我以前有個女友是北方人,她總說我為什么沒有眼力架兒幫她倒茶。她說給女孩子倒茶是男人的天職,我后來就學乖,幫她倒茶。”然后我補充道:“其實只有這事上我聽她的。平時她卻小女人的很,和你一點兒也不一樣。”見她笑得從容平靜,絲毫不見醋意,我就開玩笑道:“你爸爸是北京人,難道北方男人也都是這么蠻橫持寵,等著南方女人來服侍的嗎?”你大笑著回答:“那可不一定,你看我這個土洋結合,南北合璧的產物怎么樣?”語氣中帶著你一貫的憨傻,又隱隱透出一點我愛的,你的大氣。我趕緊說道:“你只有倒茶,做飯的時候像個女人,平時我可是聽你訓話的。”你的聲音恢復往常,甜暖中透出直接:“喲,說得好聽。你餓不餓,我給你做飯吧!”說著剛要站起,我摁住你,說:“今天宵夜我來,讓我這個中方人來服侍你,給你做碗陽春面!好不好?”“中方又是什么意思?”你好奇地問。我解釋道:“江南正好在北京和香港的中間,對于北京來說是南方,對于香港來講卻是北方,況且我生在中國,所以我是中方,你長得美,又生在美國,是美方呀。”你只笑,并不夸我自以為聰明的解釋和諂媚。

看你毫不矜持的把我的一碗陽春面掃得精光,我無不得意而又怨念地說:“不是本來你要給我做飯的嘛,怎么吃得一點也不剩下。”你狡猾道:“不是你說要服侍我的嘛,那你這個下人當然沒得吃啦。”我短暫地認輸,想起得意的勁兒還在,又說:“那你說我做的面好吃不好吃?”你眼珠滴溜轉,只對我笑。你就是這樣,從來不會主動稱贊我一句,每次我總期待得到你對我男子漢氣概的褒獎,比如你可以說我“粗中有細”啦,或者膩歪一點,哄我一句“好老公”啦,我都可以樂到夢里面的,但是我總是失望。所以我又恢復了怨念。

你看出了我臉上的失望,卻不加理睬,坐起來說你要吃橙子。你最愛吃橙子,所以你也讓我叫你“小橙子”,你又只愛吃加州產的陽光血橙,不愛吃佛羅里達的大蜜橙,你說這是因為加州離中國近,而且中國是紅色的。你比我大一歲,卻想裝嫩讓我叫你“小橙子”,我卻偏要叫你“老橙子”,經不住你的抗議,只好折中叫你“橙子”。(加:橙子學,公橙母橙,加上小橙子)

我們兩個在同一個城市上學,三年,我們的學校近在咫尺,我們卻從來沒見過。你畢業了,要去南方工作,最后一次回來這個城市收拾東西搬家,我們卻遇見了,還是在最八桿子打不著的地方。我記得那天吃完飯,我送你回家。你卻把手機落在了我的車上。你從樓里追出來找我,大喊著我的名字讓我停車,我其實聽見了的,可我有意想把你的手機私藏起來,因為這樣我們就可以有第二次見面的機會。我故意消失了一天,第三天才回復你在我的人人上給我的漫天留言。你大叫:“喂!你是不是死了!我手機還在你那里!快還我。”我只覺得好笑。我至今還好奇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人人的。我都沒告訴你我的名字是怎么寫的,你那中文水平,居然能找出我那么復雜的名字,你是不是試了千百遍?

我綁架了你的手機一天,自覺對不住它—不是你。我看它的殼子裂了,我跑遍了城里的商場找那個背面畫著眼睛的手機殼送給你,它的眼珠也會滴溜轉。直到后來每次你眼珠滴溜著,擺出你那招牌微笑顧左右而言它的時候,我才發現原來這個殼上的人正是你。

然后你走的那天,我送你去飛機場,你又一次把手機落在了我的車里!你不承認也罷,但是我知道你一定是故意的,你寧愿錯過飛機也要再享受我飛奔過來見你的最后一面吧!

送你手機殼的時候,你說我怎么這么細心,還發現你的手機殼裂了。其實我告訴你,我是對被我綁架的它愧疚,因為我這輩子就沒有細心過!然后你給我的那個擁抱我至今記得,因為我看到你在那一瞬間感動的眼眶都濕了,我就驚訝怎么一個手機殼子會有這么大的力量,一定是滴溜溜眼珠子轉的力量,好像你以后無數次給我施展你的眼珠滴溜的魔力時候一樣。那次分別,跟我們后來的無數次分別一樣,我都以為是永遠。

我媽媽的病加重了,她從小就患有風濕性心臟病,到了四十五歲因為經常胸悶才檢查出來。那次身體檢查,她居然還查出她是先天性單腎,我永遠記得她在QQ上給我發了一個笑臉的表情,然后“兒子兒子,我跟你說個事。”“你媽媽今天去醫院查了哦,醫生說我只有一個腎。”你都無法想象我當時驚駭的表情。我自知不孝,在美國的四年里,除了跟家里要錢,從來不曾主動關心過她,也很少跟她聊我在美國的生活,有一陣子她甚至懷疑我和我那幾個朋友一樣,拿了家里的錢不在美國讀書,反而跑回國找了大城市躲起來不告訴她。我給自己找理由,覺得美國的生活已經一塌糊涂,近鄉情怯,家里的事情更不想過問,況且有叔叔會照顧她。可此時此刻我突然有一種天要壓下來,與我只有咫尺之搖的窒息感。我急忙上網查單腎是怎么回事,還好這種先天的癥狀并不罕見,很多人一輩子單腎也能活的好好的。但是這個時候我卻蒙著一絲天良,想起來我媽這十幾年來的種種艱辛,揪心。反而是我媽媽的一句:“醫生說這個或許會遺傳哦,所以你可能也只有一個腎哦。”寬慰了我。仿佛我此刻確實只有一個腎,因而可以理直氣壯地同擔媽媽的辛苦,減輕一點良心上的不安。

我跟你提過這件事的,我嬉皮笑臉地問你:“如果我只有一個腎,你怎么辦?”你照例滿不在乎地說:“你不是活的好好的嘛,有一個還是兩個有什么要緊?”你真是一團野火,把我的一點點矯情都連根燒盡。

我爸爸的事,沒和你提,他進了監獄,是被冤枉的。五年,五十多歲的人,還有幾個五年呢。我的壞脾氣隨他,暴戾,任性,不知天高地厚。可我總比他知趣和圓滑。五十歲的人了,事業起過,落過,人生得意過,又失敗了,終于開了個拖運公司,收入足夠他在小鎮上安度晚年。我勸他知足,好不容易還清了債,身體又不好,就安安耽耽好好過日子吧。可他卻不知足,年輕的時候風光過,老了竟然都放不下。拖車公司的生意被城管和交警壟斷,斷了財路,他就在網上發文章罵,被競爭對手捉弄,舉報,吃了悶虧。一把年紀了還要帶著人鬧到政府去,他以為憑他的關系別人不會拿他怎么樣,可他鬧的過火,事情大了,上面知道了,壓下來,誰也不敢幫他。進了監獄,他還不痛心疾首,起碼臥薪嘗膽。他給我寫信,全是詩,暗著罵人,我都不愿意看。他小學沒讀完就輟學了,文化不好,卻喜歡沾酸腐的文人臭。寫得糟糕,文采先不說,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他詩里影射的是什么事,什么人。他自覺得意,強充好漢,卻免不了挨監獄里的私刑,悶棍。這些他都不跟我講的,我去看過他幾次,一眼就能看出來他在里面的遭遇。我心里是什么感受?他和我媽媽離婚十幾年來,我幾乎和他沒什么交流,比起我對我媽,我對他更是冷淡。我在國外,他跟我說話,留言,我愛搭不理,回國的時候我也不想去他那邊,盡管他總是滿臉堆笑著請我過去,甚至于央求我去。因為一說話,一見面我們就要吵起來。他固執,對所有人都固執,我像他一樣固執,但我卻只對他固執。可我還是看不得他受的那些冤屈。我去看他,我生氣,我尤其生他的氣,我氣得我恨不得拿小時候家里他私藏的那把雙管獵槍去把監獄里的獄警都殺光,把被冤枉的人全放出來—可我終究只是想想而已,所以我也生自己的氣,氣得我跺腳,頭疼,咬破嘴唇的皮。那把獵槍早已經被收繳了。對了,我的那把手槍我想辦法帶回國了,我跟你說過我有辦法帶回去的,你看我說到的事情永遠都會做到,但是我不會用它的,你放心。我帶著它,嚇唬人用。里面沒有子彈的—子彈不能拆成一個個零件往回帶,所以是最難帶回來的東西。

其實我在家里和在美國一樣,過的一塌糊涂,亂七八糟。稀里糊涂的事情太多了,我就不和你講了。因為中國太亂,講了你也不會懂的。也許我此前講的東西你就不懂。不懂也好,哈哈哈,你雖然比我大一歲,卻還是小孩子呢。嘴巴上不愿意,心里我還是承認你這個“小橙子”的。

咱倆后面發生的事情,我知道你不想去想,我也不想提,咱倆之間的故事,從巧合中開始,在離奇里結束。一切都是被定下的,你我都改變不了,我只希望你知道,我不怪你了。雖然你從來不承認你愛我,但是我知道你是因為愛我才騙我的。我也希望你不要怪我,因為我人生中最懊悔最痛苦的“說到沒做到”,就是我說的“我要留下來,和你一起生活,發瘋,戀愛”。如果機緣還沒盡,咱們就夢里見,你也不用來中國找我。你找不到我的。我從來不告訴你我的家鄉具體在哪里,就是因為我害怕你會來找我。我想我又一廂情愿了,我明白你的,你再愛我,也是不會來找我的。所以這次真的是永遠了。

小橙子,我在一片黑暗中的孤燈下寫下這封信。此時此刻,我只希望你能悄悄推門進來,穿過我身后的黑暗,走入我的火光里,突然出現在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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