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那片天

? 起風了,草坪上豎起的灌木不斷搖曳。我坐在平坦的草地上,望著天際。

? 一片深紅。

? 整片天空被深紅色所浸染,猶如末日的前夕。那顏色紅得嚇人,紅得就像天空會滴下血來。

? 被映紅的大地開始發燙,我站起身,回頭尋找伙伴 。

? 然而那里,只剩下空蕩蕩的草地。

? “陳森同學,這是你的藥,拿好了。”

? “謝謝醫生。”

? 還沒走出醫院大門,我就迫不及待喝了一支口服液,節約得一滴不剩。連續幾天相同的夢攪得我心神不寧,幾乎一閉眼就能看見一片深紅色,有時是一片波濤翻滾的血海,有時是一個在半空中翻滾的肉球。

? 可能是最近為了模型大賽而忙到深夜的緣故吧,不過總算結束了,我得了一等獎。很奇怪,我在一年前才發現自己有這方面的天賦,說真的,我都覺得自己成功得有些詭異。

? 雖說夢境是現實的投射,但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我和這場景有什么聯系,只是心里隱隱作痛,讓我感到害怕,就像是小孩子對黑暗的恐懼。

? 拐進小巷,一陣涼風吹過,我豎了豎衣領。這時,手機響了。過了八秒才接聽,鈴聲是我新換的,還不熟悉。

? “你好?”

? “……”

? “喂?”我再次問道。

? “是我。”對方惜字如金,但我覺得她的聲音格外甜美。

? “……”這回該我沉默了。

? “還記得我嗎?陳森?還記得建南公路嗎?”

? “你是……”我心中一道生銹已經久的鎖鏈突然碎裂,一扇連我自己都不記得的門轟然打開。

? “柳莫然!”我條件反射般喊了出來,“我的天!我幾乎聽不出你的聲音了!我真是……”

? “沒關系。”她毫不留情地打斷我的話,我聽出她的語氣中帶有一絲驚慌。

? “你沒事吧?”

? “沒事,不過,我現在想要見你,可以嗎?”

? “啊?”我被搞得一頭霧水,“你在哪?”

? “往前走,好,停。”

? 我停了下來,屋檐的陰影正好把我罩在里面,我不住地回頭看,想知道那家伙到底躲在哪里。

? “我就在你現在踩著的井蓋下面。”

? 我立刻抽腿跳開,差點沒把手機甩出去。

? “喂?柳莫然!”我激動地把手機貼在耳朵上,但卻聽不到一點回音。對方已經掛了。我立刻回撥,但卻發現那是我家座機的號碼!

? “哥哥?”

? “小木!剛才是誰打的電話?”

? “什么?”即使聽聲音我也能想象出他皺著眉頭撓頭的樣子。“沒人啊,剛剛只有我一個人在啊。”

? “把門窗鎖好!我馬上就回家!”

? 我所想起的不只是柳莫然,似乎還有什么東西從那扇門里沖出來了。那些東西令我感到不安。

我坐在電腦桌邊,“咔嚓咔嚓”不停地按動鼠標左鍵,一張張照片在我眼前劃過。基本上都是爸爸在沙漠拍的風景照,沒有一張提到建南公路的老家。

我的腦子里一團亂麻。沒有記錯的話,今天下午我莫名其妙接到了柳莫然從我家里打來的電話……慢著,我們有十多年沒見了吧,最后一次見面時我們似乎才剛上小學。

有一點很奇怪,我離開建南公路十年了,十年來,我幾乎沒有想到過那里,那條公路、那十幾戶人家,還有她。

現在,我記得非常清楚,當年的小姑娘很喜歡嚇唬人。可是今天,我真的被她嚇到了。一想到那個幽幽的井蓋我就直冒冷汗。

我的手指停止了敲擊,一張照片停在了我的眼前:兩個小孩坐在一片草地上。我認出左邊那個是我,右邊的是柳莫然。我們開心地笑著,陽光灑下來,在屏幕外的我都覺得很舒服。

這是我的童年和童年玩伴。

不知為什么,這片草地讓我想到夢里的草坪。我心里默默祈禱這不要是唯一一張關于建南老家的照片,然后敲擊了鼠標。

令我驚訝的是,下一張照片和這張一模一樣,仔細看,卻發現光線暗了許多,就像一張時間是早晨,另一張是黃昏。

第三張,更暗了。不,不對,絕對不是同一張,不只是光線。連人物表情都不一樣:兩個孩子的嘴巴張大了不少,眼睛也瞪得大大的,好像被什么嚇到了。我不免脊背發涼,因為他們的目光直射鏡頭,也同時直勾勾地看著我!

突然,電腦屏幕快速閃爍起來,一張張相似的照片快速閃過,就像是一部無聲電影,但劇情卻異常詭異。

坐在草地上的兩個孩子沒有任何肢體動作,但肌肉組織卻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衰老。皮膚腐爛,肌肉開始生蛆,慢慢露出了森森白骨,那四個深陷的眼窩仍然死死地盯著屏幕之外。

我嚇得不知所措,只希望電腦不要突然關機,因為它是屋里唯一的光源。

圖片越來越暗,似乎那里的時間已經到了午夜。突然,一片紅色占據了我的視野:深紅色的天空。

就是這里!曾經在我夢里顯現的地方!

心臟就像一只兔子在喉管下方撞來撞去,我伸手去書柜上拿舒喘靈,趕緊往嘴里噴了兩下。同時,在書柜上方的小鏡子里看到了一張看似陌生的面孔。

我趕緊轉身,看到她就站在我身后。

“陳森。”

我不敢說是不是自己出現了幻覺,但我聽到的確實不是她的聲音,而是無數個人同時說話而疊在一起的嘈雜聲音,嬰兒的哭泣聲、老人的咳嗽聲、小孩子的尖叫聲、主婦的呵斥聲重疊到一起,但我仍然能從其中分辨出自己的名字。

“十年了,你不想大家嗎?”

我顫抖地拿起手邊的茶杯,指向她(它?):“我不管你怎么進來的,立刻給我滾出去!”

“無禮的小子,我要宰了你!”

我記得這個聲音,八號的那個叫什么羅的壞孩子!

“阿森,回來吧,這是你的家啊。”這是鄰居劉奶奶。

“孩子,我們都很想你。”這是管理員周大爺。

電腦“咔嗒”一聲關了機,我被籠罩在一片黑暗之中。隱約看見那個東西從背后伸出無數條手臂,搖搖擺擺朝我撲過來。

回來!回來!回來!……

那些聲音在房間里回蕩,就像幾十個人的鬼魂在四處飄蕩。在房間中央生成了一個巨大的漩渦,無數張鬼臉想要逃離漩渦,卻被拉了回去,我發現自己也在不由自主向前靠近。

啪!

慌亂中,我的右手拍到了電燈開關,房間里一片光明,她(它)已不知所蹤。

我仔細搜尋著房間里可能藏身的每一個角落,卻什么也沒發現。突然,弟弟的房間傳來了一聲尖叫。

我立刻趕了過去,在客廳與他撞了個正著。

“哥……我……那里……”

“什么?”

“我房間里有怪物!”

昨天晚上發生的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兒讓我一夜沒合眼,好不容易把小木哄到學校去了,我才頂著濃濃的睡意去上早自習。

去學校要穿過一個花鳥魚蟲市場,老板們出攤真早啊,六點半天才蒙蒙亮,不少攤位已經開始營業了。

各樣花卉已經擺出來了,我如同穿越原始森林一般,同時聽著四面八方傳來的鳥叫和其他不知名生物的叫聲。(聽說這個市場之前有賣蝎子蜘蛛的,是真的嗎?)這也是我上學路上的一大樂趣。這條路我走過無數遍,哪個攤位在哪個方向我都爛熟于心,但這次不太對勁。

似乎有什么景物主動地往我的視野里闖,我之前并沒有注意過它,那就是兔子。

市場里有五個攤位賣關于兔子東西,我從沒在意過,而今天我似乎已經見到六次了。(兔子故意闖進我的視野)兔子?我以前是不是也有一只小兔子?

它叫卷毛,但它的毛是直的,別問我為什么這么叫,我就是想叫。

對,我曾有過一只小白兔,沒錯,我記得,后來我把它送給柳莫然了。


“要講鬼故事了,女生害怕的話趕緊回家去吧。”

“不。”

一到講鬼故事的時間,別的女孩都回去了,只有她仍然倔強地留了下來,我知道無論誰講哪個故事都能把她嚇得不輕,想讓她回去,但她就是不走。

阿羅是個講鬼故事的好手,他的故事一點也不可怕,但嗓音卻很好地掩蓋了這個致命的缺陷,他模仿尸體移動的聲音和門外的腳步聲都惟妙惟肖。我有時會帶著卷毛去,連它也會被嚇得一哆嗦。

柳莫然聽這種故事簡直就是受罪,一到“jump scare”時,她就不由自主地往我身邊靠,讓我的心跳快得不行,而且,我從沒像那時一樣把背挺得那么直。

阿羅每次講完故事,旁邊的小孩都面露懼色,裝得一點也不像。阿羅是孩子們的老大,不給他捧場會挨揍的。

“陳森,我的故事可怕嗎?”

“呃,氣氛還可以,故事的話……一點也不可怕。”

我轉身走了,留下呆滯的小伙伴們和怒氣沖沖的阿羅。

“無禮的小子!回來!我來教你怎么效忠你羅老大!”

事后柳莫然問我,我為什么要和阿羅對著干。

“因為我有資本啊。”我說,“我的故事可以把他嚇哭。”

“真的嗎?”

“當然,你要聽聽嗎?”

“不要。”她把頭扭過去很快又扭回來,“那個……我聽,卷毛可以給我抱一會嗎?”她說抱著卷毛就不會很害怕了。

“好。”

“啟哥,你在聽嗎?”我轉頭看馬焱,他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手中花式旋轉的中性筆上,如果愿意,他可以轉一節課。

“當然在。”他看都沒看我,同桌就是這么給面子。

“聽著,”他說,“現實中不可能出現深紅的天空,之所以你能夢見它,是因為你在哪部電影里見過,《星球大戰》之類的科幻電影里很常見。發燙的大地在科教頻道的《白堊紀》紀錄片中絕對提到過,你很喜歡這類的影視作品吧?我還有什么遺漏嗎?”

“還有‘伙伴’,消失的伙伴。”不愧是喜歡心理學的啟哥,我想,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他(女人啊,你們到底想要什么)可能已經翻爛了。

“那不算,所謂‘伙伴’根本沒從你的夢里出現過……”

“不,雖然沒有出現,但我能清楚地感覺到,當時的心情(焦慮孤獨)我現在都記得!”

“末日景象下想到的人,那個‘伙伴’一定對你很重要吧?”

“我的童年伙伴,一個……女孩。”我的臉上泛起了紅暈,“大概吧。”

“夢到你朋友有啥奇怪的?”

“可是那之前十年我甚至沒有想起過她!仿佛她根本就……沒有存在過……”一股莫名的傷感漫上我的心頭。

轉動的筆突然停了下來,啟哥轉身看著我,表情漸漸變得嚴肅。

“你是被迫的,對嗎?你被迫失憶,但你不想忘記她。”


“嘿!陳森,坐這來!”

我端著餐盤坐到老譚和董磊對面,難得我們三人同時來食堂吃晚飯。

? “你們說,一個人將近十年沒有想到的一件事卻在夢里頻繁出現,這是為什么?”我問道。

? “可能是因為對你來說不重要吧。”董磊咽下一大口白菜說。

? “老天!我連自己的老家都覺得不重要嗎?”

? “你老家在哪?”董磊問。

? “建南公路。”

? “就是幾年前被毀的那個?啊……對不起。”

? “什么?”我差點被噎著,“什么叫毀了?”

? “九年前吧……還是十年前,建南公路附近的礦洞發生毒氣泄漏,幾十戶人家一夜之間……你竟然不知道?”他們倆看起來比我還驚訝。

? “別想了,就是創葉公司的那幫傻瓜干的。因為開采不當才發生了泄漏。”老譚說著把一塊雞排往嘴里送。“不過,你能逃離那場災難真是太好了,換做誰都不愿回憶起它吧?(你是被迫的)”

? “愣著干嘛?快吃啊!”老譚說。

? 我輕輕地笑了一聲,輕松了不少。(你被迫失憶)

(但你)

(不想忘記她)

? “快了,你們先去吧,晚上一起自習啊。”

? “好嘞。”

? 夜里,我猶豫了半天,不知道該不該關燈睡覺,我怕那東西會在黑暗中窺望,就像一只肉食動物等待時機。似乎一關燈,她(它)就會出現在我眼前,那背后的多余手臂會瞬間將我撕成碎塊。

? 難以置信,我們全家搬離建南公路的下一個月就發生了事故,而我卻聞所未聞?就像建南公路、柳莫然根本沒有存在過。

? 我向爸媽打聽情況,他們似乎并不想說什么,但我從電話里依然能聽出他們倒抽了一口冷氣。當我說道最近發生的“靈異事件”時,爸媽不但表示一無所知,反而警告我不要打游戲到太晚影響休息。

? 只有我和小木嗎?

? 寂靜的夜晚,我突然很想在學校住宿的小木,一想到家里只有我一人面對那個玩意兒就毛骨悚然。

? 今天晚上,我忘了吃藥。

? 夜越來越深,我漸漸進入睡眠,進入夢境。夢到的不再是深紅的天空,而是柳莫然,我的童年玩伴。

? 雪白的紙片漫天飛舞,散落在青青草地上,我們盯著一地碎紙片,視野變得朦朧了。

? “嘿!快來看啊!這就是他們的‘杰作’!“

? 我跳起來想去抓他手里的模型,卻被他一腳踹倒。

? “去你的!”

? 那白紙粘合成的模型被撕成了碎片。

? “不!”柳莫然絕望地喊了出來,那聲音讓我的心臟幾乎裂開了,我現在只想殺了眼前這個大高個。

? “你就是個混球!阿羅!”我朝他撲過去,卻被輕松地拎起來,又重重地摔在地上。

? 我的額頭磕到一塊石頭上,開始流血。

? 柳莫然想要扶我起來,但被阿羅抓個正著。

? “你放開她!”

? “憑什么?”他朝我咧嘴一笑,“有本事就來打掉我的牙!來啊!”

? “我告訴你,你們的模型爛透了!連摻假的豬飼料都不如!”

? 他丟下我們走了,同時留下了一地碎紙片。

? 我聽見柳莫然在抽泣,我想安慰她,卻不知道該怎么開口。

? “那個……我們會有一個更好的……”

我沒法說些什么,只是輕輕抓起她的手,把一塊包著糯米紙的杏仁糖放進她的手心里。對,我能安慰她的,只有一塊杏仁糖。

? 半夜的涼風驚醒了我,我起身時摸到了枕頭。那里濕乎乎的,就像我哭了一整夜。

? 燈一直亮著。

? 現在想到那個怪物,我不覺得可怕,反而覺得傷心。那絕對不會是柳莫然,她不會傷害我,她不會這么做的。如果是真的,我寧愿相信她沒有存在過。

? 我關上燈,坐在床上。黑暗在我四周圍繞著,我第一次覺得這個房間很大,十年來第一次感到孤獨。

? 一個人影在我門口晃悠,對面樓的燈光照出了它。

? ‘’我是柳莫然。‘’

? 沒有了嘈雜聲,她的聲音聽起來越發甜美了。

? 她來到我的床邊,我轉過頭看到了她清秀的臉,很美。雖然知道自己看到的是什么,我的心臟還是忍不住砰砰直跳。

? "我感覺很累,可以在你床邊坐一會嗎?"

? 我鼓起勇氣往旁邊挪了挪,空出一些位置,她便在我身邊坐下來。

? "陳森,我要去做一件很可怕的事......"

? "......"我依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 "如果不去做,他們就會殺了你......別怪他們,所有人死的時候都很痛苦。我感到自己不能呼吸了,身體像灌了鉛一樣沉重,肺部就像有一團火在燃燒。我快死了,這時,想到了你,你會說什么呢?'別擔心,我們會有一個更好的。'"

? 她哭了起來。

? 我不記得是我去摟她的肩膀還是她靠進了我的懷里。我能隔著她的肋骨感受著微弱的心跳。有那么一瞬間,我感覺自己懷里散落著一具骸骨。

? 我不知道該怎么安慰她,現在的我,連一塊杏仁糖都沒有。

? 創葉集團總部大樓夜間起火,搶救工作仍在進行,起火原因未名。

? 我看著復印店里的電視新聞報道,神情有些恍惚。

? 我想把電腦里那唯一一張關于建南公路的照片打印下來。

? 可無論怎么打印,出來的照片上永遠只有我一人,身邊的草地空空如也。唯一不變的是晨曦下的那片湛藍天空。

? "你安全了。我的好朋友,雖然希望你不要忘了我,但是,如果你會想念我,還是當做我沒有存在過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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