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題記：對這位年輕的媽媽充滿欽佩，她的故事一直在我心里，卻擔心自己的文字水平還不夠，不敢下筆。在今年母親節，對母親這個角色又一次的思考，才讓我鼓起了勇氣。她的生活很苦，充滿了眼淚，但也充滿了溫情，我想把這種人間偉大的愛和力量講給大家聽。】
一
還差五步、四步、三步......秀秀弓著背，腳步艱難地向上挪動。她正在一邊爬著樓梯，一邊在心里一步步數著。
終于到了！
秀秀低頭彎腰，身體幾乎要到90度了，她在三樓天臺的樓梯門口微微歇了口氣，轉頭對著背上十二歲的孩子大聲說：“星星，我們又上天臺來咯！勝利啦！”
后背上孩子的頭向一邊歪了一下，沒傳來其他什么反應。秀秀雙膝微微彎曲，身體和反背著的雙手同時往上一聳，把背上孩子的屁股努力往上推了推，孩子那雙又長又軟的雙腳又上升了一截。這下，雖然雙腿還是耷拉著，但腳尖不會碰到天臺那扇門的臺階了。
秀秀把孩子輕輕安頓在提前拿上來的新輪椅上，從腋下到胸前，系上了老公特別制作的那個“安全扣”，蹲在他面前說：“今天，媽媽和星星，又一起來曬太陽，吹吹風。”
“啊——愛——”隨著星星的回答，他雙手也在空中劃著屬于他的手勢，動作和嘴巴的形狀一樣，很大很夸張地別扭著。然后右手又一把落在秀秀肩膀上，可是沒抓住，他的手滑到秀秀手肘處才停下。星星的手，不是常規的抓握動作，因過于用力而手指排列得非常怪異。他是用手攥著秀秀衣服的，頭也禁不住晃動好多次。
“是的，媽媽也很高興！”秀秀明白，孩子是真的開心，剛才在背上不回應，是心疼她背得太累，一動彈就會加重而更累。
星星一定是懂這些的！盡管其他人都不信，但是對這一點，秀秀堅信自己心里的感應。
遠山的輪廓和白云相接，這是六月的上午，還不到九點，太陽就已經把大地照得一片金燦燦。
屋后的那棵合歡樹，已經高過三樓天臺，有的樹枝伸展到了欄桿里面，在這棟樓房的一角自成風景。合歡樹很耐看，葉子如一片片小羽毛，在葉柄兩邊排列得很整齊。現在正是它開花的時節，很多粉紅色的細絲組成了花朵，或半圓形，或扇形，像冠，像降落傘，也像絨球兒，粉粉嫩嫩，點綴在翠綠色的葉子中間。有風吹過，樹葉沙沙作響，花朵搖曳生姿，似有一團團紅暈浮在樹冠上，這平時看著穩重的合歡樹，此時就像年輕美麗又溫柔的女子。
秀秀在天臺另一邊忙晾衣服，一邊瞄著孩子。星星安靜地坐靠著的時候，看起來是最正常的，他的模樣也好看，繼承了自己和老公的很多優點，特別是那雙大眼睛，隨了自己。
衣服有三大盆，都是秀秀早上洗好，提前端上來的。只見她麻利地拿起衣服，雙手擰起濕衣服的肩膀，用力抖開，再掛在衣架上，有不平整的還用手快速牽引拉扯幾下，每一件晾上去的衣服都是平平整整。
星星又一次“啊啊——愛——”，他手抬起來后，小臂卻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的，那是合歡花的方向。秀秀知道他想抬手指花，他喜歡看這花兒，每次都是開心地雙手亂舞。秀秀看著星星，那手上的舞，那嘴角的笑，自己最能懂！她跟著笑了起來。
秀秀看著星星的笑，看著盛開的合歡花，心里又一次充滿了希望，那是一種暖暖的感覺，這感覺是從星星五歲的時候，也就是七年前開始的——
二
秀秀和老公帶著星星，在北京那家大醫院里，還是找的那位慈祥負責的名醫給孩子看病。
求醫問藥大把大把地花錢如流水，一家小三口卻擠在醫院不遠處最便宜的賓館房間里。大熱的天氣，秀秀和老公不舍得買一瓶水，卻堅持每天換著花樣給孩子買兩個水果。
那天他們回到賓館，秀秀把星星的晚餐端來，是一小碗熬得軟軟爛爛的肉泥蔬菜粥，還有一小碗壓爛的獼猴桃泥。
在秀秀彎腰往窗前的小茶幾上放碗的時候，老公猛然間看到她又黑又瘦，眼角已經有了皺紋，以前很合身的這件衣服，也變得松松垮垮。一抬眼，窗外明亮的光線刺了眼，他瞬間變得恍惚：我的老婆秀，身材一直都是白凈圓潤的，笑起來甜美可愛，嘴巴甜，做事又麻利，她是遠近聞名的好姑娘。記得戀愛之前，追了她很久，找了媒人，還找過一位共同的中學老師從中說合，才娶到手的，日子過得甜甜蜜蜜。我們有一個溫暖的家，雙方父母也還年輕能干，家里開的預制場是鄉里唯一的一家，收入可觀，日子也過得富裕滿足。自己結婚后就一直跟著爸爸在預制場幫忙，每個月都給秀買新衣服......現在，我們的日子竟然過成這樣了，是從......
“老公搭把手。”秀秀的喊聲中，老公回過神來，他趕忙過去。一起把軟軟的星星固定在窗前的墻壁和一張椅子形成的夾角里，再從窗邊的床上拿個枕頭在旁邊塞著，防止孩子歪倒下去。給孩子喂飯的姿勢算是弄好了，這樣可以不用人來支撐，一個人就可以喂飯。
看著五歲的星星，軟噠噠地縮在那夾角里……哎，出門在外，先就這樣吧！
老公說他來喂，秀點頭，去準備他們倆人的晚餐。在轉身的剎那，秀看到老公頭上已經有了很多白發，不是才33歲嗎？
秀扭頭快步轉到一邊。電視機前的那張桌子上，有兩只簡易電飯鍋，其中一只正煮著米飯，秀秀砰砰砰敲了三只雞蛋，在一只大碗里快速攪拌著，腦袋里的畫面也隨著手上的筷子快速翻動著——
她還清楚記得自己剛懷上孩子，全家的喜悅，才五個多月的時候，孩子的衣服玩具就已經一大堆了。喊家里人不要再添了，一個個都笑著說反正以后不止生一個娃，后面的二胎三胎少買點，再穿些現成的，并不浪費。孩子還沒出生，老公就開心地說叫星星，是他倆愛的結晶，以后準保是家里的一顆明亮的星星。
孩子出生時，鬼使神差沒去縣里大醫院。在家鄉那個小鄉鎮上，老人們信奉瓜熟蒂落，各家女人大多選擇在家生孩子，秀秀也沒做任何進醫院的準備。沒想到偏偏遇到難產，耽誤了很多很多時間，最后孩子大人總算是都保住了命......鬼門關走一遭回來，老公更是寵她，不舍得她熱著冷著，更別提讓她累著了。孩子滿月，來賀喜的親友絡繹不絕，全家那個開心啊！
自己是在月子里就覺得不對勁的，星星總是有點兒吞咽困難，夜里易驚和啼哭，對了，還有蹬腿，似乎沒見協調過，好像還沒有力氣......隱隱地，又總是希望是因為自己剛剛當媽媽而太緊張了。
為了放心，孩子快兩個月時，還是和老公一起帶孩子去縣醫院看，醫生說和難產有關系，孩子可能是宮內窒息，但癥狀不太明顯，還需要觀察。又連續跑了兩家醫院和兩家很著名的診所，有一位醫生肯定說“是腦癱癥狀”，兩人嚇傻了，秀秀感覺自己整個身體被掏空，徒有一副軀殼在跟著老公來來去去……他們打電話哭喊著告訴了父母。全家人聚齊在縣里，商量的結果，是去北京上海那些更大的醫院治療。
從此，三個月的星星開始了腦癱治療之路，秀秀前三年里，常常以淚洗面，覺得是自己害了孩子！也不知道自己往后怎么辦！不喜歡接觸人，也不喜歡別人過問星星。在同齡孩子報名上幼兒園那段時間，自己更是煩躁、壓抑得不行。
現在五年了，星星除了身體在長大，他還無法自己坐直，更不能站立和行走。他不會說話，也控制不住自己的肢體動作，不能完成同齡孩子能做到的一切事情，哪怕一聲簡單的“爸爸”和“媽媽”也不會。
不知道花了多少錢！反正家里的房子沒有變大變好，家具陳設沒有翻新過。家人們，好多年不換手機，不買衣服……自己除了照料星星，啥也干不了。老公和孩子爺爺辛苦經營家里的預制場，賺來的所有錢，家里只做最基本開銷，其余的都養著孩子，或者送到醫院去了。
星星移動全靠父母抱過去，背過來，一年年，自己雙手的力量也跟著變大了。還有旁人說自己長期背娃，背駝了，綁娃的背帶也用斷過幾根......
“星星，以后要尿，給爸爸一個提示啊，明白不？”聽到老公的聲音，秀秀停止了回憶，她看到星星的肉粥已吃下，小茶幾上的果泥還沒喂。
“還尿不尿？”老公繼續輕聲問。
星星把頭往旁邊一轉，這是搖頭動作的一半，他無法控制自己，再跟著搖回來形成一個完整的搖頭動作。
老公把孩子平放在床上，給他換褲子。
換好褲子，讓星星側躺著，秀秀和老公吃飯。小茶幾上，擠擠地擺著兩碗米飯，一盤館子里炒回來的青椒回鍋肉，一碗蒸雞蛋，一個老干媽拌黃瓜，秀秀還給老公放了一大罐冰啤酒。
老公開了啤酒，讓秀秀先來一口。
秀秀也沒推遲，清清涼涼的啤酒下肚，瞬間讓人嘗到了生活的絲絲甜味兒。秀秀想著老公也是這樣認為的吧，所以偶爾給他擺上一罐啤酒，想讓他解乏解憂。
星星側躺著，瞪著眼睛看爸爸媽媽，偶爾張著嘴。
兩人現在吃飯，也沒什么更多的龍門陣，常常心照不宣地互相夾夾菜，又總是把肉夾給對方，然后你一口我一口地，啤酒慢慢見底。
三
老公搶著收拾碗筷，秀秀把星星拉起來靠在自己身上，跟他說話，慢慢喂下了獼猴桃泥。然后給他擦嘴，給他換了個姿勢，又輕輕給他按摩軟弱無力的手臂，雙腿。
星星就歪著頭靠在秀秀肩上，瞪著大眼睛看著爸爸，張著嘴，似乎享受極了。
“我們回去吧，不再這里折騰了......”來北京這么久，這句話無數次冒到嗓子眼兒，老公這次終于說出來了，他沒等秀秀的回答，繼續說道：“都五年了，我們盡到了責任，以后也會繼續好好照顧他。等你心情好了，我們再要一個......”
“別說了！”秀秀一直聽著老公說，突然開口丟了回去。
老公閉了嘴，沒有繼續說。他知道秀秀根本沒走出來，還在責怪自己在大事情上不懂得做主，聽信了老人的話，沒提前去縣醫院待產生孩子，害了孩子一輩子。她一直都在難受著，似乎想用苦行僧一般的后半生，來求得一個奇跡，把孩子拯救回來。一年又一年，當希望的泡泡漸漸破滅的時候，秀秀還背負著這個沉重的十字架，她輾轉吃苦，所求的，或者只是對自己內心的一種交待、安慰和救贖！他有時候還挺佩服自己的老婆，秀內心的堅韌強大，在很多時候，甚至超過自己的承受力。
這幾年，秀秀遇到一些醫生，會很直白地說：“五年沒生過褥瘡，這孩子算有福氣啦！肯定沒受什么罪，你們已經照顧得很好了，別想太多。”
還有醫生說：“這種程度的腦癱，奇跡幾乎為零……孩子這情況也可能活不長，12歲可以說就是個坎兒。要想開些，從確診開始就是盡人事聽天命，自己有了好心情和好身體，才能真正照顧好他。”
還遇到一些同樣為重度腦癱兒的家庭，醫到最后，真的是人財兩空。他們會好心勸告：“這么些年，我們都沒有舍棄，就已經對得起孩子了。你們小兩口還是趁著年輕，早點兒再生一個，這樣對自己對家庭都是負責。再說萬一孩子是正常壽命，以后我們不在了，也有手足親人可以照顧他......”
道理都懂，秀秀也能聽出都是為她好的真話，可就是“再要一個”這句她聽不得。就這么固執地，捂著自己的耳朵，當個鴕鳥，躲避這句話，不去聽不去想。
晚上，街燈的光線從窗外映照進房間，屋內的一切籠上一層黃暈的光，這夜，一片朦朧和柔和。不太舒服的床，和街上傳來的車流聲音，在提醒著他們，這是在異鄉求醫。
老公看見窗邊的床上，星星在媽媽的懷里睡了，秀秀卻睜大著眼睛，他起身把秀秀抱到里側自己睡的這張床上。他用臂彎枕著秀秀的頭，側頭挨著她的頭發，用手撫摸著她的額頭、臉、脖子，輕輕的，一遍又一遍。他非常溫柔地對秀秀說：“等這次康復訓練的第二個療程結束了，我們就回去吧。我心疼，不想你太辛苦，吃不好睡不好的......在家里，還有父母可以搭把手。”
秀秀轉過去，把頭埋在老公的胸前，老公也側過身來，讓她靠得更舒服一些。“哇”地一聲，秀秀悶在他胸前哭了，但又想極力忍住，身體在抖著，她嗚嗚咽咽地說：“別的孩子都在申請明年讀小學了，我......難受......我們的星星......連幼兒園都沒去過......本來長得挺乖的，他好......可惜，好可......憐......”
老公緊緊摟著秀秀，一只手摩挲著她的后背。不知過了多久，窗外的車流減少，夜安靜了許多，秀秀也漸漸睡著了。
四
從北京回家前，父母又轉了錢在卡里，他們仍然舍不得坐飛機，這次又是一路火車汽車輾轉。秀秀是帶著濃濃的失落上車的，只有面對星星的時候，她才會忘記一切，非常投入和用心地照顧著孩子的一切。入了神！
有一次老公抱著星星午睡，秀秀沒有睡意，一直呆呆地望著窗外，沒注意到星星醒了。星星伸手要媽媽，她沒動，星星著急地“啊啊啊”叫著，秀秀才反應過來，急忙轉過回頭來。星星看到秀秀一臉淚水，更是激動地又叫又“舞”，一雙手在秀秀手邊亂抓......旁邊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可是秀秀和老公卻開心，星星這些都是一絲絲的進步，這是此行兩個月的收獲！
家是在一個鄉鎮上，門前就是街道，街上全是親戚朋友和彼此熟悉的人。
他們三人剛到家，就有很多親戚朋友就前來探望，家里人手忙腳亂接待著。秀秀和老公把星星背回二樓的房間里，躲避了親友們那過分的熱情，還有那些憐憫的語言和眼神。
以前為了方便，他們和孩子住一樓，也常常抱著背著星星出門在街道上轉轉，可每次出門，總是引來很多熟悉不熟悉的人過分關注。家里來人，也總是會來房間里看孩子，再嘆息一番......秀秀希望大家能正常地對待星星和自己家，實在需要說話，也應該正常溝通，或者鼓勵一句就行了！不想聽他們唉聲嘆氣可憐自己！
可是這些想法不能貼在腦門兒上，也不能見人就說，所以慢慢地，秀秀減少了帶星星出門。也和父母換了房間，他們小三口搬到了二樓住。孩子現在接觸最多的除了家里人，就只有走得最近的親戚家的兩三個小朋友。
搬到二樓，也有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去三樓的天臺近，那里是星星喜歡的地方。
北京回來的第二天，老公就跟著孩子爺爺去預制場上班了；家里做飯、買菜買水果等進進出出的事情，都是孩子奶奶操持，她還在臨街的屋內放了幾面貨架，那是個小賣部，她賺錢貼補家用的事業；秀秀每天要打掃房間，洗曬衣服，洗碗，煮星星的三餐飯，準備兩次加餐，然后就是星星的專職護理，陪他說話，給他翻身、按摩，背他下樓或者去三樓天臺，強制扶著讓他坐幾次，或靠在大人身上讓他“站”幾次......
秀秀還會每周換洗星星的被套，偶爾還要帶星星去不遠處的診所坐坐。
那位醫生婆婆總是給星星很多鼓勵，還會及時給出一些建議。比如：“喲，星星長胖了點喔，注意別吃太多啦，自主運動少，都是強制運動，這樣對他不好，護理起來也累。”；比如“有個xxxx講座的視頻，你們可以聽聽。”；再比如“星星，現在不忙，給你介紹一首歌吧，你肯定喜歡！”
隨后，歌聲緩緩響起來，星星先是瞪著眼睛，上下唇錯開張著嘴。然后表情慢慢回歸正常，靜靜地聽著，眼里帶著光，入了神！
“媽媽，月光之下，
靜靜地，我想你了，
靜靜淌在血里的牽掛。
媽媽，你的懷抱，
我一生愛的襁褓，
有你曬過的衣服味道。
媽媽，月亮之下，
有了你，我才有家，
離別雖半步即是天涯。
思念，何必淚眼，愛長長，
長過天年，
幸福生于會痛的心田。
天之大，
唯有你的愛，是完美無瑕。
天之涯，
記得你用心傳話。
天之大，
唯有你的愛，我交給了他，
讓他的笑像極了媽媽。”
后來，老公知道了星星喜歡這首歌，他覺得那是星星的又一個進步，心里說不出的感動。就總是給他放來聽，特別是星星莫名煩躁，又無法表達的時候，這首歌就能讓他慢慢地平靜下來。
五
就在那年秋天，老公從外面帶回一棵樹，神秘地對秀秀說：“這樹以后開的花，就是送給你的禮物。”。
秀秀也看不出那是什么樹，把星星安置在屋后的空地上靠著，再陪著老公一起，把樹苗連土載種在一樓屋后的小花園。那里說是花園，也就是一片緩緩的坡地，各家把自己屋后的一段地圈起來，種上各種花草或者蔬菜。
星星就在一邊，瞪著眼睛看著爸爸媽媽種樹。等秀秀和老公忙完回頭一看，星星的口水流得打濕了胸前好大一片衣服，眼睛還在炯炯地瞪著......秀秀和老公互相看了一眼，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種下了這棵樹，秀秀的心里，分明感覺到一股暖流涌上來，她當時就記住了這種感覺。
第二年春天，光禿禿的樹枝就發芽了，星星還用手去“招呼”那些嫩葉子。秀秀過去溫柔又耐心地，給他說了四遍以上：“星星，這是媽媽的樹。它的葉子和花花，都跟星星一樣，很重要，不能碰，要愛護。”星星歪著腦袋，還是張著嘴，似懂非懂搖了一下，不過以后也沒去動過了。
樹枝樹葉長成型后，秀秀問了別人，知道了那是合歡樹，說是很吉祥，夫妻會很和睦，還象征死而復生。她瞬間明白了老公心底深藏著和自己一樣的希望，只是他更加理性，不會用語言和淚水來表達，他也迫切地想星星恢復健康的身體！
從此，秀秀心里更暖了。她把那株合歡樹苗視若珍寶，在她心里，合歡樹的生命力就是星星的生命力。
合歡樹長勢喜人，一年兩年就竄得老高，第三年就到了三樓。
星星也跟著長大，八歲的他，和爸爸媽媽分床睡了。不過還是在二樓爸媽的大房間里，大床稍微挪一下，旁邊多放了一架單人床，中間用簾子隔開。簾子的上半截是鏤空的，方便父母隨時做起來看看他。星星的身體還是很軟，腳還是不能站立，動作還是不受控制，還是只能啊啊地發音......這些卻不阻礙他長高，秀秀已經抱不動他了，上下只能靠背。
老公把一直推星星使用的大號嬰兒車換成了輪椅；還照著車子的安全帶樣子，在孩子頭的位置兩側增加了小靠枕；在孩子腋下的高度，增加了安全扣。
秀秀省事了許多，可她還是沒有答應老公“再要一個”的提議。不過現在的她，心里對這句話的反應已經不強烈。都八年了，她的心也變得平和起來，更加理解每一位家里人的付出和心情。只是她擔心自己，會不會有了更小的孩子，就沒有精力照顧星星了？她更不愿意測試自己是否會有偏袒之心，把心偏向正常的二娃，一天天嫌棄大的，還不自知地找理由安慰自己沒偏心……總之，她不允許這些有可能性的事情發生在自己和星星身上。
種下合歡樹的第四年，樹冠已經在三樓天臺之上了。星星九歲，長高了，病情還是那個樣子，別人說孩子沒有變差就是秀秀的功勛章。秀秀聽了也很淡定，看到別人的孩子跑著跳著，心里還是篤定地堅持著。
合歡樹在第五年開了花兒，星星十歲，是他最先發現合歡花的。
那天，秀秀在天臺晾曬筍子，星星坐在新換的輪椅上，細長的雙腳耷拉在踏板上，歪著頭玩兒自己的。突然，他對著樹的方向“啊啊啊”直叫喚！秀秀趕忙過來一看，原來是合歡樹開花了！她對著樹燦爛一笑，心瞬間提到嗓子眼兒，真希望猛一回頭，看到一個奇跡！
可惜，什么都沒有，星星還是在輪椅上。
晚上，星星睡著了，秀秀拉著下班回來的老公去天臺看花。開著天臺的大燈，也只能影影綽綽地看看花兒的影子，完全沒有白天的顏色，和驚艷的效果，秀秀有些失望。
老公摟著她的肩膀，說：“我給爸說明天晚點兒去，我們早上再來看。”
那晚，38歲的老公又提出要個孩子，34歲的秀秀還是沒有答應。
那段時間，老公悻悻地，情緒低落，頭上的白頭發是越發地多了。秀秀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終于在合歡花謝之前，鄭重地對老公說：“再等一下，讓我專心一致再帶星星兩年，我就不倔了，那時候我們要個孩子。現在我們也好好保養，調理一下身體！”
兩年后，星星滿12歲了，老公瞬間明白了。12年后，星星的生命時光，就當是賺來的！她深深地擁抱著老婆，擁抱著這個變得瘦瘦小小的，讓人心疼的，曾經也很美麗的女人。
六
有了時間計劃，老公的心情一天天好起來，家里老人也有了更多的笑容。星星也還是那樣，病情沒有好起來，也沒有惡化。秀秀喜歡家里人的這些改變，她的心里也敞亮了許多，眉頭再也沒有皺起來過。
隔三岔五的晚飯后，秀秀還會推著星星去街上溜達一下，有時和下班回來的老公一起回家，星星張嘴笑著的時候更多了。
夜幕中那推著輪椅的身影，已經成了這一段街道上常見的風景。
秀秀還陪著老公，推著星星，一起去參加了半場初中同學聚會。因為星星要休息了，他們提前離場。回去的路上，老公用手機放了音樂，星星短暫的“啊啊”聲傳來，他在抗議著音樂。老公切換，直到換成了《天之大》，熟悉的歌聲傳來，總讓人蕩氣回腸！星星抬手跟著舞起來，終于滿意了。
一家三口慢慢走著，路過一盞盞街燈，他們的影子，一會兒在前面，一會兒在身后；由長變短，再變長，又變短......
嘀嗒嘀嗒......不管你開心還是不開心，時針總是不緊不慢，向前轉動著。
轉眼星星12歲了，他躺在床上的時候，身體長長的，如果能站立，他已經比秀秀高了。小家伙因為身體的原因，嘴邊開始冒小胡須，老公隔幾天就會耐心地幫他刮一下，偶爾還會聽到老公嘻嘻哈哈的笑聲傳來。秀秀不禁遐想著，要是他也是個普通的孩子，該多好！
七
秀秀感覺臉上癢酥酥的，她轉了轉頭，伸手抹下來，手里竟然是兩根隨風飄來的合歡花細絲。她抬眼一看，合歡樹那羽一樣的葉，絨一樣的花，一直在風中起舞著。
秀秀舒了口氣，神情安詳，一番長長的回憶，心里暖流涌出，火一樣的熱情，又在心里慢慢燃了起來。
她看見日頭已經升得很高了，天臺另一邊的鐵絲上，她剛剛晾滿了星星的床單被褥，還有家人的衣服，都是掛得平平整整的。潔凈的衣服飄散著肥皂味兒，混著太陽的氣息傳過來，還有合歡花隱隱的香味兒，讓人滿心爽快！
眼前的星星，歪著頭，咧著嘴啊啊笑著，他的臉上還有一根合歡花細絲，自己的手卻怎么也不能精確地夠到。
秀秀笑著幫他拿了下來，正在對著笑的時候，老公今天提前回來了，他上天臺來看他們。剛滿40歲的他，微微胖了一點兒，看起來更加健壯了，也許是這兩年預制場生意紅火，老公工作規律，又加之在調理身體的緣故。更或許，是秀秀變得平和開朗了，他打心里高興著。
“星星，有點兒熱了，我們下樓去吧。”他對著星星說，星星看（瞪）著秀秀，秀秀笑著點頭。
老公背著星星下樓，秀秀拿輪椅，老公制止了她：“這把新輪椅太重，我在家就不要你動手，你拿幾個盆就行。”秀秀拿著盆走在老公前面。下樓后，她穩住孩子，老公上去拿輪椅下來，秀秀削了個大蘋果，給老公一半，另一半，弄得碎碎的，慢慢喂星星吃。
又一個春天的時候，合歡樹葉由新綠變成了翠綠，花苞也快要長出來了。
星星剛滿十三歲，精神頭還不錯。37歲的秀秀，有了早孕反應，41歲的老公開心地像個孩子。他們去了縣醫院檢查，一切指標正常。
秀秀的家務活都被父母強制要求停下了，星星上下樓也不讓她背了，但照顧星星三餐和兩次點心，還有換洗，她還是堅持親力親為，她享受地做著照顧星星的這一切，心里更踏實。
二孩是在醫院順產的，是女兒，老公給他取名小欣，說是這個家會慢慢欣欣向榮起來。秀秀喜歡這名字，和星的音相近，對她來說，永遠都是一份念想。
秀秀在一邊做事的時候，星星就坐在輪椅上，守著一旁的小欣。有狗狗過來，他就啊啊地伸手把狗“舞”走，有蚊子嗡嗡飛，他就用自己的方式提醒旁邊的媽媽......他不知道妹妹是什么，但他張大嘴一直對著小欣笑，也似乎天生就明白要保護小欣！
兩個孩子，沒有要偏心的感覺，秀秀終于對自己的心放心了！
只是她忙完這個要忙那個，比以前更辛苦了。
八
夏天去了又回來，合歡花落了又盛開。
小欣可勁兒地長著，很早就說話、走路、跑跳，似乎要把哥哥的那一份生命力，狠狠地活回來，活給爸爸媽媽和爺爺奶奶們看！
小欣兩歲那年，一天中午，日頭正盛，秀秀看見小欣從屋子后面急急地跑進來，滿頭汗水，頭發粘在額頭上，兩只胖乎乎的小手背在身后，邊跑邊喊：“哥哥，哥哥，送給你！”
秀秀剛要提醒她慢點兒，“吧唧”一聲，一雙肉手碰在地板上的聲音傳來。
輪椅上的星星被驚醒，他著急地又喊又舞，秀秀還沒走攏，小欣自己爬了起來，徑直走到星星面前，打開一只手心“這朵最好看，給星星！”秀秀看到小欣的手心里，是一朵成熟的合歡花，細軟得如一把粉色的扇子，看樣子，是剛從樹上掉下來，還沒被摔變形。這孩子肯定守在旁邊，等著花落的。
小欣把花拿給哥哥聞，放在他的手上。星星開心地“啊——愛——”叫著。
小欣又對著秀秀，打開了另一只手心：“這朵給媽媽，明天再給你找，最好看的。”秀秀這才看到小欣這只手被蹭破了一塊皮。
小欣三歲入幼兒園的時候，比任何孩子都會表達，她喜歡唱歌，也最喜歡哥哥喜歡的那首歌。
中班的時候，幼兒園進行六一文藝匯演，老師牽著小欣上臺，蹲著給她報幕，4歲的她要獨唱。小欣今天穿著潔白的超小版襯衫，深紅色格子半裙，領口還系了深紅格子的蝴蝶結。金色陽光照在她的身上，像一朵純潔無比的小花朵，讓人生出無限憐愛和喜悅。
音樂緩緩響起，她站在舞臺中央，先大方地給大家鞠了一躬。一開口，那稚嫩的聲音，脆脆的，非常好聽，還帶著幾分萌萌的音效。她演唱的，正是《天之大》——
“媽媽，月光之下，
靜靜地，我想你了，
靜靜淌在血里的牽掛。
媽媽，你的懷抱，
我一生愛的襁褓，
......
幸福生于會痛的心田。
天之大，
唯有你的愛，是完美無瑕。
天之涯，
記得你用心傳話。
天之大，
唯有你的愛，我交給了他，
讓他的笑像極了媽媽。”
臺下，各位老師、小朋友、和很多的家長們，紛紛跟著音樂揮手，有的還跟著輕輕和著音，好多人的眼睛里，都有著亮閃閃的光。
秀秀和老公坐在人群的后排，他們倆的中間，是坐著輪椅的星星。
星星今天也穿著白色的襯衫，和臺上的小欣是同款的兄妹裝，本來還有根深紅格子領帶，可是腋下要系輪椅的安全帶，老公讓秀秀別弄得太過繁瑣，以星星舒服為主。不過星星的頭發，是經過媽媽特別打理的，吹了形狀，還噴了定型啫喱，配上他十八歲的青春臉龐，很有幾分帥氣。
他現在已經比以前含蓄了，就算非常開心的時候，也不會常常張大嘴巴笑，這都是小欣陪伴哥哥的結果。
可是秀秀也明顯感覺到，星星間歇性地會出現精力不足，精神狀態低下的狀況。前幾天兩兄妹在合歡樹下玩兒得開心，星星卻突然打盹兒，好幾片樹葉飄落到他身上，都沒有感覺到，還是妹妹給他拿開的......仿佛有什么東西用盡全力也抓不住，心里有一陣強烈的刺痛感襲來！
秀秀收回遐思，不想了！她已經學會了享受兒女都在的每一分鐘，也學會了跟著時間往前看。
星星看著臺上的小欣，他想拍手，可是舉起來的兩只手對不上，小臂在胸前“舞”了一下，錯過了。他又試了一次，雙手還是錯過。秀秀笑著拉他看自己的示范：秀秀把兩手放在腿上固定著，掌心相對，然后慢慢地拍在一起。星星跟著做，成功了！
星星為臺上的小欣鼓掌了！
此時小欣剛好唱完，臺下掌聲一片。
老公看看秀秀，又看看小欣，再看著星星，握著兒子的手，笑了。
秀秀一直看著星星，他突然又要打盹兒，他努力地抬著眼皮，側頭看著母親，拉了拉嘴角也輕輕笑了！
謹以此文·致敬偉大的母愛
2022年5月10日? 重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