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篇小說!
謹以此文獻給獻給文中純真的王子,獻給那個純真逐漸消亡的時代!
這是公元前513年的一次出征。
兵鋒所指,乃是吳都姑蘇。目標則是篡立的公子光。
1
戰艦在低沉的號角聲和牛皮鼓敲擊人心的咚咚聲中啟航,水手收起纜繩,這重復了千百遍的動作已經到了熟極而流的境界。老水手右臂上舉,將手中的撕碎的草葉拋向空中,草葉被風打散,指出風的方向。老水手“喔嚯”一聲吼,撐篙的、起帆的、片槳的,一齊動了起來。年長的水手看著手下這些精壯漢子,很是滿意。
長風烈烈,旌旗獵獵。
王子慶忌高大的身形立于船頭,江風吹得王子的大氅啪啪作響,王子一手把在劍柄上,腰桿挺得筆直,英姿勃發,威武臨風。在他的身后,是忠心的衛士步陽,以及三個月前只身來衛國投奔他的要離。
出宋國,一路向南,勢若破竹。慶忌對攻下姑蘇城滿懷信心,接下來,他將以一連串的勝利打敗公子光,了結上一代的恩怨。
這是上一代的恩怨牽絆,慶忌原不愿陷足其間。但這恩怨牽扯到父王,是他繞不過的坎。
他的曾祖吳王壽夢在四個兒子中最喜歡的是以德行備受國人愛戴的老四——季札,甚至萌生了傳位給季札的念頭。季札堅辭不受,王位傳給了老大諸樊。諸樊心思是依著父親的意思,傳給老四。于是將父死子繼的規矩改了,依前朝例,兄終弟及,這樣,總有一天會傳到“第一圣賢”季札身上去。
美好的愿望并不一定會能美好收場。開始一切都很順利。可待到老三要傳給老四季札的時候,季札仍堅辭不受,甚至逃到山中避不見人。吳王的大位總不能一直空著,一番折騰后,慶忌的父親——僚,繼承吳王位。
新王繼位,本該塵埃落定,卻有一人對此極為不滿。公子光是老大諸樊的兒子。依公子光所想,季札不肯繼位就應輪到他——老大諸樊的兒子——壽夢的嫡孫,來坐在王宮之中接受群臣的朝拜。但眾臣擁立,王僚已經繼位,公子光雖憤憤難平,卻莫可奈何,只能隱忍。
公子光的門人伍子胥隱約發覺光這份不安的心思,獻策推薦了“其怒有萬人之氣”的專諸。專諸刺殺了王僚,公子光即位,是為吳王闔閭。
父王被刺,王權易位。慶忌亦難幸免,受到追殺。在逃離姑蘇的途中,公子光派出的最勇猛的四名猛士,不但未能傷他分毫,反而盡喪他手。只是可憐了堂御,死于背后暗箭。堂御從小與他為伴,陪他騎射習武,伴他游樂玩耍,為他駕車御馬。他親手掰斷了弓手的脖子為堂御報仇,但卻再換不回堂御憨憨的笑。
逃難途中,在深山隱蔽處歇腳時,躺在厚厚的針葉毯上,慶忌想起曾經的夢想。他對王位并無希冀,山野間自由自在的生活才是他想要的。
父親繼位后,他知道自己注定不能浪跡山水,便想成為四叔祖季札一樣的人。季札是他的偶像,行四為季,他叫季札為季祖。除了神勇不如自己,季祖在所有的方面都讓慶忌心儀拜服。以慶忌的筋骨勇力,很難有人是他的一合之敵,但他從不以力稱雄。從小的熏陶讓他知道,仁德和信義是世間最可寶貴的東西。
不想才幾年光陰,父王慘死,自己因出逃反而得以游蕩山林。只是這到底與之前所想差得太遠。
遠處山腳田野間依稀傳來農人哼唱的聲音。農人哼唱著《二子同舟》的歌謠,這曲子慶忌聽的熟了。小時候,季祖不止一次教慶忌唱《二子同舟》,給他講歌中的故事。同樣是兄弟之間,同樣是王位之爭,但公子光的魚藏利劍與故事中的沖和謙讓相比,留下的不是千年傳頌的歌謠,只有仇恨!季祖最后說:公子壽與公子伋之所以爭相赴死,維護的就是節義的名分。想到這里,慶忌心中莫名一痛。
祖父諸樊的初心,沒有如《二子同舟》中的歌詠的美德一般,成為一個兄弟相讓的美好傳說,最后卻以血濺五步的手足相殘結束。慶忌有一肚子的疑問需要季祖給他解答。
慶忌在衛國安定后才知,一路出逃的有驚無險,全賴季祖暗中相助。帶回消息的人還告訴他:出使歸國的季祖在王僚的墳前痛哭“哀痛死者逝去的同時,要侍奉新立的君主,這是先人的原則啊!”慶忌知道,季祖分明是在告訴他:就這樣吧!
就這樣吧!
在艾城土坯屋簡陋的臥榻上,他在或進或退的焦慮煎熬中度過了一旬。
到第十天,慶忌撥開步陽送在他嘴邊的湯匙,坐起來問:“你家里還有什么人?”
步陽不說話。
步陽是王僚家臣出身,他的父親已經被闔閭處死。
“你想不想報仇?”慶忌追問。
“若殺我父親的是吳王,我自然無仇可報!”
“若不然呢?”
“若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殺父之仇,不共戴天!”
看著步陽咬牙切齒的恨意,慶忌抿得雙唇發白,良久,一字一吐說:
“陽,助我殺回姑蘇,你我一同誅殺公子光!”
2
步陽看了一眼身旁的要離,發現要離獨臂緊握劍柄,也正看著他。對視中,他從要離的眼中看到了激動,那激動大概和他一樣,終于等到王子復辟大位的這天!
從吳國到衛國,一路東躲西藏,步陽一直是王子慶忌最忠實、最信任的衛兵。與他一起陪著王子的衛兵,死的死、殘的殘、跑的跑,能持戈矛陪伴始終的,只有他。
步陽從來沒有想到有一天他會伴隨王子慶忌打回吳國。剛逃離姑蘇時,他向王子提議派人去刺殺闔閭,他已經找到了能夠刺殺闔閭的人,和專諸一樣,一名廚師,擅刀匕。
“光以刺殺得位,王子以刺殺取而代之,不正是合適嗎?”他對王子說。
夕陽正好。王子滿臉泥污的臉上,被西邊漫天云彩映得紅一塊黑一塊,早沒了先前的俊美。當時王子默然不語,步陽以為這種默然最終會指向落寞,擔心王子因此沉寂下去。
步陽不甘自己精心設計的刺殺行動無疾而終,畢竟以相同的手段對付公子光,在他而言,可稱絕妙。后來他又進言了幾次,王子總是這般沉默,直到那名廚師離開了王宮,他才勉強息了這份心思,不再提及。再之后,王子在衛國落腳,慢慢收拾起逃難途中的頹廢,有了再起之心,他倒是從王子的沉默中領悟出些什么。那天,他在王子的眼中看到了堅毅——不是沉寂、沉淪,而是沉穩——年輕的王子經歷大難后,變得更好了。
王子是要以堂堂之師、正正之旗,殺回吳國,殺進王宮,奪回父王僚留下的大好河山。步陽自此便收了刺殺闔閭的想法,一心想著跟隨王子的步伐,在衛國招兵買馬,訓練兵士。
到艾城落腳時,他最信任的人中,只剩下步陽一人。
他清楚地記得艾城郊奠的那個夜晚,滿天星子鋪陳在暗藍色的天空,在等待城內季祖安排的人回音時,他和王子一同躺在草叢仰望星空。
“都說人死后會變成天上的星星,父王會是哪一顆呢?”王子的聲音很輕,“我若死了,會鑲嵌在天上的哪個地方?”
王子以白身入衛,所幸季札小心翼翼地從幾個不同渠道給慶忌送了錢來,讓他不至于無法生存。而楚國派來了公子蓋余,給他送來了足夠招募、訓練兵士的銅錢。
“若是你有意起兵討賊,路過徐國時,記得提前告知我,我手下數千吳鉤,盡歸你用。”公子蓋余是慶忌的叔叔,吳王僚的二弟。公子光篡位時,公子蓋余正受王僚之命伐楚,公子光篡立的消息傳來,公子蓋余沒有過多的猶豫,帶著人馬歸降了楚國。
而要離的到來,加快了整個事情的步伐。
步陽在第一次見到要離之前,就聽過關于要離的傳說。在傳言中,要離力大,擅劍,有萬人之勇。他以為要離和王子慶忌一樣,必定是個身長七尺的昂藏漢子。但眼前的要離形身形矮小,形容猥瑣,被公子光砍掉了持劍的右手,而且衣衫襤褸,形同乞丐。一路逃奔而來,比當初逃避追殺的他還要狼狽幾分。
他很失望,而王子卻很興奮。
“起來!”王子對匍匐于地的要離說,“一路逃來,想必受了不少苦吧。”
要離依言站起:“與王子一路來所受的苦難相比,不算什么。”要離語氣淡然,完全不像是才經慘劇的人。但步陽卻聽出了淡淡的悲。畢竟要離被砍斷一臂,鎖進囚牢,在逃跑后又被那個楚國來的伍子胥殺光全家,任誰經此慘變,若說毫無悲戚之情,怎么也是說不過去的。
正是要離語氣中淡淡的悲教步陽放心了些許。對從吳國來的所有人,他的心中都有幾分防備。他不得不防,畢竟公子光是靠專諸的魚腸劍刺死王僚,而成為今日的吳王闔閭,說不定會用同樣的手段來對待王子慶忌。
“光為什么要降罪于你?”即便吳王闔閭已經在王宮稱孤道寡,但王子從不稱公子光為闔閭,光以卑鄙的手段殺了他的父親王僚,要他向光稱臣,這是王子無論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王子當然知道原委,十多天前有消息從姑蘇傳來,說一個月前,公子光以散布流言的罪名要殺勇士要離,幸得伍子胥求情,被砍了持劍的右手,投入大牢。過了幾天,要離居然從牢中脫出,公子光大怒,命當初求情的伍子胥殺了要離的全家,如此猶不解恨,硬是將要離的妻子當街燒了。聽到這個消息時,王子很是嘆惋,為吳國又少了一名忠勇之士。不想有一天,要離會投奔而來。
對王子而言,要離正是他需要的一面旗幟,訴說公子光殘暴無道,收攏人心的旗幟!
要離聽王子垂問,許是想起妻兒慘狀,聲音微微發抖:“闔閭無道,得位不正!我不過在集市上賣魚時與人談起,誰知被闔閭聽去,戮殺我妻子兒女,焚之于市,無罪見誅,我恨不能手誅之!”
3
斷臂要離來之后的表現,讓步陽一改初見時的不以為然。
步陽知道,王子收留要離,起初只是因為要離對王僚的忠心,但不久,王子就發現要離雖是漁家出身,對行軍打仗卻有一套,便將招募和訓練士兵的重擔從他手中分了一些出來,壓給了要離。
他看到,因為仇恨,要離瘦小的身體里爆發出無窮的力量。好幾次,王子看到要離右臂斷處隱約有血水滲出。王子勸要離歇息片刻,要離只是笑笑,讓士兵重新包扎好,又開始訓練。
從要離的步法他還看出,若非慣于使劍的右手被砍斷,要離絕對是劍術大家,訓練士兵時,要離不經意的抬腿挪步,分明是章法嚴謹,進退有據。
“若非要離斷了一臂,確實當得‘勇士’二字!只是右臂被齊根砍斷,便是練出左手劍,身子平衡總是差了些。可惜!”隔著老遠觀望要離練兵,王子對步陽說,心中生出些惜才憐才的感慨。
“若是他雙臂健全,最多在王子手下走上三招,現在么,非王子一合之敵。”步陽回道。
步陽倒不是看不起要離,他不止一次隨王子田獵,王子徒手搏虎擒犀的場景猶在眼前,在他眼中,能夠在王子手下走上三招,已經非比常人了。
“要離確實是王子的良助!”在王子落難的時候,能夠和他一樣跟隨的人雖然不少,但確實不算多。而要離算得上是其中翹楚。看著揮汗練兵的要離,步陽心想。
要離奔衛的三個月后,慶忌帶著從曹、衛招募的兩百余死士從衛國出發。不曾誓師,也沒有鼓動,讓這些人甘于效死的是錢,或前程。戰死會有家人替他們領到賣命的錢,若是有幸殺進姑蘇,助王子慶忌奪回王位,等待他們的自然是一場潑天的富貴。
出發前,王子派人聯系了公子蓋余,收到的消息是,在徐、楚、吳交界的地方,會有三千人馬在等著他,供他調度。糧草連同渡水的戰艦也不用他操心,公子蓋余說了楚國的承諾:“一應物事,俱已安排妥當。”
徐是楚國附庸,他們在徐、吳邊境修整了一天,從衛國帶來的死士在他的授意下,打散到那三千人馬之中,確保王子的指令能如臂使指般傳達如意。
第一戰在慶忌看來幾乎算不得一戰。那天天氣晴朗,空氣中彌漫著氤氳的水氣,曙光中,當慶忌的大旗在城外飄起,士卒列陣完畢,還未下達攻城的命令時,城門洞開,將慶忌一行迎入城中。
隨之而來的是一連串的勝利。在王子對面,無一合之將。
勢若破竹。不過旬日間,他就跟隨王子的腳步踏進邗邑,再過大江,不過四舍之地,便是姑蘇。勝利來得如此輕松,以至于步陽覺得破姑蘇只在旦夕之間。
公子蓋余在三天后自水路而來,帶著之前承諾的近百艘戰艦。隨船除開水手外,還帶來了當初歸降楚國的最后一千多人馬。
“楚王說,若是你為吳王,楚王愿以次女許配給你。愿吳楚兩國永結兄弟之好!”說這話的時候,公子蓋余臉上的肌肉跳動,扯動眼角跳了幾下。
4
終于等到這一日了!要離的心中有些激動,斷臂隱隱作痛,帶得空袖不住顫動。還好船頭風大,呼呼風聲中,把要離心中的一絲波動掩飾得恰如其分。
鼓聲正隆,風正勁,帆正滿,戰艦以越來越快的速度離開江岸,要離的心沉浸在這鼓動人心的儀式之中。有一刻,他閉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受號鼓的澎湃。
咚咚!咚咚!鼓點正合著心跳的節拍,他知道,他一直等待的這一刻就要來了。
他這一生一直在等待一件大事,一件能夠讓史官用刀筆在竹簡上刻下他名字的大事。他做過很多嘗試,那些或真或假,或褒或貶的傳說,足以讓他成為市井英雄,卻遠不足以打動史官,名垂青史。
要干大事,現在時機正好!要離手持劍柄微微發抖。
他極力控制自己。沒人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他要做一件改變歷史進程的事,而這件事,會將他的名字留在竹簡上,千秋萬世后,人們都會知道他的名字,歌頌他的功業。
要離屏住呼吸,再次告訴自己,他就是等的這一刻。
戰艦半渡——船下,大江涌浪;船上,勁風鼓帆。
一根細小的白線遠遠地出現在戰艦前方,久在水里討生活的要離明白,前方有一股浪慢慢逼近。老水手在風中大喊,手臂揮舞,指揮水手們將船頭微偏,迎浪而行。
“酒來!”要離大喝一聲,大步前跨,在慶忌身后五步停下,他知道,任何人近王子五步以內,都會引起步陽的警惕,畢竟三個月來王子慶忌背對著他,而且步陽居然不在身邊的機會不過只區區三次。
要離對王子說:“盛事豈可無酒?愿為王子進一樽,愿王子早破姑蘇,殺個暢快!”
王子揮手示意,要步陽去拿酒,回頭對要離笑說:“此去只為手誅賊子,卻不可大開殺戒!”連續大勝之下,志得意滿之情盡在一笑之中。
要離手不離劍柄,低頭應道:“唯!”復上前一步,帶著笑恭維:“自投奔王子以來,這是臣第一次見王子笑。”
慶忌正看著緊隨身后的戰艦浩蕩,甲板上戈矛森然,要離這句應景應情、恰到好處的恭維讓他心中舒坦,禁不住仰頭大笑。此時,先前的那一道白線正化作巨浪,朝戰艦撲來。
大浪涌來,戰艦破浪而行!
一頭蒼鷹受不住風浪的夾擊,厲聲長嘶,朝戰艦落下,以求片刻棲息。
船頭迎浪,仰俯之間,慶忌轉身牢牢抓住船舷。而在船頭朝下的瞬間,要離似是穩不住身形,腳下暗暗用力,接著船頭俯沖之力,朝慶忌的方向倒去!
利劍出鞘!
只一閃間,利刃穿過層甲,透胸而出!
蒼鷹把握不住戰艦迎浪的俯仰,一頭撞在水殿門額之上,噗的一聲,如中敗革。
與此同時,慶忌感到后背微微一痛,右手仍緊抓住船舷,左掌本能地向后拍出,噗的一聲,如中敗絮。
不過瞬間,那痛便傳到前胸,慶忌低頭看,一小段劍身突兀地從胸前伸出,劍尖凝著一粒血珠,將滴未滴,刺目的紅。
要離倒在地上,步陽怒目而視,手中長戈架在要離的脖子上,胸口不停地起伏。慶忌走近,揮手讓步陽退下。
5
慶忌盯視著要離,眼中帶著疑惑:“為什么?”
要離被慶忌一掌擊在胸前,似是五臟六腑都被翻了個面,不住地翻騰,噴了一口鮮血,心中卻忍不住自問:“若是我雙臂健全,能不能躲開這一掌?”他最后得出的結論是,除非不求一擊必中,否則即便是借了戰艦的顛簸之勢,他也絕無可能躲開。
“斷你一臂的確實是公子光,在街口被挫骨揚灰的確實是你的妻兒,你為什么還要賣命給他?”慶忌以力稱雄,卻不是魯莽漢子,要離奔衛,他便暗中著人打探,其妻兒之死,絕無作假可能,因此才放心讓他跟隨左右,讓他居于身后而不疑。
然而,要離所圖為何?
在奔衛的三個月中,要離至少有三次機會可以刺殺慶忌,但他沒有動手。那時候動手,他殺的不過是一個落難的公子慶忌,而專諸殺的卻是吳王。他怎會以全家性命,卻只搏來也許都不能讓史官提起興趣拿起刻刀的“小事”?
然則慶忌武功遠高于其父,遠高于斷臂的他。要說難度,刺慶忌,遠高于專諸刺王僚!沒人知道他的左手劍比右手更強,但即便在慶忌全無防備之下,他也不敢說和慶忌面對面能一擊而中。
而現在卻不同,將要死在他劍下的,是將要領兵殺進姑蘇的王子慶忌,是未來的吳王!
要離要的是青史留名,適才一擊已經足夠。
為什么賣命,他不想說,也不屑說,只是扯動嘴角,做出笑的模樣。鮮血從要離嘴角溢出,看不出在笑,倒顯得愈發猙獰。
前不久,一個廚子,只因在魚腹中藏一把短匕,在獻上美食時,抽不冷以匕首刺殺王僚,便得以被史官記載:“專諸進炙,刺王僚,僚立死”。
竹簡上雖只短短的十個字,但市井傳說中,專諸的威能被無限夸大了。滿臉虬髯的大嘴廚子,被說成虎背熊腰,英武有力,氣勢無匹的人,都說專諸“其怒有萬人之氣,甚不可當”。
要離尤其對“甚不可當”四字不以為然。“若是我和專諸單挑,他在我手中該是走不過十招。”若干次在夜里,他模擬和專諸對戰,最后得出結論,專諸和他過招,必死!
慶忌俯身抄起要離的腳,倒提著要離,將他的頭浸入水中。
季祖曾告訴他,國人會愛戴有德行仁心的君主。他自認德行無虧,而公子光不顧吳國正處在和強楚的戰爭中,私蓄死士,刺殺君主。兩相比較,他愿意相信要離是因為“闔閭無道”而投奔于他。
然而胸口因劇烈動作引起的劇痛告訴他,并不是。
慶忌微微用力提起要離,嘶聲再問:“為什么?”
季祖曾說,人生一世,最可珍視的,唯一“義”字,義之所在,不顧其利。“然而要離并非誰家門客,不過是市井之人而已,他要刺我,為的是哪門子義啊!”慶忌心中憤然,拋開“利”字,不管是德上,還是義上,他想不出要離刺殺自己的理由——他感覺力量正從身體里流失,流失到他不知道的地方去,他很快會死,他要問清楚,不愿意死得不明不白。
頭離開水面,要離想強裝出笑容。說不定史官會記錄這一段經過,這樣的話,在史冊中會將他的英勇果敢寫得更細致、更突出。然而咧開嘴時,他只能深吸一口氣,帶出胸腹濁氣,然后不管不顧地大口呼吸。
慶忌再次將他的頭浸入水中。
這一次時間更長,窒息讓他在水中看到了死亡的白光。等慶忌再次提起他來時,他已經無法強裝笑顏,劇烈的咳嗽已經控制了他。
他心里無比艷羨專諸有機會能青史留名,他勝過專諸多多,所差者,只少了一個賞識他的人。這不難打聽,在西市酒肆轉一圈,他就得到一個名字,伍子胥,楚國貴族,曾是闔閭的門客,現任吳國的行人。
得到伍子胥的信任,只費了要離的出劍一招和三句對話。
問:“專諸刺僚,其母為使其成就大事,絕其對高堂老母之念,自縊于房,你能做到嗎?”
答:“臣聞安其妻子之樂,不盡事君之義,是為不忠;懷家室之愛,而不除君之患,是為不義!若到用我之時,愿請戮臣妻兒,以絕臣臨事猶豫之心!”
問:“專諸刺僚,事成之時,便是身死之時,你能做到嗎?”
答:“王之患,在公子慶忌。刺慶忌之難,在慶忌之勇。臣請斷臣右手,詐以負罪出奔,慶忌必信臣矣!”
問:“專諸刺僚,母死子貴。若我殺你妻兒,有功難賞,一場富貴卻與你無干。”
要離回得更干脆:“干大事,但求青史留名,無需富貴!”
要離對闔閭的心思拿捏得恰到好處,讓大王闔閭日夜思慮、輾轉難眠的,不是強楚來犯,卻是隨時可能復辟大位的公子慶忌。而這,正是闔閭用得上他的地方。
這次他沒有等到慶忌再問“為什么”,頭又被浸入水中。
再次被提出水面,要離咳嗽罷,不等慶忌開口問,反問道:“能手刃天下第一勇士,臣算不算得天下勇士?”停了片刻,喘息稍止,終于在臉上做出笑的表情:“臣比專諸如何?”
慶忌楞了一下,后退幾步,坐在甲板上,將要離橫置于膝,看著要離似一灘爛泥般委頓,卻強自咧嘴在笑,癡了片刻,忽而哈哈大笑:“你非我一合之敵,居然敢加兵刃于我,果然算得上天下勇士!”笑完,慶忌正色看著他,又重復一遍:“你的確算得上是天下勇士!”
慶忌長劍貫胸,又倒提要離沉溺于水,胸前創口流出的血頓時浸漫甲衣。
步陽心中大恨,眼前這個人不僅蒙蔽了他,也蒙蔽了王子,讓王子在成功在望時功敗垂成。他不忍看王子受罪,一腳將要離從王子膝上踢開,口中喊一聲:“小人受死!”長戈帶風,朝要離的脖子劃去,要收割要離的性命。
6
要離閉目候死,靜等鋒刃加頸。
完成了這件大事,他再無所求。人生逆旅,死對他而言,不過是羈舍一宿。然而他并沒有等來死亡。
“住手!”出聲制止步陽的是慶忌。步陽停下揮動的長戈,看著慶忌。
慶忌從地上站起,略略用力,痛楚便開始撕扯,嘶地輕吸一口氣:“他也算是天下勇士,死一個勇士已經夠讓人悲傷了,怎么能一日之內死兩個天下勇士呢?”雖身中利刃,言語中卻有舍我其誰的傲氣。
慶忌看著委頓在地的要離,忍痛吩咐:“我這一掌雖不致死,估計也從此廢了。派人將他送入姑蘇去,至少對公子光而言,他當得一個忠字!”
步陽知道這是王子交代后事,淚流滿面,即便心猶不甘,也只能俯首應一聲:“唯!”
“跟隨而來的吳兵,就地解散了,光不會對他們怎樣。”慶忌見步陽強自壓抑,幾乎要哭出聲,微微搖頭道:“從衛國募來的死士,讓他們回去吧,那些錢都發給他們,就當是已經賣過一次命了。”
步陽緊咬雙唇說不出話來,點點頭應了。
“至于你,光無論如何不會放過你,剩下的錢你就留著,也不用再回吳國了,隨便找個什么地方做個營生好好地過日子。”
步陽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跪倒在地。見步陽如此,其余將士紛紛跪倒。
風,仍是勁風。只是剛出征時,勁風烈烈,讓人奮進。而現在,卻透著悲意。
慶忌反手抽出透胸利劍,鮮血噴涌而出,濺得步陽滿臉。慶忌笑看著步陽,人搖搖欲墜,步陽上前扶住,耳聽得王子越來越低沉的聲音,帶著一絲悲傷:“好想再見到季祖,我……還有很多問題要問他……”
血汩汩外冒,王子的眼皮慢慢閉上,唇間噏動,卻似呢喃著什么,步陽湊耳聽,依稀是從前聽王子唱過的一首歌謠:
“二子乘舟,泛泛其逝。愿言思子,不瑕有害。”
這首百年前衛國的歌謠,王子從季祖那聽來的,在奔衛逃難途中的一個夜晚,王子也唱過,并解釋給他聽,大意是:我是多么的思念你啊,愿你從此遠離災難與禍苗!
王子的歌聲漸不可聞,終于止息,頭軟軟地垂落,倒在步陽的懷中。
他痛哭失聲,卻不能挽回什么。
要離躺在地上,只覺得內臟移位,渾身上下無一處不痛。那貫甲透胸一劍,藉著戰艦俯仰之勢,是他畢生最有力的一擊。而拍在他身上的雷霆一掌,也是他一生中所受的最有力的一擊。他渾身無力,身子軟綿,側頭看,不遠處的甲板上掉落一頭蒼鷹,和他一樣口鼻流血,軟綿綿地躺在地上。
王子慶忌說要將他放歸姑蘇的話讓他震驚。怎么會?怎么可能!但很明顯,步陽忠實地執行了王子臨死前的命令。船到對面靠岸,步陽撥了一艘小船,叫了幾個家在姑蘇的士卒,同他一起上路。步陽從王子合眼死去后,再沒正眼看他,連將佩劍交還給他也是吩咐了手下士兵。
當夜無眠,要離用一夜的時間思考,從奔衛以來與王子接觸三個月來的所見,到王子臨死前的所為,讓他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但總抓不住。臨到清晨,當第一縷陽光射進船艙,他像忽然被喚醒一般,大汗淋漓而下。
其時晨曦微露,水面霧氣迷蒙,朝陽軟軟地照在霧氣上,水面如籠紗,有著朦朧的美。“死在這樣的景色下也很不錯。”趁士卒仍在夢中,他拖著虛弱的身子,從船幫勉強翻滾而出,落入水中。
噗通的落水聲驚醒了士兵,士兵們七手八腳把他從水中撈了出來,沒能死成。
要離渾身無力,幾近廢人,斜靠在船幫上,聲音虛弱:“讓我去死!”
一個看上去未滿二十的士卒扁了扁嘴,語氣輕蔑:“您怎么能死呢,您還要去領大王的賞呢!說不得大王要給您封個一官半職,從此你就是貴族老爺了,封妻蔭子,富貴何及啊!”
“我為取信于王子,妻兒被焚尸揚灰于街市,這是不仁;為了新立的國君,去殺故君之子,是為不義;既然向王子稱臣,被委以重任,卻誅殺人主,可謂無德。”要離言語悲戚,臉上分不清是江水還是淚水:“我有此三惡于身,有何面目活在這世上!”
身旁年長的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嘆了一聲:“早知如此,何必當初!”說完弓著身子鉆出船艙。
士卒心中鄙視,一個個都離開船艙。
要離死志已定,正好身邊無人,他將劍柄插在木縫,鋒刃斜斜向上,人跪坐于前,比了比高度,便向前撲倒,劍鋒插入喉嚨,從后頸對穿而過。
要離嚯嚯了幾聲,掙扎著想要起來,奈何四肢無力,怎么也爬不起來。不一會,人便迷離起來。
迷離中,伍子胥來到眼前,笑瞇瞇地對他打了一躬:“你已經是廢人一個,便是潑天的富貴于你何用?你連行走如常都難,更別說娶妻生子了,哈哈哈!”
伍子胥的笑聲戛然而止,霧氣中閃出的是被他激得數語而亡的椒丘欣,耳中聽到椒丘欣嘲諷的冷笑:“當日你說我‘形殘名勇,勇士所恥’,而今這八個字用在你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
濃霧掩來,將椒丘欣的身形密密籠住,幻化成王子慶忌冷冷的眼:“我是王室貴胄,天下第一勇士,你怎配與我同日而亡!”
霧氣愈加濃密,連帶著眼前的一切都變得血紅而扭曲。迷離中,他看到了一束光,仿似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般,溫暖和熙,照得他渾身暖洋洋的,除了指尖的冷。
“今天已是第二天了……”這是刺客要離在世間的最后一個念頭。
文末亂彈:
在春秋戰國的刺客中,最讓人瞧不起的就是要離。
原因無他,為刺殺慶忌,在自殘身體以外,不惜犧牲妻兒。專諸的母親為讓專諸無牽掛,主動自縊——為的是事成之后的封妻蔭子,而且專諸的兒子確實得到了封賞;
而豫讓的自殘,只是止于自身。更何況豫讓的“讓天下貳臣羞愧”的豪言,豈不是更該令要離羞愧嗎?
讓司馬遷心動心儀的,是士為知己者死的義憤,是憤然一怒的勇毅果決!司馬遷說到為刺客立傳時說:此其義或成或不成,然其立意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豈妄也哉!
殺老婆的名人很多,不止要離一個人。吳起算一個,張靈甫也算一個。吳起因為這個很讓人瞧不起。而要離則最終沒能入司馬遷巨眼,史記的《刺客列傳》中就沒有要離。因為要離沒有司馬遷說的“義”字!
以現代人眼光看,故事的兩個主角都是癡人,都是二貨,都特么是蠢蛋。但我喜歡。
這是一個'是真英雄重英雄'的故事,是一個堂堂之師敗給陰謀的故事。
關于春秋戰國,本來是要把第一個小故事獻給這個純真的王子,但這個稿子改動了至少三次,還是不敢交出來,一推推到現在。
春秋戰國,越到后期,陰謀越多,這個故事恰好有純真、有陰謀。
慶忌之死,與其說是死于王權之爭,毋寧說他是那個純真年代隨葬的祭品!
尚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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