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寫不長
老周背著公文包,穿一身黑西裝,面容冷峻地上了他的“牧馬人”。啟動、倒車、緩緩駛出小區,整套動作如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姿勢相當瀟灑。旁邊打牌的一個老頭艷羨地看著他,以至于錯過了對家出的牌。
“瞧瞧人家,哪像70歲的人哪。”老頭跟身邊的牌友感慨道。
“別看人家,看你的牌,再不走你就是留守兒童了。”牌友斗牌斗到高潮,眼里根本裝不下人。
老頭的話不假。因為多年來堅持游泳健身,老周看上去頂多60歲,身材依然瘦削,動作敏捷,臉上的皺紋笑起來全是好看的弧線。
可老周最近過得不舒心。
老周退休后,被公司返聘為技術總顧問,每天照常像上班族一樣,朝九晚五。可是前不久,換了新領導之后,老周明顯感覺到,自己不再像以往那樣受到重視,在關于技術創新、設備改造的一些細節方面,也不再征求他的意見。雖然事后他看到圖紙,心里也表示贊同,提不出意見,但這是個態度問題,表示自己已經“不被需要”。
老周沒法不郁悶。他視公司為自己的另一個“家”。公司最早建立時,他是唯一的一個工程師,在車間里和工人師傅們一身油一身汗地出大力。后來,在被公司外派到日本留學的那批人當中,他又是唯一一個被日方下了聘書的,雖然他沒答應。回國后,他又拒絕了外企的入職邀請,繼續拿著一份微薄的薪水,費盡心思地想把自己公司的產品做好做強。公司做到今天行業老大的位置,他是功不可沒的。
老周自認為大半輩子淡泊名利,他不該受到這樣的對待,他心里委屈。他斟酌再三,向領導提交了一封言辭誠懇的辭呈。
兩天后,辭呈批準了。
新領導出面,在很快的時間內,給他籌備了一個盛大的、隆重的退休典禮。妻子、女兒也受邀參加,上級領導來了好幾位,當年都是在他的庇護下成長起來的。他們在臺上哽咽著致辭,回顧年輕時跟他學習的好時光,表示真誠的感謝。臺下的人都聽得淚汪汪的,妻子也流下了眼淚。
她知道什么?知道什么?這么配合人家。
全是演戲!
第二天,老周把自己的老捷達換成了牧馬人。
女兒說,在城市里開牧馬人太浪費。老周說:“我年輕時就有個夢想,開車去草原上看看。”
人過七十古來稀,不過才兩周沒上班,老周就感覺自己好像老了十歲,聽力好像也下降不少,電視機的音量開得轟轟的,眼睛也不頂事兒了。年輕時的愿望再不實現就沒機會了。
換了車,卻又沒有勇氣立刻動身,生活里總有各種大小事情要辦,草原之旅似乎離得越來越遠。
一早醒來,想想因為換車花了不少積蓄,老周心里涌上一陣懊惱,賭這個氣干啥?他開始后悔自己當時的沖動。
妻子興沖沖地進來,遞給他一件東西:“試試,合不合適。”
他定睛一看,是條藍色的內褲,很肥大。
妻子說:“一條才三塊五,光用這些布成本也不止三塊五,我在早市上搶的,圍了好多人,我好容易才搶了幾條。”
說著,她又拿出一條,再一條,再再一條,一共四條。然后,成就感十足地看著他:“快試試。”
老周一股火上了頭。他抖著那條內褲:“我一個高級工程師,我一個月掙一萬多塊錢,你讓我穿三塊五的褲衩?”
妻子懵了:“你不是一直穿這個嗎?”
“我不穿了,我穿夠了,不吸汗還夾屁股,全給我扔了。”
老周跳起來,把所有的褲衩,包括衣柜里的,全塞進垃圾筐里。
他告訴妻子:“我自己去超市買,買最好的。”
他出了門,出去買褲衩。
車在環路上拐了彎,老周心里突然有個念頭,去看看大楊。
大楊是他的老同學、老朋友,住在二百公里外的另一個城市。去年大楊的妻子去世,大楊痛不欲生,他的兒子在國外一時趕不回來,老周請了一周假去陪他。,兩個老伙伴像在高中時那樣,一起讀書、唱歌、游泳、下象棋,陪伴大楊度過了他人生中最艱難的那段時光。
與老周吵鬧不休的婚姻不同,大楊與妻子伉儷情深,幾乎沒紅過臉。妻子去世后,大楊讓老周給他寫了一副蘇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裝裱后掛在客廳里,以寄托自己的哀思。
說去就去,老周一踩油門,直奔大楊家。
門從里面打開來,一個氣質大方的女孩站在門口,年輕的黑眼睛里全是詢問。老周以為自己找錯人家了。他看看門牌,沒錯啊。
“這是大楊家嗎?”他小心地問。
女孩莞爾一笑,側開身體示意他進來,扭頭沖著里邊喊:“楊楊,有人找你。”
楊楊?
大楊滿面笑容地迎過來了,熱情地和他握手,嘴里抽著煙斗。他什么時候開始抽煙斗的?
大楊不僅抽上了煙斗,還喜歡喝果汁了,鮮榨的那種。他徹底走出了喪妻之痛,并且和自己的學生重結秦晉之好。
客廳里還掛著亡妻的照片,但《江城子》不見了。看到老周在看照片,大楊感慨道:“我太太說,這照片一定要留著,孩子的臥室也保留著,她不想這個家因為她改變太多。”
太太?拽什么呢?不就是你的小媳婦嗎?老周心里相當不爽。換個新人,大楊說話也換了一個頻道。
年輕的妻子從廚房出來,在他們面前的茶幾上放了兩盤糕點。大楊說:“你嘗嘗,我太太自己做的,我現在不吃外面賣的餅干、蛋糕什么的,添加劑太多。”
大楊以前最愛吃買稻香村的糕餅,老周不好意思說,我特意給你帶了兩盒,放在后備箱里呢。
大楊說:“我太太給我做的餅干都是減糖的,配方很健康。”
連個甜味都沒有,這也叫餅干?老周想不明白。嗜甜如命的大楊,年輕時曾經一口氣吃掉一斤半白砂糖。難道老婆換了,幾十年的口味也會改變?
午飯吃的是烤牛排,老周咬著有些費勁,大楊勸他:“去換換牙吧,我太太認識一個很好的牙醫,我這口假牙就在那里換的。”
陽臺重新布置成一個陽光房,各種花草生長得欣欣向榮。飯后,大楊帶著老周在這里敘舊。壓低聲音解釋為什么不通知親朋好友他再次結婚的消息。
“一個是我們兩個年紀差距太大,她又是我學生,怕別人誤解,再一個我太太這人,不愿意給別人添麻煩,你們都住得遠,來一次路上花好幾個小時,是不是?”
不管是不是,老周都得點頭。進門來,大楊句句離不了“我太太”,夸太太夸得身邊的花兒都害羞了。
老周跟大楊說起自己辭職的過程,忿忿不平地說:“你知道,我這人是不看重錢的,當時答應返聘不是為錢,我是想給公司做份貢獻......“
大楊惋惜地拍著老周的大腿:“失策,失策,咱就是沖錢去的,這么大年紀了,不賺錢為什么?你算錯賬了,在那個崗位上,賴也再賴幾年,每月都是真金白銀的收入,還有沒有空崗位?我能不能去?我比你小三歲呢......”
老周看著大楊,心說:”媽的,當年不是你勸我別看重錢,要發揮余熱的嗎?”
大楊的太太走過來,問他們在聊什么。鬼使神差的,老周突然冒出一句:“他上高中還尿床呢,尿了還不好意思說,害得我天天幫他曬被子。”
女孩深情款款地看著大楊,說:“你真可愛。”
出了大楊家,老周突然想起一個人。那個埋藏在心里幾十年的秘密。
十幾歲時,長在農村的老周被父母張羅著訂了親。對方是他從小就喜歡的一個同村的女孩,兩邊父母看出了他們的心意,好意成全他們。老周的父母請媒人鄭重地去提親,之后又置辦了像樣的彩禮,給女孩家送了過去,兩人的婚事就這樣訂下來了。
那個女孩上過學,會看書讀報,長得也秀氣,手腳又勤快,針線活也是出名的好。最重要的是,兩人青梅竹馬,互相之間有著真摯的情意,他真心地喜歡她,她也想跟他踏踏實實地過日子。
訂親后,每逢農忙,她就過來幫家里做些農活。母親對這個未來的兒媳贊不絕口。她還給他做過鞋,在村外的小路上相遇,她把自己攢的糧票偷偷塞給他。
誰能想到他后來考上了大學呢?誰能想到外面的世界這么美好呢?
他寫信回去要退親。他爹連夜趕到學校來,用鞋底子抽他后背,讓他回去成親。他跪著不動,不松口,后背火辣辣地疼,疼得他認為可以抵消一些內疚。
女孩同意退親,一點也沒吵鬧,彩禮原樣返還,一件不少。之后,女孩投奔了外地的舅舅家,再也沒有回過村。
去年一個偶然的機會,老周得到了女孩現在的地址。當年的女孩早已結婚,好像生活得也不錯,老周并不想去打擾她。不知為何,從大楊家出來后,老周抑制不住地想去找這個女孩,跟她敘敘舊,也希望得到她的原諒。
沒費什么周折,老周與女孩相見了,地點是老周選的,當地最好的餐廳。
見面時,老周激動地向她伸出手,她微笑著遞過來一個袋子:“我兒子的農場種的有機枸杞,沒用農藥的,你嘗嘗。”
餐廳里人不多,客人們衣著優雅,杯盤輕輕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音。老周對選在這個地方見面相當滿意,他隆重而真誠的道歉,需要這樣一個高檔的場景。他滿懷誠意而來,對方也一定能夠感受到這種良苦用心。他想像著,雙方最后在淚光中深情握手,結束今天的會面。
“對不起。”事隔幾十年后,老周終于說出這句話。
“請你原諒我。”他補充。
“當時的年代......沒辦法......”他熱淚盈眶,幾乎說不出話來。
她輕啜一口花茶,舉手示意他不要再說下去。
“咱們現在都過得很好就行了,不要再說這些。”
老周咽下眼淚,他想告訴她:他一輩子不吃牛肉,因為她屬牛;當年知道她遠走異鄉后,他跑到學校的樹林里大放悲聲;大學畢業后,他有機會去女孩舅舅的城市出差,一有機會,他就去城市的主要街道上走一走,希望能夠有機會碰到她,遠遠地看她一眼......
這么多年,他攢了太多太多的思念,他想告訴她,雖然世事滄桑,但她還是很美,氣質依然出眾。
話已涌上喉嚨,他馬上就要說出口了:“你......”
她說:“我稍坐一會兒就得走了,孫子快放學了,我得去接他。“她低頭看手機。
“你能原諒我嗎?”老周問。
她卻不置可否,看著眼前的茶杯:“現在過得好就行了,說這些干什么。”
“你能原諒我嗎?那是時代的悲劇。”老周不甘心地追問。
她深吸了一口氣,好像在積蓄力量,側過臉去看窗外:“跟時代沒關系,是你的人品問題。”
老周有些奇怪,他記得女孩頂多初中文化,脾氣也是很乖巧的,怎么現在說出這樣咄咄逼人的話。
“你當時退親,我以為自己活不下去了,我憑什么原諒你?再說,你也不需要我的原諒,這么多年,你不是過得很好嗎?何必再來說這些?閑著沒事兒干了?你不用看孫子孫女嗎?你想求我原諒讓自己心安,我不會這么缺心眼,違心地說原諒,我自己不舒服,你好自為之吧。”
她一口氣說完,好像打了幾十年的腹稿終于有機會呈現,說完她就站起身來走了。
哎,當年說話就臉紅的女孩去哪了?沒想到,時間把一個曾經那么靈秀的姑娘變得如此古怪,不近情理。老周愣在原地,看著她越走越遠,心如刀絞。
手機響起來,是老伴打來的:
“我給你在家樂福買的褲衩,不是打折的,15塊錢兩條,質量特別好,你什么時候回來?......”
Endless
人生,為什么有時像鬧劇?
文 | 寫不長
圖 | 據C00協議引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