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四點,躺在床上,你再一次意識到自己又失眠了。
失眠的話,爬起來找藥吃,還能勉強再睡三個小時。
三個小時之后呢?
你又會為自己不爭氣需要靠藥物來幫助睡眠而懊悔得一天都提不起勁。
一想到這些你馬上手腳冰涼,渾身一顫一顫,上下牙不住地碰在一起,發出“咔噠咔噠”的聲音。
深深的、寂靜的夜里,這個聲音特別響。你有嚴重的耳鳴,但是你還是能聽見。
你拼命捂著嘴巴,生怕你的室友聽到。
你到底是怎么了?
為什么事情變的這么糟?
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往不對的方向發展呢?
你身邊的大多數人,包括你的醫生,都會或有意或無意地暗示你,你的病是你自己胡思亂想作出來的。以前只有富人才會神經衰弱,腳踏實地的窮苦大眾才沒有時間抑郁!
好像抑郁是你能控制得住似的。
這就是你的日常,三年以來,你或偶然或經常地,睡不著,提不起勁。接著就是多米諾骨牌一樣,排山倒海、轟轟烈烈的傾頹。出人意料、無休無止地暈眩、在不能睡覺的時候偏偏嗜睡、反應遲鈍、耳鳴、看不清楚東西,對任何事情提不起興趣。
那以前以為全部是內心世界的,竟然真的會全部反映在肉體上。且一旦出現,就要把一個人往最深重最絕望的路上逼。
更可笑的是,你并沒有活在多么悲慘的處境下。你上了一所很體面的大學,你得了獎學金,你的文章發表了,你戀愛了,你父母雙全,這明明都是值得高興的事??!看上去你沒有理由抑郁啊!
可你體內的腎上腺素多巴胺甲狀腺素似乎都枯竭了,你笑不出來,連在心里笑一下都不行。
有時候,你整夜整夜不知道因為什么事情難受到全身發抖,眼淚濕了半邊枕頭。
第二天早上起來暗搓搓地把枕頭拿到宿舍陽臺上去曬,還得瞞著室友。
你超級害怕人家知道這些。
如果這件事發生在別人身上,也許你會用一種惋惜的、壓抑著同情和悲憫同時又充滿一種樂觀的語氣安慰他,告訴他這不算什么的,沒有人歧視你,大家都會幫助你的。你看,很多人都患有抑郁癥啊,像白巖松,大家都還是很喜歡他們啊。
你最喜歡的明星張國榮也有抑郁癥,可人家是哭態也絕美的張國榮啊,患了抑郁癥是追求完美,是對自己苛責。人家那么好,有點小瑕疵反而更加美了。
可你呢?
你什么也不是。
會有人歧視你,只是他們不說而已。他們只會說,你看她一天到晚爭強好勝,把自己逼成神經病了,她多么要強啊,要好成績,還要好實習,甚至還競選學生會主席,所以人還是不能貪心啊!她若是愛因斯坦,瘋了也沒有什么,關鍵是,她不是。
她在她還什么都不是的時候努力過度,急火攻心,將自己逼成抑郁癥了。
你就從那個從小城市里考上名牌大學的光輝人物變成了學呆了的反面典型。
以前你也試圖跟別人說過,跟自己的好朋友,跟自己的室友。
他們知道之后第一個反應都特別一致。
很震驚,這是當然。然后眼中充滿了同情,但是他們努力不讓這種憐憫顯示出來,故作輕松地拍拍你的肩膀,說放松心態,別怕!我陪著你!開心點!
你覺得自己好像被饒恕了——真的很可笑,你生了病,可你心里還是需要饒恕。
然后接下來的幾天,他們都會在網上搜來各種各樣的治療方法,土方子什么的,有些朋友,很牛逼的那種,會開車帶你出去兜風。
你真的不希望辜負他們的好意,真的希望自己趕快好起來。所以盡管面對他們的熱情你一點也提不起精神,你還是要扯著笑容說我好多了,謝謝。
他們顯然很滿意自己的付出和努力。因為他們在你的身上實現了自我的價值。
幾天之后,這樣的同學和朋友會越來越少。
一個月之后還堅持關心你的,就是一直會關心你的那種了。
再過半年,有些人偶然看見你,見你陰郁著臉,可能會想起這件事,隨口會問你一句:有什么好傷心的啊,你真的有這么難受嗎?
真的。
你記得有一次你們系租了嘉定區的一間大別墅要去轟趴,大家喊你,你也不好拒絕,就去了。
去的時候一點勁都提不起來,坐在唱歌廳的角落,不知道為什么就抹眼淚,生怕掃了大家的興,強撐著挪到門外頭。
那是你患病以來第三次發作,你頭痛欲裂,眼睛看不清楚。心中充滿了絕望和恐慌,好像有什么人掐住了你的脖子。
恍惚中有人來找你,說輪到你玩真心話大冒險,你滿臉的眼淚水怕嚇壞別人,趁自己還有點清醒的意識,說自己有些難受,歇會兒,你們先玩吧。
不知是誰有意無意說了一句,怎么還沒好啊。
是啊,怎么還沒好??!
你去醫生那里都換了好幾次藥了。上周醫生給你加大了劑量,并且本著誠實的原則告訴你加大劑量可能會更加嗜睡,讓你慢慢來,別灰心。
你看著單胺氧化酶抑制劑和三環類抗抑郁藥,如果不是生病你可能一輩子也沒法知道這些名詞。醫生開好了,你趕緊收下揣到包里面去,戴上口罩準備離開。
你很少讓別人看到自己的藥。
本來你決定去看醫生也是邁出了一大步,去醫院看醫生,和學校的心理輔導室完全是兩個不同的性質。去看醫生,好像就坐實了你得了抑郁癥的這個事實一樣,好像這一切就板上釘釘,再也改不掉了一樣。
之前你也掙扎過,想自己解決。在網上看跑步、曬太陽都有助于恢復健康。你試過。
跑步確實有用吧,尤其是每天早上起來跑步就更好。
但是你第二次發作發作得天翻地覆,躺在床上四肢發麻,全身上下的血液似乎都停滯得不想再流動。你耳鳴,聽到無數指甲劃過鏡面的聲音,聽到有人喊你,眼前模糊,頭暈。
于是跑步就沒有再堅持下去了。
一件事情,當你堅持了足夠久,放棄了之后就再也不想撿起來。
你最受不了的一件事,就是有些人,尤其是一些女生,看上去非常陽光非常燦爛那種,知道了你的事情,跑到你面前,一臉陽光一臉燦爛地說,加油!堅持!挺你!對生活抱有希望!一切都是很美好的!
搞得像韓劇里面缺心眼又白蓮花的女主角。
而你就是那個陰郁的、利欲熏心的、不知足的女二號。
你真的特別討厭這種感覺。
你也知道生活美好,也知道應該抱有希望,可這個病就這樣來了,這樣一點不帶商量地發作了,你能怎么辦?
她們要是看到你發作起來的時候,全身縮在被子里一身臭汗,流著眼淚水甚至口水,語無倫次,聲音沙啞,上下牙齒交戰,她們會怎么想?
時鐘敲了五下,已經五點了。
恭喜你,你又浪費了一晚上。
明天又是暗無天日的一天,你又會在無盡的昏沉中度過,一邊告訴自己這很正常放松心態這沒什么,一邊痛恨自己無能懊悔自己沒有好好睡覺。
不過值得欣慰的是,這次你似乎沒有什么發作的跡象。耳鳴好了一點,你這才有了一點倦意。
這時候你要是睡覺,還能再睡一會兒,深度睡眠肯定不行,但是瞇一下總是能撐過明天上午的專業課的。
你翻個身,將臉埋在被子里面。
睡覺。
嗯,最后還是貼一張圖。這是你知道你得病之后在醫院收到的宣傳冊上的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