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當代文學經典必讀(2014年短篇小說卷)[3]蔡東

我們的塔希提

戈壁里的路,像一道蠟白色的凹痕,蜿蜒著伸向遠方。路消失的地方,就是玉門關。八月,麥思開著租來的車,沿著戈壁公路跑了兩個鐘頭,來到這座著名的關塞。

除了頹圮的關樓,地面上空無一物。四野空寂,風橫著刮過來。天地一闊大,風就起來了。

關樓早給風削去一大半,只剩黃膠泥層層夯實的基盤,孤絕而奇異地存留了下來。時間綿延不絕,它遲早也要被風剝蝕吹散,麥思心里空落落的,并沒察覺到此行最重要的一個瞬間,正在前方等候她。

從關樓殘骸里出來,麥思無意中向北一瞥。只一眼,她就失了神,神魂像一縷輕煙,隨著風,向北面飄過去。

大片大片凝固的蒼黃中,世界忽地鮮艷了起來。她看到一條河,河邊生長著雪白的蘆葦和碧綠的青草。不知名的小花高低錯落,風一吹,就有了生動的姿態。水鳥伶仃著細腳,輕盈地躍過水洼。河流豐美自足,流淌于坍塌的古長城一側。

這是把人從現實拉向夢境的一幕,沙棘、駱駝刺和黃沙統馭的荒漠,突如其來的意外的綺麗,濕地嫵媚,草木蔥蘢。原來,老天把一切安排得如此精妙。

碩大的夕陽在她身后緩緩沉降。

暮色從天空中跌落下來,周圍一下子黑了,囫圇地黑了。麥思張開手指,似乎觸到板結成塊的黑暗。

春麗的電話就是這時打進來的。

春麗說,我在深圳。麥思問,你真這么做了?春麗的聲音很平靜,是,三天全部辦完。

這不可能。麥思聽到自己的心跳聲,此情此景而接到春麗的電話,似乎是冥冥中的天啟神示。你不知道什么時候,命定的沒有風景的人生里會流過一條夢幻的河流。

休假和旅行結束了。第二天晚上,麥思把行李往家里一丟就趕去酒店見春麗。大堂白亮的燈光下,麥思很用力地“認”,這才認出春麗。春麗的兩腮起來了,往外突,國字臉雛形初現,這是女性不再柔軟嬌嫩的標志之一。麥思拉著春麗的手,意識到,自己也老了。人都是看不到自己的,什么時候看到一起長大的伙伴,覺察出她們的老,才知道了自己的老。

循例先回憶?;貞浧鹉莻€難熬的夜晚,依然唏噓感嘆。那晚,她們得知翁美玲早已不在人世,共同經歷了一個不眠之夜?;貞浧?000年的歐洲杯,她們都熱愛因扎吉,那個面龐清秀、氣質癲狂的藍衣前鋒。激動地說著說著才猛然驚覺,她們都不知道因扎吉現在怎么樣了。

眼看就要沒話題了,麥思提議,春麗,聊聊現在吧。

春麗的眼睛濕漉漉的,她身體往前一送,說,接下來,我想寫點東西。

麥思愣住了,寫點東西?

春麗點點頭,她倚靠在狹長的過道里,雙臂環抱,做作地,一字一句地說,我覺得這就是我的命運。

麥思愕然地盯著春麗看,女孩堆里一貫平凡的春麗,大學讀“行政管理”的春麗,周身沒有多少書卷氣的春麗,她能寫出什么東西來?怕是中了邪吧。

麥思只記得春麗愛哭,從小就愛哭??匆娝吝厗沃坏镍x鴦哭,看見小孩子皴著臉練雜技哭,小學五年級春游,春麗看到一個戴眼鏡的男人刨地種莊稼也哭。就說前兩年吧,她們幾個開襠褲朋友約在北京小聚,吃海底撈火鍋時,春麗見服務員弓著腰服務,就拼命眨眼把眼淚眨了回去,還低聲說,他們不用這樣的,不用這樣的。

然而,這仍然是一個毫無征兆且過于劇烈的轉折,拐過去是什么,尚籠在煙里看不真切,麥思不能違心地表示期待,只好說,你試一下吧。聲音溫和,既不熱烈,也不冰冷。

回家的路上,麥思感到些許不安。這起事件所包蘊的浪漫化的成分正漸次褪卻。她并不歡迎春麗異物侵體般的到來,即使春麗曾是她成長的一部分。麥思尤其反感春麗行為中透出的暴烈與危險,對麥思和她的愛人高羽來說,他們正處于努力說服自己接納平凡的節點上,正要適應一個可能會延續很長時期的悶局,方方面面的寡淡和沉寂。她渴求的是平穩、混沌、微妙的制衡,不是春風和火花。春麗像渾身帶著電流的深海生物,像一種活躍的細菌,她讓麥思回憶起自己也曾有過的掙扎,想到這里,麥思嫌惡地皺皺眉頭。

客廳沒開燈,書房里透出電腦屏幕的光。麥思打開燈,走進書房,問,今天打得怎么樣?

高羽說,打強隊都贏了,二比一曼聯,四比三切爾西,還有幾個天才新星的經紀人跟我接觸,商量下賽季的轉會。

麥思從后面摟住他的脖子,說,太厲害了!

高羽轉過頭來,對了,你朋友是叫春麗吧,來深圳旅游?

麥思說,是,來旅游。

春麗來深圳一星期了。

麥思的一星期,在無知無覺中流逝。圖書資料室里的年月,是不知有漢,無論魏晉。人跡罕至,幽寂無聲,只有落在地板上的陽光緩慢地移動。一排排書架靜默地站立著,麥思在榆木書桌前一坐就是一天。她適應了這份寂寞而自由的工作,寂寞一旦適應了,自由一旦享受過,任憑什么肥缺美差,皆可視若糞土。

而在足球經理游戲里,一周的時間,足以讓高羽帶領他的斯托克城隊拿到英超冠軍,并順利闖進歐冠四分之一決賽。

周日,高羽有一場關鍵的淘汰賽要打,他釘在電腦前鉆研戰術。麥思獨自來到口岸,準備奔赴香港銅鑼灣的崇光百貨。一到口岸,麥思就渾身有勁兒,她感覺到了自己的姿態,像熱蒸汽,猝然撲鍋的熱蒸汽。每隔一段日子,麥思就想在崇光七樓游蕩上一天,那里陳列著最雕琢、繁復的家居精品:手工切割的水晶瓶塞,印著梵高畫作的馬克杯,散發出桉木和薄荷香味的蠟燭,優美纖長如天鵝脖頸的燭臺架,珠貝鑲邊的上菜碟,珍珠質肥潤飽滿,散發出渾厚的珠光。

離自助過境閘口只剩幾米了,電話持續振動。麥思看看號碼,猶豫一下,還是接了。

春麗偏偏在這一刻寫出了文章,今天有空嗎,我的散文……

她描述道,是一篇風格獨特的散文。

春麗寫出了第一篇文章,這遏制了麥思對崇光七樓的滿腔熱望,她從過關的人流里撤出,趕往青年客棧。她等不及要看的,不光是文章,還有春麗的未來。

春麗縮縮脖子,笑容有些怯意,她把打印稿壓在麥思手上,說,上學時你作文就好,來,幫我把把關。

第一句話,鉛塊一般拽著麥思的心往下沉:有些東西失去了,才知道它的美好。

這開頭簡直比所有的同學聚會中產趴都要濫俗。她放低期待往下讀,發現是一篇回憶姥爺的文章,舊,老套,熟膩。

春麗熱切地問,怎么樣?

麥思不去看她的眼睛,說,讀著很順,感覺上,還不錯。

春麗興奮地揚了揚眉,不瞞你說,電腦里存了很多廢稿,就這篇能拿出手來,這篇成,這篇到了發表水平,我自己有預感!

春麗迷了。她迷上了一些東西。

麥思不知道說什么好,起身倒了一杯水,把水杯緊緊拿在手里。

兩人不咸不淡地聊了一會,等到快離開時,麥思問道,春麗,你是請長假,還是正式辭職?

春麗說,正式辭職。

奇怪,一點慷慨悲壯的感覺都沒有。麥思只覺得傷感而沉重,愁緒像細蛛絲般網了下來,連窗外的日光都晦暗了。

麥思起身說,春麗,我還有事,今天就不陪你了。

麥思拐到一家茶館枯坐了一天,傍晚時懨懨地回到家里。高羽隨口問了一句,你同學還沒走嗎?麥思裝作沒聽見,扭身去了廚房,掩藏秘密讓她有負罪感,當然,婚后至今,高羽也一直保有一個上鎖的抽屜,而她像所有老練的妻子一樣,視而不見。

接下來的一個月,麥思去看過春麗幾次,春麗不像初來時那么從容篤定了,有時深夜還打電話傾訴,幾句話翻來覆去地說,麥思也只好耐著性子聽。

這天麥思下了班,忽然又牽念起春麗來。不知不覺就來到酒店了,她站在房間門口按門鈴,春麗邊開門邊點頭把她讓進去。

春麗說,老師,您認真看我的稿子了嗎?

春麗說,您覺得我跟別人寫得沒有什么不一樣嗎?

春麗說,嗯,謝謝,謝謝。

掛斷電話,春麗用手指捏起一點眉心,來回搓捻。她的皮膚透著隔夜茶的顏色和氣息,還是撳滅過一堆煙頭的隔夜茶,衰敗不潔。寫作中的春麗,看起來很不熨帖,皺巴巴地,像自己在揉搓自己。

麥思嘆了口氣,寬慰道,春麗,別著急,多試試,總會有人欣賞你的。

春麗沉默了半晌才說,旅館每天一兩百,住得心慌。房子看了幾處都不合適,那種環境是沒法寫作的,我不想麻煩你——

麥思知道春麗的臉皮有多薄,知道她多不想求人,麥思打斷她,春麗,別說了,來我家吧。

春麗羞慚地坐在床沿上,不住地重復一句話,我會繼續找房子的。

到了小區停車場,春麗正要下車,麥思叫住她,正式向她攤牌。

麥思的表情變得很嚴肅,春麗,到了我家,別告訴高羽你之前做什么工作,也別說你辭職來深圳,寫東西。

春麗低下頭,躲在大城市寫東西,你也覺得這事荒唐,是吧?

不荒唐,春麗,這里確實能讓你躲起來。麥思說。

春麗的身體抖了一下,從準備離開到真的離開,你知道,我聽到最多的一句話是什么?

你一定會后悔的。

現在想想還是覺得好玩,每個人都這么說,各式各樣的嘴巴,說出來同一句話。

你一定會后悔的。

直到此刻,麥思才感覺厚厚的隔膜被沖破,她和春麗之間,恢復了小時候的親近。她能想象到那幅畫面,無論平時多么愚蠢膽小的人,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臉上都會煥發出睿智英明的光彩,都是老狐貍附身,三略六韜,掌握了絕對真理。

麥思說,這也是我的夢魘,剛起了個念頭,這句話就會自動跳出來,全身都冷了。

春麗紅著眼圈,別人可以不搭理,最對不起的是父母。我爸說要跟我斷絕關系,我媽什么都不說,就只是哭,邊哭邊一眼一眼地看我。

麥思忽地抓住春麗的手,春麗,你聽我說吧。

春麗呆呆地看著麥思,她聽到麥思大聲說,我一直瞞著家里,實際上早內部調整了,我自己提出來的,從社會發展研究所調到資料室,已經兩年。

春麗問,家里不知道?

麥思說,我遠在深圳,給家里撒謊太容易了,我甚至可以偽造功名。我媽以為我在研究所,名頭唬人,又“寫報告”研究“社會發展”,她挺欣慰的。

春麗說,不管怎樣,你沒有跨越界限。我是不是出界了?我應該按寫好的劇本,一集一集地往下演。

春麗突地明白過來,高羽,高羽也是有,有……顯然,春麗被這個詞轄制太久,她露出了被扼住咽喉、喘不上氣來的表情,到底沒有說出口。

麥思說,對,他也有。我們將終生為其所制。

最后,麥思鄭重地提醒道,不要惹動起他的熱情來,千萬不要。

在之后高羽參與的談話中,春麗被包裝成留州美甲店店主,南下旅游后發現商機,決定留在此地創業。

臨睡前,春麗悄悄告訴麥思,之所以選擇來深圳,是因為她實在不想解釋了。那些追問不休的人,一聽說她去深圳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父母也隱隱有了盼頭,以為她另有宏圖大計,總算沒掐滅他們的最后一絲希望。

十月初的假期,春麗一個人留在深圳“寫東西”,麥思帶高羽回到留州。麥思的父親罹患痛風,一犯病右腳就不敢落地,只能單腿蹦,母親則是年深日久的冠心病,隨身攜帶硝酸甘油小炸彈,時刻準備著開炸阻塞的血管。

母親讓她感到驚駭和陌生。一個大活人,怎么說抽抽就抽抽了。跟那些晚年急劇膨脹的老太太不同,她是收縮的,收縮到讓人一打眼就有不祥的感覺:這個人快沒了。仿佛,她會越抽抽越小,直到沒進泥土里,消失不見。

夜里,她跟高羽咬耳朵,囑咐他也是提醒自己:回來只有一個任務,粉飾太平。就這幾天眼面前的工夫,順著父母的意思,讓他們心安,千萬別傷時罵世。

回來的第二天,母親就催她去探望大爺。在麥思心里,母親是讀過書上過班絕非俗物的女性,誰料想越老越愚昧,無子,女兒離家遠,讓她無比擔憂自己的身后事,總覺得出殯時的風光要指靠大爺一家。

親戚之中,最讓麥思心驚膽戰的就是大爺。這些年他退居二線,憤懣交織著失落,不放過任何一個當面數落麥思的機會,怨她紅事白事都不露面,尤其是沒參與他孫子的十日、滿月、百日以及周歲宴。一想到他蓄勢待發的模樣,麥思就打怵,那是一種我要坐下來跟你“擺一擺”的架勢。她和高羽在樓下徘徊半天,才上去撳響了門鈴。

兩人手里拎著一桶花生油、一箱純牛奶。

大爺家里的博古架上依然擺放著那棵“玉”白菜,大爺的開場白依然是,有幾年沒回來過年了?大爺的過年,特指年三十和年初一,差一天也不算,這樣說來,有三年沒在家“過年”。

麥思說,三年。大爺立刻露出鄙夷的笑容,他又要舊事重提了。他堅定地認為,侄女畢業后的規劃出現重大失誤,他為麥思選定的理想職業是,在留州高中做一名歷史老師。

麥思從不爭辯,說,各有各的好,沒法稱斤稱兩。

既說到斤兩,大爺順勢問起最感興趣的物價問題。他說,深圳是吧?豬肉多少錢一斤?韭菜多少錢一斤?

麥思很為難,說,多少錢一斤還真沒往心里記。

大爺執著地逼問,那一個月吃喝花多少錢?

麥思說,也沒記,周末去超市采購一趟。

大爺伸出右手出其不意地摸摸腋窩并迅速聞了一下手指,一周去一次?每天下班買新鮮的不更好?沒有農貿市場嗎?

麥思嗯嗯著,說,是,早市的新鮮,可沒工夫每天去。

大爺寒著臉,用鼻音說,超市,你們年輕人就認超市。

他思路極為機敏,很快又找到一個話題,問,一天三頓都在家吃吧?

麥思蹙緊了眉頭,這問題他每次都問,每次不免糾纏一番。她想糊弄過去,低聲說,在家吃,在家吃。

大爺看著她,說,都在家吃?

麥思只好說,中午飯不在家吃,在單位。

大爺瞪大了眼睛,什么?中午飯不在家吃?早晨出門晚上才回來,這可是一整天啊。

他在農機局呆了大半輩子,作息上紋理清晰。十二點回家,全家一起吃午飯,睡一小時午覺,下午回單位接著上班。因此,深圳人的午飯問題一直令他困惑、懷疑,放佛,權威無端受到了挑戰。

麥思不敢爭論下去,撒了個謊,說,離家近的回家吃,遠的才不回去。

大爺點點頭,看起來嚴肅、高深莫測。麥思正想道別,只聽他拖長了聲音說,深圳好啊,經濟發達啊。

一個熟悉的冷戰從身體深處慢慢抖出來。她知道,大爺又要欲擒故縱了,這是他的保留節目。此時此刻,必須要使出殺手锏了,她趕緊說,發達什么?工資高,消費也高!錢太暄了,城市的一萬還不如留州的一千頂花!

這是一記絕殺,每次都能收到奇效。果然,大爺覺得自己贏得了最后的勝利,緊繃的莫名慍怒的臉徹底舒展開來。他一邊嗔怪,瞧你說的,哪能呢?一邊發出爽朗的舒暢無比的笑聲。

從大爺家出來,麥思的胸口有些憋悶。高羽走著走著忽然停住,雙手支在大腿上,弓著身子笑,麥思甩甩頭,也跟著笑。

剛才的會面有一種抹了油般的滑暢感,且洗練至極,顯然這是當事雙方都經過精心排練才會有的效果。

笑夠了,高羽問,咱倆為什么要在這類事情上浪費時間?

麥思說,幾年才虛虛一次,有什么不能忍的。

麥思已感到非常幸運,因為今天大娘不在。記得上回,大娘一見到她,臉上就露出動物般的表情,是那種發現了腐尸的動物的表情。大娘留著很短的寸頭還染成黃色,凸顯出一張大臉。大娘兩頰的肉哆嗦著,挽著她的胳膊問長問短。她討厭大娘說話時步步為營每一步計算都很準確的樣子,大娘通體渾圓卻并不讓人感到慈祥可親,大娘穿著一件滿是骷髏頭圖案的毛衣,散發出魯莽而尖利的小城時尚感。

大娘的神態,大娘的衣著,這些細小瑣碎的惡,會讓麥思產生生理反應,胃酸不可抑制地逆流而上,接著胃疼,一陣陣地,往咽喉那里疼。

麥思帶高羽來到中心廣場,多年前她曾在這里套圈兒溜旱冰,如今每到晚上,這里就成為縣城最大的消息集散地,這里有無數愛恨情仇,也有無數不厭其煩描述著的完美生活,晉升,開辟第二職業,孩子上縣文藝晚會,等等等等。這向著四方鋪展的廣場,闊朗而又逼仄,幾乎讓麥思透不過氣來。她想起了春麗,她確信,此間的罪惡,足以促使春麗逃向南方。

兩人一直在外面閑逛,直到天黑才回家。

麥思見母親正忙活包餃子,就向高羽使了個眼色,兩人偎著母親坐下來。氛圍不錯。母親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芒,似乎鼓足了勇氣,終于試探著問起,“事業”上有沒有“進步”。

祥和之氣頃刻間逃遁而去,高羽轉身去了臥室,麥思支吾兩句,打開了電視。

母親很是萎頓,只好開始鼓吹她的和面絕技。她左手指著面盆,右手高高舉起,說,麥思,看看你媽,不知道什么叫和面拔不出手來,從來都是三光,面光,手光,盆光!她的聲音激昂高亢,與干縮的身體很不協調。這幾年她喜歡回首往昔,發現大半輩子都在自我犧牲,以至于很不快樂,炫耀“三光”是她所剩不多的人生樂趣了。

麥思偷眼看著母親,她穿著假冒的洞洞鞋,里頭的肉色絲襪若隱若現,她沒走過運,沒享過什么福,大潤發里搶購賤價雞蛋的隊伍里肯定有她,最關鍵的是,她的丈夫雖未出軌卻也并不愛她。真是個典型的母親,看她一眼,就會聯想到匱乏和不幸,看她一眼,就知道她被日子研磨過了,吃得連骨頭都不剩了。

媽,我當上副所長了。

話是自己蹦出來的,麥思驚愕不已。

她看到母親的脖子往上一抻,真的?這孩子,你也不早說!你爸晌午起來就蹦跶出去下棋了,他還不知道呢!母親說著說著,眼眶就濕了。

高羽在里屋古怪地咳嗽了幾聲。

麥思幫母親放好案板,說,就是主管幾個課題,沒什么大不了的。看你阿彌陀佛阿彌陀佛地!

母親的笑容松弛而滿足,那是老懷為安、一輩子有了結果的笑。她說,以前一提這話頭你就黑臉,我和你爸都快悶死嘍,這下放心了,路會越走越寬的!

麥思心里一動,她想要的,不恰恰是路越走越窄、越走越僻靜嗎。

麥思走進里屋,低聲道,不要亂出聲。高羽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有點心疼你。

我也心疼你。麥思說。

前幾年,每當高羽覺得無法掌控自己命運時,就躲起來偷偷念心經。

她把高羽拉回到客廳里,陪坐著。父親也從外面回來了,父母熱議著麥思的才能和前程,高羽跟著附和,不掃他們的興。很快又沒有新話題了,幾個人干笑著,氣氛重新變得枯澀。麥思不小心碰觸到母親的皮膚時,會感到有些尷尬,她們之間,不是長期生活在一起的親密。麥思早就想走了,她愛自己的父母,同時又無比渴望跟他們拉開距離,回鄉一定不能超過五天,這是她的極限。

這幾天,也有姨姑嫂嬸猛然想起春麗,老姑娘加辭去公職的春麗是留州的名人。顯然,她們并不真正認識春麗,顯然,打探之前她們已有預設:春麗肯定是有后路的。從中彩票到結識著名商人被高薪挖走,每個人都急于為春麗尋找合理的解釋。麥思沒想到,群眾對一個陌生的名字,能關心到這種程度。她們說話的聲音總是很大,語氣篤定:沒后路,能把吃皇糧的工作白白瞎掉嗎?

麥思特別想宣告,沒有,就是沒后路??煽粗@些一臉精明相的人,她還是選擇了漠然,她說,不知道,在深圳沒見過春麗。她更不能暴露春麗的真實去向,老家的人勢利,對不具備普世知名度的騷人墨客并無欽羨崇仰,而是蔑稱他們為“大酸梨”。

高羽在旁邊聽著,慢慢咂摸了過來。他沒多說什么,只是臨睡前用后背蹭了下麥思,說,你多慮了,別怕,真的別怕。

兩人曾半真半假地談起對工作的厭倦,結果引起雙親的高度警惕。說起來,兩邊的父母都受過教育,但只要跟工作有關的議題,從未獲得過嚴肅的對待。父母們痛恨變化、偏離和不確定,他們陰陽怪氣地嘲諷,無師自通地運用修辭,不是反語就是影射,他們還喜歡舉例子,指桑罵槐,曲徑通幽,弦外之音和韻外之致一波波地在空氣里蕩漾。怪話說完后,往往升級為大吵大鬧,預言這將是“一輩子犯下的最大錯誤”,陳腐老調洶涌而來。燒包,好高騖遠,沒有感恩之心,去外頭,去社會上,小孩脾氣啊,不知道鍋是鐵打的。情急之下也會上升到犯罪的層面,目無王法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從子女的婚姻伊始,他們就覺察到自己失去了實際的控制權,他們也漸漸明白,這代人對父母的容忍度很低,他們的歇斯底里,沾染了幾絲虛弱徒勞的氣息。

麥思緊貼住高羽的后背,說,父母窮怕了,動蕩怕了。他們這些年的不如意,是攢了一口氣的。

半天,高羽才說,你呢,其實你比老人家還保守,你又在怕什么?是生下來就帶著的原初恐懼嗎?

麥思身體一僵,折回到自己的枕頭上,說,睡吧。

兩人在老家的最后一天,把麥思媽媽視若珍寶的雙缸洗衣機強行淘汰,換成了松下全自動?;爻虝r天上落著小雨,飛機緩緩拉升,拉升到晴朗的平流層。

又要見到春麗了。一想起春麗,麥思就心緒紛亂。她覺得春麗只是急于找到一個外殼,一個臆造的自由澄明之境,好不去面對真實的世界。飛機下降時,她從睡夢中驚醒,夢里,她恍惚看到,春麗在墜落,面目模糊,四肢張開,飛快地在她眼前掠過,落到了她看不到的地方。舷窗外,白日和黑夜正相互浸染。

春麗滿臉放光地迎接他們,接著把麥思拉進客房,詭秘地表示,她正在創作“一部類似于《紅樓夢》的小說”。她臉頰泛紅,那顏色不是胭脂水粉能調和出的,像剛洗完澡,或剛運動完,是一種天然水潤的潮紅。聽她如此描述,麥思的心就涼了。加上旅程勞累,加上她對文學并不迷戀,連禮節性地作勢閱讀都欠奉,就打著哈欠回房了。

要完全地擁有自己的時間,總是要付出點代價的。

麥思的代價是,逢周二資料室開放日她晚上九點才下班,以此換取周五不坐班的自由。周五她總是起得很晚,松松地系著絲綢睡袍,奢華地消磨一個別人的工作日。只要是自己的時間,她就能輕易地感受到寧靜和幸福。她能聞見柑皮的香氣,發現各種小物件的精致之處,漂亮的紐扣,皮革上均勻的走線,鞋子里布印著的含蓄隱秘的花朵,一個閑極無聊的人才有心境體味的種種細碎的美妙。

這個周二,麥思回到家里,發覺高羽居然沒打足球經理,春麗也沒躲在客臥里敲鍵盤。兩人在餐桌旁聊天,桌上放著一瓶喝了一半的Moscato。春麗從椅子上彈跳起來,臉色很不自然。從留州回來后,麥思說事已敗,但又囑咐她,不要跟高羽談論辭職的細節。

可是,他們正在談,談得很投機很熱烈,甚至開了一瓶酒。

麥思推擋著稠厚的空氣緩緩地走過去,本來想發作,臨了卻擠出笑容,聊什么呢?

高羽示意她坐下,說,在聊你呢,春麗說了很多小時候的事。

麥思忽地上來一股軸勁,故意不解風情,硬邦邦地問,什么事?

春麗低著頭,高羽的臉色暗下來,說,瞎聊,瞎聊。

麥思擺弄起遙控器沒再往下逼問,兩人如獲大赦地各自回房。麥思枯坐一會兒,抓起酒瓶咕咚咕咚灌了幾口。

終于躺在床上了。麥思和高羽卻感到恐懼,他們同時嗅到了那股熟悉而危險的氣息。他們經歷過這樣的夜晚,并排躺在枕頭上探討一些重大問題。進入停滯期了。在可怕的停滯中他們也試圖進取,鼓勵對方學點諂諛獻媚之道,密謀怎么結交顯貴的老鄉怎么把禮送出去,忽而看到希望的微光,忽而又泄了氣覺得無路可走,后面的那些平庸無望的日子,已滔滔滾滾地來了。最后總是不歡而散,懊惱和沮喪潮汐般漫上來,在被淹沒的一瞬他們絕望地意識到,這晚的睡眠又毀了,豁豁牙牙的睡眠,早晨起來口苦、頭疼欲裂、臉像大饅頭在水里泡過一樣,殘敗,憔悴損,極度疲憊地開始新的一天。

他們以為自己早學乖了,不在敏感而悲觀的黑夜里敞開心扉探討未來。

然而今晚,理智、經驗、對和平的渴求,悉數崩塌,熟悉而危險的氣息從四面八方暗自滋長,趁虛而入。

高羽首先失去了控制,說,我跟很多年輕人一樣,對這個行業徹底喪失了興趣。

麥思幽幽地說,沒人逼你,當初是你自己全力準備考試,又倍感幸運地成為其中一員。你說,這條路會好走一些。

高羽翻了個身,此一時,彼一時。

麥思說,過早地看透一些東西,就會有很多后縮和不努力的借口。出世,總是阻力最小的。

高羽冷笑一聲,你在說自己吧,早早去資料室當了閑人。

麥思說,我是女的。

高羽說,你把我也當成女的,行吧?

女的!麥思有些煩躁。春麗……她不由得吐出了這兩個字,索性發狠說道,春麗真是招人煩!

高羽說,招人煩?春麗不就是能給別人帶來希望的人嗎。

麥思說,再過幾年就是笑話!杵在留州的大馬路邊,身上掛著一條古鎮調調的長裙,手里挎著藤編籃子,嘴唇涂著油彩般的黑色唇膏。

她吃吃笑著,接著說,如果我不是你老婆,也能對你懷有深切的理解,也能成為你的好知己。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

高羽說,我就奇怪了!一方面,你總覺得自己很高檔,總說自己跟別人不一樣,這個俗不可耐,那個和你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另一方面,你一張嘴就是大道理,什么好不容易“占住了坑”,什么不能“破功”,什么沖動是魔鬼,什么活水、保險繩、安全帶。

麥思的笑一點點僵硬在了臉上。對這種奇怪的撕裂,沒人能比麥思本人更能體會到個中痛楚。麥思坐起來,提高了音量,是,我也奇怪,我居然說出這樣的話來,我居然能忍受這些!說到最后,是哭腔了。

高羽也坐起來,扶著她抖抖索索的肩膀,不鬧了,不鬧了,家里還有客人呢。

麥思的身體簌簌抖動,她說,我跟你一樣,也在承受很多不喜歡和不情愿,掙這份工資,把自己搞得很卑微。她說,我當閑人,是用年年談話、年年考評受辱換來的。

她深吸一口氣,開始用一種刻毒、挑釁的復雜語調背誦《琵琶行》。潯陽江江頭夜送客,楓葉荻花秋瑟瑟……

他把臉深埋在枕頭里,發出斷斷續續的哭聲。

夜晚失控地滑進深淵,一聲巨響,粉身碎骨。

第二天,兩人眼眶下都是嵌入式的深深淤青,怕跟春麗打照面,幾乎是從自己家里逃出去的。晚上,兩人做出各自忙碌的樣子,春麗呢,待在房間一動沒動。

好不容易等到周五,麥思和春麗終于找到機會,正式坐下來,掏心窩子。

無需鋪墊,春麗一上來就說,放心吧,高羽很成熟,對人生大事深思熟慮,不會走極端的。他說,對你,對你的父母,對周圍所有的人,他都是有著責任的。

麥思跟沒聽到一樣,她為春麗泡上碧螺春,輕輕轉動著玻璃杯,說,青螺比尖削的龍井耐看,更有韻味。

春麗接不住這句話,只好把視線落在餐桌旁的擱板上。一排雪白的擱板,碼著精巧可愛的小碗、蕉葉形狀的碟子、馴鹿雪花圖案的彩繪盤,款型別致,色彩濃艷,散發出生活的豐盛感和寬裕感。

春麗說,看到這些好看的餐具,這些盛滿香料的瓶瓶罐罐,就知道你活得很講究,很有興致。

麥思搖搖頭,不,這不是小布爾喬亞的趣味。很多時候,是不添置新盤子新杯子,生活就難以為繼了。這是我能接受的變化,添一點新鮮美好的物件,日子又能過下去了,吃喝拉撒又有點意思了。

一點軟弱的改良罷了。

春麗似懂非懂地,視線再次落在擱板上。

麥思說,你看,上次我買回來一個杯子,顏色是輕煙一樣的綠色,對喝水這個很日常的行為,就有了嶄新的興致,我變得很愛喝水了。

春麗說,那寫東西就相當于我的新杯子吧。不過,我又覺得,其實,不寫,更好。我摸摸這個,動動那個,就是拖著,不往電腦前坐。你發現了嗎,我把你家的花生都剝完了,我還喜歡幫你擇菜,擇芹菜葉什么的,多簡單的勞動!

兩人都意識到一些真正的困厄和痛苦。放佛幽閉于黑魆魆的山洞,從一個絕境走向另一個絕境,始終沒覓到通往光明之門的道路。

聊了很多,麥思卻覺得,關于春麗和高羽的對話,她沒有掌握事實的全部,心里還是不踏實。

接下來的一周,春麗宣稱找到了房子。搬出去前,她把擱板上的杯盤仔細洗了一遍。

麥思并未挽留,她早盼著王春麗滾蛋了。春麗每天賴在家里,毀掉了她周五的獨處。那樣的一天,她不愿跟任何人共享,她需要空間和心理上的絕對的空曠,哪怕有人在房間里關上門不出動靜,也是確鑿的打擾。

春麗走后,麥思不放過任何警戒教育的機會,說春麗在寫作上毫無前景可言,有些東西跟努力不努力沒關系,缺少稟賦,不得其門而入,是個“巨大的悲劇”,還預測春麗在外浪蕩幾年后,遲早要回留州。

大部分時候高羽只是聽著,偶爾才反駁道,你的語氣很世故,你就剩這點聰明了,習慣性地對所有的事情不抱希望。但春麗是癡人,說不定哪天就捅破了窗戶紙,就開了竅!有時,他的聲音會突然低沉下來,說,我完全能理解春麗,她寫東西不是發神經,不是瞎胡鬧,她是太壓抑了。每次高羽這樣說,麥思的心就會猛然疼一下。

高羽不會喋喋不休,麥思也無意辯論,她蜷縮進松軟的沙發看古裝電視劇,并鼓勵高羽去足球經理里揮斥方遒。他們都在表面健全、內里敗絮一團的家庭里長大,深知“隱忍”意義上的安寧與和睦,也要珍惜。

周五,麥思在潮潤的空氣中醒來,一縷黯淡的光線從沒合嚴的窗簾縫隙里漏過來。

天陰陰地,是個仿若被黃昏修訂過的清晨。她來到陽臺上伸展了一下四肢,感覺自己像一只貓,好人家養的懶洋洋的貓。

雨還沒有落下來,但她知道,雨已經在路上了,大團大團鉛灰色的雨云在西邊的天空上糾結翻騰。

風大雨大。她泡了一杯姜茶,隨手拿起一本周刊,心里很靜,很知足。

這才是真正的一天,一天什么都不干,卻沒有一絲“浪費”的感覺——這一天專門拿來怡情養性,充滿意趣,活著真好??此撇黄鹧鄣囊惶?,卻使日子有了張弛和明暗,使得家庭園藝和美食制作成為可能,無名腫毒慢慢化掉。

傍晚她步入廚房時并不恐懼,興致高昂地烹制了晚餐,能彰顯個人美學的晚餐,走出廚房時也不像往常那樣疲憊而充滿怨氣。

她時不時望向窗外,透過疏朗的梧桐葉子往下看,傳統地,家常地,等待著丈夫歸家。

高羽沒按點回來,她在飯菜上扣緊盤子。繼續等。再后來,飯菜沒有熱乎氣了。

電話也打不通。麥思慌了神,趕緊翻找衣柜,看到制服都在,卻少了幾件休閑裝。

噩夢成真,靴子落地。高羽沒去上班。

麥思癱坐在地板上,腦子還在飛轉。第一,可能是臨時加班,手機沒電。第二,若真沒上班,不知道有沒有請假。

基于虛榮的必要,以及避免外人對他們婚姻的無端揣測,她思量了半天,才撥通高羽同事小余的電話,小余是高羽的同鄉,很久前來家里吃過一頓飯。

小余,好久沒見了。最近天氣不大正常,你還好吧?

她一口氣說完。

小余似乎有些錯愕,反應了幾秒才說,是麥思姐呀!我還好還好。

麥思抓牢了電話,緊張地等著她的下一句話。

小余像突然意識到什么,說,肺炎可不是鬧著玩的,讓高羽好好休息。他也真是的,怕麻煩我們,不肯說出在哪兒住院,不然今晚就去看他了。

麥思長長呼出一口氣,說,不用不用。就是,就是沒那么快康復,這病粘糊,請你們多包涵!

果然,高羽沒去上班。萬幸地是,他還請了假。

剛慶幸完,隨之而來的,竟是微微的遺憾。為什么還要請假,為什么不干脆徹底消失?

對自己奇怪紛亂的心思,麥思不想再一層層地剝下去,她隨便喝下一碗麥片,約春麗到文山湖邊的咖啡廳見面,她說,很急,打車來。

兩人在湖邊找到座位。

麥思的語氣充滿責難,高羽今天沒去上班,也沒回家。

春麗趕緊看看手機,表情有些失望,他沒聯系我。

春麗安慰道,麥思,不要太擔心。那天,高羽反復說,我是男人,有個家要養,不能冒險,不能逞一時之氣,不能懸崖撒手。

麥思閉上了眼睛。她想起前天晚上,屋里只亮著一盞暈黃的壁燈,她躺在高羽懷里,對他說,你是我丈夫,你是好男人,以后我們還會有個可愛的孩子。她似乎單方面下定了決心,此前,他倆始終拿不定主意,到底讓不讓一個孩子來到世上。此刻,她嬌弱又強硬,她的話,像細小的鋸齒,在高羽的皮膚上溫柔地拉過。他一言不發,一張寡欲的淡漠的臉,缺少生氣。她感到氣氛很怪異,倒寧愿他煩躁地推開她,發上一通火,發完了事。

春麗接著說,麥思我,我覺得高羽確實有點問題,要慢慢解決。高羽說他羨慕我,一天一天地不用出門,不用在等電梯時發愁跟別人聊什么,高羽還說,他吃完飯在單位院子里散步,遠遠地看到一群人走過來就心驚膽戰,他不想跟他們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

高羽又說,上一天班,啥事不干也累,耗得上。有工作也是事務性的,機器人做才合適。

麥思做了個手勢止住她,尖刻地指出,別總高羽說高羽說,不就職業倦怠那點事嗎,你又說了什么?

春麗苦著臉,我說得真不多,說先寫了幾年材料,沒黑沒白,后來安撫性地調去負責會務,挺清閑的,會前擺放茶杯,會中保持微笑、隨時添水,會后倒茶葉根兒、洗杯子。但我怕,怕一輩子就是擺茶杯、倒茶水、洗茶杯了,怕一輩子,就這么散了。不是不想踏實工作,是這工作讓人害怕。

麥思心里一酸。她想起春麗搬離她家前,很勤快地把擱板上的東西洗了個遍。

她仍然不能原諒春麗,大部分人,會逐漸變成沒有任何技藝和才能的人,大部分人,在對一個和幾個錯誤的保持甚至是捍衛中度過一生。她說,春麗,你知道嗎?他已經習慣了繁瑣沉重又毫無意義的工作,再堅持幾年,一過四十就沒感覺了,什么意義價值感,徹底沒感覺了,多好!這幾年也容易混,足球經理源源不絕地供給刺激和榮耀,沒有失敗和衰退。只要他不厭倦,就能永遠沉浸在自我欣賞中,無害怡情。

春麗搖搖頭,高羽心里亮堂著呢,他說,你哄著他沉迷游戲,其實,你已經放棄他了。你覺得他不具備混世能力,不是那塊料,也融不進那些圈子。

麥思更加厭惡春麗,她辯白道,我們在精神上一直能溝通,我愛惜他,就因為他不是精通世務的人。說白了,沒什么大志,只求個清靜安穩,這不過分吧?

春麗歪著頭,你真這么想?

麥思說,春麗,我們都不年輕了,三十多了。我再也沒法忍受一個新的男人深入我的生活,每天在我面前晃來晃去了。一想起來,僅僅是想一下,都覺得累。

沉默,沉默。

月亮升起來了。湖面鋪了一層淡奶油色的月光,湖水顯得更加柔和沉靜。

你實話告訴我,我是沒有希望的,對嗎?春麗的聲音像從湖底傳來,帶著股微微的涼意。

麥思小心斟酌著措辭,說,春麗,你寫的東西,我不確定。藝術家是另一類人,我不了解。

春麗說,我現在挺皮實的,有的編輯說話委婉,有的就很直接。我知道他們都討厭我,怕我,躲著我。本來我以為,我能掌控它,心里有什么東西快漲破了,受夠了被人擺布,受夠了滿身枷鎖,以為寫心里的東西會很容易,是順手就能抓到的一根稻草。實際上,它更神秘,更飄忽。說真的,我并清楚自己該干什么,突發奇想,稀里糊涂就……

她說著說著也覺得沒意思,不瞎扯了,我有點懷念以前的工作。

麥思心里很難受,悵然若失。然而,她太累了,沒有精力再關心春麗的困境,也不想深究任何人任何家庭的真實細密的悲歡。

夜色漸濃,湖面上浮起薄薄的霧。隔著霧氣看湖對岸的房子,燈光微茫,飄飄渺渺。麥思告訴春麗,高羽也沒少給我潑冷水,日子比一片薄冰還要脆,失去任何一個人的固定收入,生活質量都會銳降。我們變著法兒地控制對方,一定不能出去,一定要堅持住。

春麗期期艾艾著,也許,真降了又如何,有那么可怕嗎,多一點過簡樸生活的勇氣,少買點東西不就完了!

麥思沒心思再討論下去,很不耐煩地說,春麗,你瘋夠了嗎!不上班你能干什么呢?無論干什么,都會有困惑,你思考太多了,總會有困境。倒茶水洗茶杯又如何,享享清福、渾化于人世不也挺好?

向來隨和的春麗沉下臉來,她望著遠處的湖水,說,世事無常,你這飯碗,想端得穩就能端得穩嗎?我看也未必。這么說吧,也許你追求和守護的東西,本來就不存在。守也白守,我們從來沒有真正掌控過什么,是不是?

麥思心底最深處的恐懼,被春麗攫住了。幼時看到的一幕,此刻不期然再次迫近到眼前。這幾年她才意識到,她曾是某個歷史節點的旁觀者,她才明白了,那個場景的微言大義。她記得那天陽光很好,從高空漫灑下來,人們臉上的陰沉和凄迷卻凝成揮之不去的濃霧,幾百個中年技工,木然站在留州丙綸廠緊閉的鐵門前,人身在地面上投下一大片陰影,據說,已經第十一天了,他們仍在確認自身的渺小和個人意志的虛幻,曾經堅信不疑的安穩,跟他們一刀兩斷,說斷就斷了。

她和高羽貌似主動又充滿痛苦的堅守,霎時變得滑稽可笑。心底張皇,哪里安穩過,不過是無抵抗的腐爛罷了。她不敢再往深處想,狼狽地跟春麗道了別。最后,她在春麗臉上看到的表情,是憐憫。春麗竟然在憐憫她。

這之后,麥思不識趣地用各種方式聯系高羽,寫下情意殷殷的短信和留言時,她非常討厭自己。直到第三天晚上,高羽才主動給她打電話。

總算聽到他的聲音了,麥思強忍著眼淚,故作輕松地說,在哪兒逍遙自在呢?

高羽說,第一天,早晨起來先墮落地喝散裝白酒,然后吃得很飽很飽,晚上喝濃茶,極度放縱。第二天,在深圳灣看了一天水鳥和大雁,站在海邊,萬事皆空,有一種把自己在世界上刪除掉的快感。今天,在慈云寺做了一天義工。

麥思硬著頭皮問,什么時候回來?

高羽說,我會回去上班的。只不過,求求你,這幾天是我最放松的時候,我想看看,到底能不能再為自己多做點事!別來煩我,求你別煩我。

麥思還有很多話想說,卻感覺到高羽的抗拒,她閉上了嘴。

夢里有很多聲音。有時高羽在嚷嚷,求求你,別來煩我。通勤通勤,通你媽的勤!每天都是一堆爛事!有時她在哀求高羽,上班,你去上班,求求你,去上班。她的哀求聲,游絲般地漂浮在空氣中。她的聲音忽然變得很凄厲,她用力把高羽推下床,上班了,你快去呀!她看到高羽從地上爬起來,駝著背挪出臥室。她鼻子發酸,用被子緊緊蒙住了眼睛。

春麗再次打來電話時,已經在外地了。她說前天離開了深圳,打算到處走走。

周末晚上,一個新的工作周猛撲過來。高羽要回來了。他的齒縫里似乎有塵土,他說,今晚能到家,要后半夜了,別等我,也別擔心。周一,我去上班。

麥思拉過被子,緊緊裹住自己,蓬松的棉花被讓她覺得溫暖安全。她把消息發給春麗,春麗沒回應,一直等到十一點,才打來電話。

春麗說,在蘇州呢,坐船沿著護城河游了一圈。

麥思問,怎么想起去蘇州了?

春麗沉默一會才說,蘇州古城城門上是伍子胥,是伍子胥的眼睛。

抉吾眼縣吳東門之上,以觀越寇之入滅吳也。

春麗的話在耳邊回蕩不止,透骨的冰冷傳遍麥思的全身。原來,那句話像餓狼和幽靈一樣,一直尾隨著春麗。

那讖語般地怨毒的警告——你一定會后悔的。

春麗說,連伍子胥的眼睛都見識過了,就什么都不怕了。

春麗繼續說,我上了最晚的一班船,船快開時,上來一個白凈的評彈師傅,他唱得我一句都聽不懂,但不知道為什么——

春麗,你又哭了,是吧?

是。還有幾個人在喝酒打牌,師傅的眼睛不看他們,看著船頂板唱了一晚上。后來,我請他喝了幾杯酒。

春麗的聲音忽然變得歡快起來了,說接下來還要去孔廟、西湖、武陵源。r> 麥思想起玉門關的荒漠旁邊,那條本不可能出現在那里的河,那條讓人靈魂出竅的河,她低聲說,去玉門關吧。

春麗答應了一聲。

世界在向她敞開著。

最后,麥思特別想對她說,春麗,你能不能把東西寫好,你有沒有才華,其實,一點兒都不重要。

麥思在心里重復了好幾遍,總覺得時機和氣氛哪里不對頭,終究沒有說出來。

掛斷了電話,她想,春麗,我就先欠你這句話吧。你能不能把東西寫好,你有沒有才華,其實,一點兒都不重要。

夜里,麥思睡得不沉實,一遍遍地摸枕邊,總是空著。

她起身來到高羽的書桌前,那個上鎖的抽屜前。抽屜上的鎖太纖巧了,顯然,并不具備實質的防護作用,卻是某種拒絕窺探的表態。

麥思從工具箱里取出鉗子,輕輕一扭,鎖就掉落了,砸在地上,發出碎裂的聲音。

她呆立片刻,輕手輕腳地打開抽屜。麥思先看到了一把槍。

她屏住呼吸,拿起來,掂了掂,頗有分量,很快她就憑借常識看出來了,這是一把仿真槍,青春期少年們的最愛。接著,她往里看,看到了一臺望遠鏡,小小的,小得讓人心疼,讓人想流淚。

(原載于《收獲》201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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