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空下的篝火

海軍的追風在山谷里奔騰,我曾一度覺得追風是那個山谷里最優美的存在。有時我會看到它在一片青草地上躍起,嘶鳴。它那矯健的身子像是從很遠古的戰場上退了下來。也有時它的嘶鳴像是帶起了南汀河遠去的呼嘯聲,從彎曲可見或者看不見的國界另一邊。

羊群在藍天下悠閑地吃著草,鈴鐺在峽谷里像是給秋天掛上了風鈴,搖落了那些枯黃的葉子。有時奶奶養的牛也會到羊群里去,黑黃白的羊,還有黃白的牛在峽谷里,搖動著青色的時光。

在青色的時光里,突然有一天在山谷上方的一片空地上,傳來了敲打聲,我尋聲望去,又有人在那里搭著茅屋。

“這里怕是沒法呆太久咯?!蹦棠桃猜牭搅饲么虻穆曇簟?/p>

我并不理解奶奶話里的意思,那時候的我還不會想那么多。

“他們家牲口太多了,這里很快就沒有草和地了?!笨粗也恢?,奶奶接著又說道。

可這次我卻很清楚奶奶話里的意思,因為我知道來的人家,他們家不但有牛和羊,而且數量還很多。無疑等他們來后這里很快就多了一些需要容納的東西,可這南汀河畔的山谷也不是誰家的,我們沒辦法阻止。

“他們剛剛糟蹋了另一個可以生存的山谷?!本驮谖疫€在思考的時候,奶奶又補充道。

然而我卻沒有那么憂心忡忡,在我的想法里這個山谷實在太大了,根本不用擔心再多幾家人來,我甚至期盼著有更多的人家來,那樣可能就更熱鬧了。我向著他們搭架子的方向看去,然后在山谷的斜坡上,我突然看到了一片紅色。

“那是什么花呢?”我的目光立刻被吸引了。我用手指著那片山坡問奶奶。

“那是映山紅?!蹦棠填^也不回。

“真好看。”我倒也不奇怪奶奶看都不用看就能知道我問的是什么,因為這已經是常常有的事了。奶奶像是知道山谷里的一切。

“有什么好看的,那是一種鳥的鮮血變來的,可悲著呢?!蹦棠滩灰詾槿?,似乎還知道更多的東西。

“什么鳥呢?”這下完全勾起了我的好奇。

“小孩子不能知道太多?!蹦闹棠虆s沒有把話說完,我沒辦法只好盯著那片紅色的斜坡看。

那片斜坡在一塊巨大的石頭上方,斜坡上是許多我不知道名字的樹,樹的葉子已經完全落了,在斜坡上堆起了厚厚的一層,有時我站在峽谷里會聽到有野雞或者是別的動物從落葉堆上跑過去的聲音,有時是畫眉或者是松鼠把落葉刨開找食吃的聲音。

偶爾是麂鹿跑過去帶起來的聲響,麂鹿帶起來的聲音會特別大,它會驚擾起畫眉,野雞,還有斑鳩。倘若只是單純驚起畫眉還好,它們在山谷里嘰嘰喳喳叫一會就停了下來,但如果是同時驚起了野雞,斑鳩還有畫眉鳥,那就會帶來連鎖效應,整個山谷會熱鬧起來。

首先是畫眉嘰嘰喳喳的吵鬧聲,然后就是野雞鳴叫著飛起,這些聲音會引來古銅黑卷尾鳥在山谷上空盤旋鳴叫著,沒有人知道它們到底在驚訝什么。我不喜歡這種盛況,就像是會有什么驚世駭俗的東西從那些枯黃的落葉底下竄出來一樣,嚇人得很。

就在這樣的環境里,在那些已經沒有了葉子的樹底下開著那些紅色的花。

從我們在的地方看過去,那些紅色的花連成一片,在沒有葉子的樹干與堆積起來的落葉之間,我很久地凝視著,從那小片到后來開滿了整個山谷。

也從那一天開始,直到很久以后映山紅在我那些似乎再也撿不起來的日子里,長久地盛開著。

也直到后來在一個夜晚,我聽著王八唱了一首叫映山紅的山歌。

蔚藍的天空像是鋪開在山谷上空的油畫,偶爾刮風吹著山谷,把那些鳥和落葉吹著,在山谷里講著故事。

有時間麂鹿會從落葉里竄出來,跳到石塊上,使勁地叫著。可我并不喜歡麂鹿的叫聲,它們的叫聲實在沒有一點點美感可言。我有時甚至覺得它們的叫聲像是一種來自于森林里很邪魅的精靈??伤鼈兲S起來的時候又那么矯健而靈活,像是一種最靈動的軀體在大地之上舞動著。

直到后來它們一頭扎進了映山紅林,我突然明白了奶奶口中的悲。那是一種最靈動與鮮紅搭建起來的沖擊,也是像是生命與死亡的撞擊。

那時候奶奶已經是滿頭白發,我站在她身后,她彎著腰在大地之上忙碌著。她的幾縷白發在天空里飄舞著,頭發的遠處就是那片鮮紅色的映山紅。

在奶奶的頭發與映山紅之間,是王八的身影,他不知道什么時候爬上了搭起來的架子上,他的兩個孩子在下面給他遞著需要的工具和木頭。一些聽不清楚的對話從它們那里傳來,帶著陣陣笑聲。

很久之后的今天,我也還是會想起王八的那個身影,他像是臥在天空里補修著藍天的能工巧匠,又像是蹲在一根獨木上的巨人。我擔心他會從上面掉下來也擔心他突然間展開翅膀飛走了。

直到夜幕降臨,當我看著他們搭建茅屋的方向燃起了篝火,火光在空曠的大地上燃了起來,我才放下了懸著的心。

也從那天開始,海軍,我們還有王八他們居住的地方,搭建成了一個三角形,我們分別在三角形的頂端。海軍在夜幕降臨時總會吹他的口哨,他的口哨聲會引起馬的嘶鳴,之后就是螳螂的叫聲。我們這里就沒有別的聲音,除了四叔的閃電會時不時叫幾聲之外。也就在那個夜晚,王八他們那里傳來了三弦的聲音,還有唱山歌的聲音。

我到如今也沒辦法完全形容出我第一次在那個山谷里聽到這些聲音的心情,它們混合著像是山谷里一下子搬來了一個村莊,可偶爾又會有夜里活動的一些動物聲竄了出來。我時而聚精會神地聽著弦子與海軍吹口哨發出的聲音在山谷里被風吹散,時而又得準備著被那些未知的叫聲嚇一個激靈。盡管如此可我知道那些聲音在今后的很多年里,也一直跟隨著我,似乎從來沒有消失過。

我如今有時在很喧鬧的城市里溜達的時候,看著滾滾而去的江水,也錯覺的似乎在那些江水聲中聽到了那些夜晚里弦子的聲音還有風聲呼呼而去的聲音,有時汽車鳴笛聲夾雜著拉長了睡夢,我就會突然覺得,像是海軍曾吹口哨的聲音從茅屋里星空下飄進了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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