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成長,必然伴隨著疼痛。
伊雪如約來到許子峰的咨詢室。
眼前的女子,目光如水,弱質芊芊,靜坐如閑花照水,行動似弱柳扶風。以往,林黛玉的形象只于字畫中,如今,是活脫脫地走出來了。
見她款款而來,許子峰只覺得心臟跳漏了一拍。那種哀怨,那種瘦弱,那么似曾相識,他的心竟隱隱作痛起來。
“你好,許醫生。我相信你可以幫到我。”她的聲音甜而不膩,清冽如水。
“感謝你的信任。然而,自我成長,必然伴隨著疼痛,希望你有所準備。”許子峰知道,這段時間,伊雪一直在鼓勵陪伴董笑嫣,所以遲遲沒來解決自己的問題。單憑這一點,他對這個女孩就頗有好感。
“是的。我已經準備很久。”
“伊雪,不介意我這么稱呼你吧。我想知道,你最想解決什么問題?當然,我問笑嫣了解過你的情況。為了讓會談有效進行,我需盡可能多的搜集材料,希望你能理解。當然,一切信息,以你自己提供的為準。”許子峰面容和煦,聲音富有磁性,讓人心安。
“我要解決的問題?很多。比如,我的工作該如何繼續,我的媽媽誰來照顧,我弟弟的婚事如何是好。不過,我知道這都不屬于心理學范疇,不能作為咨詢目標。我想擺脫我痛苦的情緒,我渴望找回活下去的力量。”
這個女孩很有悟性,這是保證咨詢效果的良好條件。
“那么,你先具體說說讓你痛苦的人和事。我相信,你會尋找到擺脫痛苦的契機。”具體化是重要的參與性技術。必須讓來訪者說出具體事實,咨詢師才可有效幫助其厘清困惑。
“我被拋棄了,被一個我期許過一生,并從不曾懷疑過的人拋棄了……”伊雪開始講述。
開始,我怎么也不相信他會丟下我。我弟弟托他的警察朋友李東到處尋找,只要他登記住宿,買火車票或機票,甚至去取錢,都可以馬上搜索到他的位置。然而,他就這么人間蒸發了。那么實實在在的一個人,怎么就不見了呢?怎么就丟下我和孩子走了呢?我一直稱他“木頭”,因為他真的就像木頭一樣,會安安靜靜地守在原地等我。
記得大學時,他第一次約我,去的居然是博物館。我還笑他,怎么不把自己也陳列進去呢?哪有幽會約在博物館的。
有次,我和他發信息,發著發著就睡著了,沒回他短信。結果他第二天打電話來,問:“你昨天怎么沒回我信息?害我等到三點鐘?”
我啼笑皆非,世上還真有這么一根筋的人。沒收到信息,可以再發一條問我睡了沒呀,何必一直在那傻等呢?
但是,他就是這樣一個木木的人。他會在宿舍樓下等我一整天,他可以為了給我買包糖炒栗子翻遍半個城市,他可以因為我不開心陪我逛遍整個校園……
有次,我和他在校園北門逛著,二樓的一個廣告牌毫無征兆地砸下來,他一把將我壓在身下。我的臉被劃傷了,他不顧自己滿身傷痕,抱著我往醫院沖。
那次,我幾乎以為自己毀容了,心底無比絕望。他一直陪在我身邊。他不善言辭,但為了逗我開心,編了一個又一個的冷笑話。
后來,他告訴我:“其實,我甚至邪惡地希望你的臉不會好起來,那樣,就不會有那么多人和我搶,你就可以永遠屬于我。”
我最終還是屬于他了,以最完美的姿態。然而,他卻將我棄之如敝履。為什么會這樣?難道以往的種種都是假的嗎?我受盡奚落,受盡嘲諷,我的家人因為我受盡牽連,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可是,我居然還會想念他,日日夜夜地想念他,始終說服不了自己死心。
伊雪說罷,情緒崩潰,精疲力竭。
望著眼前傷心欲絕的女子,許子峰覺得嗓子發緊。對于來訪者的痛苦,他往往能深切體會,恰當共情。這一次,他似乎完全感同身受,對她滋生很深的同情,甚至想痛斥那個不負責任的男人,這有點過度共情了。
他極力平穩住自己的情緒,對她進行情感反應:“他拋棄了你,你覺得自己應該恨他,而你還對她懷有很深的愛意,為此,你對自己感到憤怒和失望,對嗎?”
“是,我非常恨自己。為什么我還放不下這樣的人?我為什么還是,還是想念他?”
“伊雪,我理解你懊惱的心情。我想,任何人遭遇你這種事,都會如你這般痛不欲生。”許子峰先將這種情感普遍化,這樣可以讓她有種歸屬感,不會覺得自己另類,不會將自己的痛苦夸大到獨一無二,“你當下的感受就是真實的你。你否定自己對他的情感,就是否定你自己。”
“可是,事實告訴我,理智告訴我,這種人不值得我留戀。我如此的懦弱,無能,連自己的心都管不住。你告訴我,我怎么樣才可以忘了他?”伊雪無助得像個孩子,對許子峰表現出無比的依賴。
這種依賴,會使得來訪者將解決問題的責任推給咨詢師,從而影響來訪者的成長,必須妥當處理。
“我不能告訴你該怎么辦。因為我不是你,我的方法未必對你有用。只是,一個人,總和自己的心過不去,那有什么后果呢?”
伊雪沉默許久:“那就像是自己和自己打架,就像內戰一樣。”
“我們的感覺比理性真實,它會告訴你內心最真實的想法。愛一個人,不管對方是什么樣的人,都不是罪孽。你要試著和自己和解。”
“怎么和解呢?我可以忍受一切加在我身上的苦痛,然而,我身邊的人卻因此受到莫大傷害。”伊雪情緒激動。
許子峰望著伊雪,耳邊飄來另一個控訴的聲音——“他怎么對我,我都不在乎。可是,他怎么可以讓所有的親人都抬不起頭做人?”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女人的臉,她神色凄楚,眼神怨憤。
那個女人的臉漸漸清晰,直至和伊雪的臉重疊在一起。許子峰覺得喉嚨發緊。他想繼續引導伊雪傾訴,但發覺自己無法開口。因為悲傷就哽在喉嚨里,一張嘴就會泄漏。他不確定,自己會發出什么樣的怪調。
他一直凝視著伊雪,似乎想將她看得更清楚一些,再清楚一些。他當然不知道,此時,自己的眼神是那樣專注深情,卻充滿悲憫與傷痛。
脆弱的人,心房雖重門深鎖,但總渴望著被打開,被呵護。她將自己的傷痛層層雪藏,逃避一切或嘲諷或同情的目光,而此刻,在這種飽含憐惜和心疼的融融目光中,她感受到從未有過的安全。
許子峰已經不太清楚后來的咨詢是怎么繼續下去的。他只恍惚記得伊雪流了很多眼淚,而自己,也因憤怒和憐惜一直眼睛發澀,拳頭緊握。
伊雪走后,許子峰還呆坐在咨詢室許久。有很長一段時間,他覺得腦子里濕噠噠的,全是女人的眼淚。待稍微清醒時,他甩甩頭,似乎想將里面的水分甩出來。這自然是徒勞無功的,腦子里不會有水,這一切不過是他的幻覺。
此刻,他完全知道恰當的處理方案是什么,他應該這樣引導:“我想,一定還有特別的原因,讓你對他這么抗拒。你剛提到了孩子。能說說孩子的情況嗎?”他得讓她親口說出孩子的事,讓她把心底最深的傷口暴露出來,然后,引導她宣泄情緒,最后給她包扎傷口。
但是,他被憤怒和同情沖昏頭腦,根本無法冷靜思考。這種個案,他一開始就該回避,他實在太自信,太高估自己,認為自己可以掌握尺度,不會輕易產生反移情。
被傾心相付的人拋棄,從天堂路口跌落,從此生活翻天覆地。所有的苦痛獨自咽進肚子里,四周全是滿懷惡意的嘲諷。這樣的女子,怎能不可憐?怎么能忍心這樣背棄一個弱女子?許子峰無法忍受!是的,無法忍受。原以為,經過這么多年的系統學習,深究人類種種煩惱糾結的根源,見識過形形色色的陰暗背叛,自己已經冷靜淡定,然而,事實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
他的心結,從來不曾打開,他對她的愛,從沒淡過,對他的恨,也從沒停過。有些傷,就如風濕,天朗氣清的時候全然忘卻,而一旦風云斗轉,就痛入骨髓,不得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