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一,祖母溘然長逝,我和老公帶兒子回千里之外的老家奔喪,一路長途跋涉加上暑熱,兒子吐得厲害,我看著他蒼白的小臉像霜打的茄子,內心焦灼得像熱鍋上的螞蟻。悲慟和絕望一同襲來,夫一言不發,看看我,又看看兒子,對于我的哀傷他又怎么能夠感同身受。
汽車在蜿蜒的高速公路上盤旋,綿延的青山甩在身后,我叮囑司機快一點,再快一點。我的心像飛馳的駿馬,故鄉的輪廓在眼前鋪陳,那個心心念念要回到的地方,近了近了。
對于遠嫁的女兒,故鄉是一個被風沙裹挾的不毛之地,那里干旱少雨,沒有綠洲也沒有羊群,但有淳樸的鄉親和日思夜想的家人,有清晨裊娜的炊煙,門口的狗吠,有村口池塘的蛙鳴,和墻根下納涼的老人。
每一個拼命逃離故鄉的異鄉人最終都要回到這里,回到這煙火升騰的尋常巷陌,回到這細水長流的平淡日子。
我們的車子開到村口,幾個納涼的老人蹣跚著步子走上前來,抓著我的手,勸我節哀順變。
我忍了一路的眼淚,決了堤。
三歲的兒子看我掉眼淚也哇哇大哭。
或許是那哀婉的嗩吶聲太撓人,或許是那親人慟哭的聲音太動人,我幾乎是匍匐著爬進靈堂,爬到那冰冷的水晶棺前,我嚎啕著,鼻涕混合著眼淚,兒子失去了寵他愛他的太奶奶,而我模糊了我漸行漸遠的鄉愁
很多年沒回來,家鄉的變化很大,家家戶戶門口硬化了水泥路面與村里的主干道相通,街道兩旁架設了太陽能電板,栽了綠化植被,還修了一個很闊氣的人民廣場。
小的時候,村里的巷弄很窄很黑,孩子們走街串巷,追逐打鬧,一不小心一個趔趄,摔得滿嘴是泥。
村口的池塘,鳥囀蛙鳴,乘涼的小伙屐著拖鞋光著膀子在河里游泳;岸邊的姑娘,搖著蒲扇癡癡地傻笑。
暑氣散去的傍晚,忙碌一天的農人收拾停歇,聚在路邊小賣鋪昏黃的燈光下嘮嗑,打牌。日子瑣碎而又漫長。
我想起張藝謀的那部電影,《那人,那山,那狗》,那些熱氣騰騰的生活不都掩于雞零狗碎的瑣碎日常么。
時光飛溯至今,村里的生活不知好了多少光景,偌大的人民廣場卻顯得寂寞寥落,只有一些零零散散上了年紀的人在路燈下散步。
歡笑聲和狗吠聲遠了,日子還是一樣的冗長,了無生趣。
許多年輕人攜家帶口,外出謀生,在城市里討生活,混跡于高樓林立和鋼筋混凝土的大城市。
曾經熱鬧的鄉村慢慢變得冷清,衰敗。
我帶兒子去我小時玩耍的池塘邊,不想那里已經變成一個水泵站,突突的泉水順著銹紅的管道往外冒,沿著水泥立板堆砌的水渠一路涌向兩邊的田地,兒子看得新奇,高興的又跳又叫。
我卻難過的要死。那解不開的鄉愁,不就是心心念念和玩伴嬉戲打鬧的小池塘,街角冒著熱氣的早點鋪,和那一聲聲賣貨郎叫賣的調子么。
我突然想起父親說起的那句話,這次回去不知你們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我一時語塞,記憶里的鄉村越來越遠,兒時的玩伴各散天涯,我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夠回來,
故鄉真的是離我越來越遠了。
夫提議讓我把爸媽接到城里去住,交通便利,家門口就有醫院,老兩口年紀大了,腿腳不方便。
爸說,我不愿去,在那黑糊糊的大匣子(樓房)里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還是待在鄉下自在灑脫。
我說,你不要種地了,你和我媽一年種地得多少錢,我全給你們。
爸,突然就生氣了。
他每天侍奉著自己的兩畝三分地,念叨著雞鴨豬狗,其實我知道他舍不得的并不是這兩畝三分地的收成,而是他日以繼日早已習慣的人際圈子。
熟悉的家常嘮嗑,熟悉的鄉音,人和人見面第一句,你飯吃了么?
你說吃了,他就會問你吃的啥?
從而打開聊天的話匣子
而不是面對冰冷的城市,人們形色匆匆的背影和劍拔弩張的鄰里關系。
我突然間想起腦癱詩人余秀華的那首詩
《我愛你》
我巴巴地活著,每天打水,煮飯,按時吃藥
陽光好的時候就把自己放進去,像放一塊陳皮
茶葉輪換著喝:菊花,茉莉,玫瑰,檸檬
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帶
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內心的雪
它們過于潔白過于接近春天
在干凈的院子里讀你的詩歌。這人間情事
恍惚如突然飛過的麻雀兒
而光陰皎潔。我不適宜肝腸寸斷
如果給你寄一本書,我不會寄給你詩歌
我要給你一本關于植物,關于莊稼的
告訴你稻子和稗子的區別
告訴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膽的
春天
我緊了緊兒子的手,無限溫柔地說,看,那道旁瘋長的稗子跟稻子長得好像,我們拔一些回去喂羊。
兒子掂著小腳在泥地里翻滾,母親的家鄉又何嘗不是他的第二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