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風帶著海水的腥味吹起膝上的書頁,一雙手無力地擺在書兩旁,手的主人,雙眼渾濁地看著港口,船只來來往往,化作眼里的流光,化作時光隧道里的一縷煙芒。
他緩緩起身,佝僂著身軀,走進屋子里,手中的拐杖敲打著朽木制成的地板,發出沉悶刺耳的聲音,好像一個遠道而來的客人,敲打著門窗。走進門,一個男人坐在正對門口的沙發上,手中捧著一本書,靠著沙發的后背,微低著頭,似乎正在小憩。他搖了搖頭,“還在睡啊,每次都要我伺候你......”
一
海邊的小鎮,沐浴在充滿魚腥味的陽光中。男人們早出晚歸,踏著大海的浪潮出航,踩著夕陽的鱗光而歸;女人織著漁網,開著海貝,拾著珍珠,忙碌又平淡。海灘上的鹽晶在陽光底下閃爍著鉆石般的光芒,卻無人理睬。
一群孩子,在海邊踏著浪花玩耍。稍大一點兒的,在初晨便隨著家里的男人出海趕潮;女孩兒隨著母親去采珠場,收獲著乳白色的珍珠。
“撲通!”一個男孩坐在沙地上,鋒利的貝殼劃傷他的手掌,咸腥的海水沖刷著傷口,就像無數螞蟻往里鉆。他咬著牙齒看著眼前的人,憤怒的雙眼通紅,有淚水在眼中打轉。
他身邊的幾個女孩把他扶起來,溫聲細語地問詢他是否受傷。
那一群男孩用更加陰陽怪氣的語氣,重復女孩們的話,女孩兒們臉頰羞紅,握著拳頭皺著眉,想要沖上去給男孩兒們一些教訓!她們可不是那種嬌羞的女生。
“嘿!躲在女生后面的窩囊廢!上來單挑!”
皮膚黝黑的男孩站出來,作為這里最高的人,當之無愧的孩子王!
女孩們往他身邊湊了湊,把瘦小的男孩圍在后頭,“別理他!就是個憨貨!”
男孩兒們在起哄,女孩兒們好不退讓。小男孩拍了拍手中的沙子,一條紅線粘著沙礫,卻怎么也拍不掉。他挺了挺胸膛,為自己壯膽,撥開圍在他身邊的女孩,現在兩波人中間。
黝黑的男孩比他高了一個頭,手臂快有他大腿那么粗。嘴角帶著戲謔的笑容,看著面前不到二十公分的男孩,有些居高臨下的感覺。
此刻,小男孩心生怯意,可已經站在眾人面前,若是后退,那就真是懦夫、窩囊廢了,他可不愿意被人這么叫!
“單挑就單挑!不許再叫我窩囊廢!”小男孩稚嫩的聲音響起,充滿怒意的怒吼尖銳而刺耳。而面前的男孩看他的眼神,依舊如看著一個玩物。那種眼神,如數根銀針,刺透他的自尊。
他怒吼著撲上去,卻被高大的男孩抱著腰舉了起來,摔到海水里。海水混著泥沙涌入口鼻,他掙扎著起身,對著海水狂吐,臉上早已不知道是海水還是淚水。
“還說不是窩囊廢。”
“呀!”他又轉過身,撞向對方。
“撲通!”
“遭了!大哥!他要被水沖走了!那個旱鴨子要被水沖走了!”岸上有人大喊,可是小男孩的意識漸漸模糊,他感覺自己仿佛沉入黑暗之中,在水波中不受控制地起伏。突然感受到被人拽了一下,便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次清醒時,小男孩聽到門口父母在跟人道謝,仔細聽了下,正是那個讓他憤怒又怨恨的名字……程風。
他回憶著那個時候的情況,他被摔開,腦袋似乎磕到了什么堅硬的東西,然后一陣眩暈襲來,與之一起到來的,是冰冷與黑暗,之后便什么都不知道了。他抬手摸了摸額頭,纏著幾圈繃帶,冰冷刺痛之感,告訴他這個傷口真實存在著。
二
村子里掀起了進城的熱潮,越來越多人離開漁村進城。程風也不例外。程騰想,自己總算可以擺脫那個惡魔了。
五年以來,程風沒有少折磨程騰,每次都是遍體鱗傷地將程騰背回家。程騰永遠比程風瘦弱,趴在程風背上,仿佛眼前是一座大山,那座大山壓在心里,如今總算快要移走了。念及此,他不由一陣輕松。
那天夜里,程風把程騰叫了出去,程風把手搭在程騰身上,“弟啊,你想離開這個小地方嗎?”
程騰看著天上的星星,星海璀璨……想啊……程騰,當然想離開這個地方。
躺在沙灘上,咸腥的海風吹拂,帶著令人厭惡的味道。兩個人并肩躺著,程騰第一次見到如此平和的程風。過去,程風總以欺負他為樂,今日一句“弟啊”,叫得他毛骨悚然。
我可不想再見到你這災星。程騰想著,違心地說,“我覺得村子挺好的,可以天天出海打魚,看太陽從那邊升起。可以看見天空的星星,不用像城里那樣吵吵嚷嚷。”
“是嗎……你真的是這樣想?”
“那是當然!”
“不是想著我要走了,再也沒人會欺負你?”
程騰心突然悸動,竟然被猜出來了,他偷偷往旁邊看去。他覺得,既然程風猜出來了,那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他,好讓他畢生難忘。可是,他卻看到程風偷偷地擦了擦眼角。
程風坐了起來,粗麻制的舊衣服在風中鼓動,漏出右肩一道傷疤。是程騰留下的,那一次,憤怒的程騰撲到程風身上,狠狠地咬了下去,獻血順著牙縫流出來,他甚至感覺到一絲腥甜。
“那我走了,你也不會想我。回家吧。”
程騰翻身坐起咬牙切齒地說,“誰說我不會想你!我會一直想著你!知道你死!”
說完這句話,程騰就后悔了。程風一定會憤怒,然后暴揍他一頓。
意料之中的拳頭沒有下來,卻被程風一把摟住,“嘿!想要我死?那我就是不死,我要把你帶進城里,讓你看著我,活得快快活活!”
程騰哆嗦了一下,他不敢想象跟程騰一起進城之后會是什么樣的畫面,總之一定痛不欲生。他心里詛咒著眼前這個讓他畏懼的少年,詛咒他進入那個如地獄一般的世界,被一群惡魔吞噬。
程風離開的那天清晨,程騰躲在屋子里,任爹娘怎么叫喚,他都不出來。他覺得,他爹娘一定覺得,他們關系好得穿一條褲子哩!那真是可笑!
沒有鑼鼓喧天,但心里仿佛過著年。外頭在囑咐著游人平安,他卻在詛咒著那個人不安。他也不知道為什么,他不想要他走,又不想要他回來……或者說是,走了,就不要回來!
三
程風他們進城第二年,程騰就被接了過去。他們說,城里有書讀,有學堂上,還有個叫大學的地方,聽說那里是個圣地。
一臉懵懂的程騰與程風一起進了學校,程風繼續做他的孩子頭,整個學校沒人敢動他。程騰不知所措,那個如魔鬼一般的程風又回來了,他到哪都是惡魔,牽動著他的命運。無措與茫然勝過恐懼。
他成了一個讀書郎,天天背著書包去學堂。老師對他很好,因為他很聰明,而相反,對程風甚是頭疼。打架鬧事絕對有程風的影子,考試學習,就不見身影。
程騰以優異的成績,考入成里的重點中學,程風用不菲的錢財買入城里重點中學。程騰覺得找到了人生價值,那就是學習,他聽人家說,醫生是個賺錢的職業,他勵志要考去醫學院,出來當個老師。至于程風,在他眼里早已經不是一路人,不過是個混日子的混混罷了。
放學,走在回去路上的程騰腦子里回轉著繁復的公式,殊不知已經被人跟了上。走過一個巷子口,他突然感覺有一雙手繞到眼前,一塊布捂住了他的口鼻。剛想掙扎,一股的奇異的氣味直沖大腦,白日里卻看到星斗滿天,再是眼前一黑,不知春秋。
睜眼時卻是一片漆黑,似一個廢棄小屋。殘破不堪的窗子,灑下天光,方知此時已經入夜。一時間,程騰有些慌張,想起家里人一定很著急,自己卻被綁在這種地方。慌亂之后,他便努力冷靜下來,適應了黑暗,他開始尋找可以脫身的東西,他需要銳利的東西,割開手上的繩子,就像電視劇里那樣。
可是找了一圈,只有滿地灰背蟲子,和不時爬過的幾只肥碩的老鼠。除此之外,沒有任何收獲。絕望的程騰,已經開始思考,那些人為什么要綁架自己了,自己看起來并不是有錢人家的孩子,身穿麻衣,連書包都是母親一針一線縫出來的。那唯一可以想到的就是程風,一定是他想害自己,他一定還記得那一夜,自己說,要他死!
門外傳來打斗的聲音,程騰心跳加速,一定是有人來救自己了!他有些期待,又有些彷徨。直到門被一腳踢開,他看到那道身影,全身是血的身影,他嚇傻了。
“弟……快跑……一會兒……人再來……我可就擋不了了……”
程騰愣了一下,喊了起來,“你這個笨蛋!我被捆的嚴嚴實實,怎么跑!”
程風跌跌撞撞地走進來,拿著刀,艱難地割斷程騰身上的繩子。
血腥的氣味,像蟲子一般爭相往鼻孔里鉆,鉆進大腦里。程騰不知道程風身上到底是誰的血,只看到他身上布滿觸目驚心的傷痕。
擺脫了繩子的束縛,他扛起程風就往外跑。遠處傳來犬吠,急促而猙獰,還有隱約的人聲,似乎在喊著“快點!別讓那兩個小兔崽子跑了!”
程騰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力氣,背著程風還跑的飛快。背后的程風早已經失去了意識。他感覺到,眼淚止不住地流出來,心里、嘴里,像念經似的念叨,“不要死……不要死……風哥……不要死啊!”
讓程騰慶幸的是,他們安然逃了出來,當然……只有他安全了,身后的血人,此刻生死不知。這樣肯定回不了家,程騰直接跑到了醫院,手中拿著零花錢,跪在地上,求大夫救程風。
護士看到滿身是血的程風,急忙喊人把他搬了進去,另一個護士安慰著程騰,讓他聯系家屬。
程騰留下那十多塊錢,哭著求著護士一定要救他,直到護士點頭答應了,才往家跑。
風在耳邊狂吹,像死神在他耳邊輕吟。回到家,什么都顧不得干,拉上程風的爹媽就往醫院趕。程騰的爸媽深知事態嚴重,也追了出去。
程風的母親,被身旁的男人攙扶著,身軀顫抖著與護士交流。而程騰的父母則摟著程騰,腦袋冷靜下來之后,他感覺到腹中熱酸翻涌,直沖腦門,他沖到衛生間,吐的天昏地暗。魚腥味、血腥味,都是腥味,后者卻讓人刻骨銘心。回憶起當年滲入口中的血液,他又止不住地吐了起來。
四
那天之后,程騰再也沒見過程風,在學校,他躲著他。回到家,他把自己關進屋子里。他們的父母一頭霧水,到底怎么了。
然而,程騰想躲著程風,但程風卻不想這么放過他。程風闖進程騰的教室,抓著程騰的領子把他提了出去。程騰吃驚地看著程風闖進來,茫然地看著他把自己從位子上提起來,攬著肩膀帶出了教室,帶到了一個鮮有人來的角落。
程風把程騰推到墻上,扯著嘴角吼道,“你想躲?躲什么!”
程騰心跳飛快,固執地將臉轉到一邊,他不敢看程風的眼睛,以及他身上猙獰的傷疤。
“哼!老子警告你,別以為你能逃的掉,這一次沒死,以后老子也死不了!你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程騰突然哭了起來,不知道為何就哭了起來。程風動作一頓,一拳砸在程騰耳邊的磚墻上,“哭個啥子!閉嘴!”
在這個墻角,程風一拳抵著磚墻,程騰靠在墻上。樹上白絮飄零,隨著風游蕩,落在兩人之間。時間仿佛被無限制地拉長……那一次,是他們長大后靠的最近的一次,也是離得最遠的一次……
回到教室,所有人看著程騰,看著他嘴角那一縷血絲。想要過去慰問,卻不由得止步。氣氛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氣場,使得他們不敢靠近。
……
“你以后想干嘛?繼續像現在這樣,一個混子?”
“我以后咋樣,要你管?”
“要管……”
“那你是想挨揍!”
“揍吧,反正十多年了,習慣了。”
“你今天很……你……”
程騰抱住程風,湊到程風耳邊,“你揍我吧……”
“砰!”程風將程騰摔向一邊,并給他來了一記右勾拳,然后盯著程騰,一言未發,最后轉頭離開。
……
程風沒來找過程騰的麻煩,程騰也沒有去找程風,相安無事,上了大學,當然,只有程騰。程風沒有參加高考,走入社會,兩人似乎自那以后,行同陌路。
程騰上了如愿考上了醫學院。
在程騰回宿舍的路上,碰到一個血人,身影熟悉。目光相觸,他認出這個正在逃跑的血人,正是程風。他拉過程風的手,跑到學院的實驗室。
程風靠在門上,呼吸急促,看到程騰在實驗室翻找出一把刀、一罐酒精燈、一捆紗布以及一些林林總總的藥時,他突然慌了神,“你……你就算再恨我,也犯不著親自動手解決我吧?”
程騰的目光從刀鋒上移開,冷漠地看著程風,“我會親手解決你,但不是現在。”
他找了個小木棍,讓程風咬著,拿著針線、刀與紗布到他身邊。聽著程風的嗚咽聲,他心中頓生一種快感。傷口縫合結束,程風也全身淋漓。程騰收起身邊的工具,一個棕色的小藥瓶不小心被他碰倒,手指微頓,繼續收拾。
他讓程風在實驗室等一下,跑回宿舍拿了幾件衣服。回來的時候,程風已經靠著墻睡著了。鼾聲微起,略微思索,他留了下來。
五
程騰看著眼前一絲不掛的男人,臉上泛起病態的笑容。程風成“大”字型被綁在床上,身上布滿大大小小的疤痕,還有一道道新添的紅印。他掙扎著,盯著程騰,不甘與屈辱在眼中旋轉。
“我要你把過去欠我的,全都還我……”
那天,程風醒來的時候,聽到程騰在他耳邊說了這一句。他想要掙扎,但是身上傳來的劇痛讓他瞬間脫力。他看著程騰把他綁在床上,對他做著一些不堪回首的事,恐懼早已經無法形容他現在的狀態,比恐懼更深的,是絕望。
他看著每一天程騰對他做著那些事,仿佛就在馴養一只奴隸,他在夜總會看到過,但那往往是那些大腹便便而油膩的男人對付女人的,卻沒想到被程騰用在自己身上。
夜晚,程風感受得到,程騰看著他的眼神,充滿了占有的欲望。
“你知道嗎?我現在最想干的,是把你做成標本。”
這句話,程風在小時候聽程騰說過,他說過,他想要他父母永遠在他身邊,做成標本也好。因為……“我愛你們……”
程騰把捆住程風的繩子解開,一把刀放在程風身旁。他感受到一股野獸發狂的氣息撲面而來,但他卻巍然不動。
“砰!”他被狠狠地撞到墻上,一道紅色的小蛇扭曲著爬了下來,程騰露出痛苦的神色,發著寒光的刀尖抵著他的喉嚨。
門被撞開,一群人沖了進來。他們把程風按在地上,拳打腳踢。程騰撲了上去,帶著鋒芒的刀鋒穿透心臟,紅寶石一般的獻血滴落在地上……滴落在程風的眼中。
那群人愣住了,他們如潮水一般褪去。如海潮一般涌來,也如海潮一般褪去,只留下地上一具睜著眼睛的體溫漸退的程騰,與殷紅刺目的鮮血。
六
老人坐在男人旁邊,聲音有些飄忽,帶著一絲抱怨,“說好把我做成標本,永遠不離開我,現在,你卻成了那個永遠不老的人……”
呵,被欺負的人,成了欺負人的人;本該死的人,卻活了下來……多希望那個靠在沙發閉目的人是我……更希望像那個時候一樣,我隨你蹂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