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是黑社會老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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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把縣城里的黑社會頭目干翻在地,這件事可以吹噓一輩子。

我和阿成在一個院子里長大,童年時代我們用暴力分出了地位高下。

那時我五歲,阿成四歲半,小女孩一般比小男孩身心發育要早,我憑借比阿成高半個腦袋的身體優勢將他壓在地上,一手揪住他的頭發,一手抓起一把沙土從他臉上澆下去。沙子進入眼睛,他哇的一下哭出聲,小扇子般的長睫毛染得灰黃,哭聲驚動大人才獲救。阿成的媽媽將他拎回家,一路上責罵他連個女生都打不過。

之后阿成變成了我的小跟班,幫著我在院子里稱王稱霸,無敵天下。我們一起去園子里偷葡萄,掰玉米,夏天去河里撈魚游泳。阿成把我當老大,經常將新學的技能表演給我看,爬樹、倒立、翻筋斗,他的功夫增長很快,不過從未想過謀反。

新疆夏天的夜來得很晚,我倆常常到晚上十點趁著最后一絲亮光回家。有一天傍晚時分,回家路上經過一堵高墻時阿成停下了腳步,神秘地告訴我他昨晚在夢中學會了穿墻術,只要念一個咒語就能穿過這堵墻。我興奮地要他表演給我看,阿成來到墻邊,口中念念有詞,頭往后微仰再輕輕地朝墻上一磕,紋絲不動。我急了,問是不是力道太小。阿成恍然大悟,跑到十米開外的地方,口中高喊咒語,使勁對墻沖了過去。一聲悶響,阿成捂著頭跌坐在地,黑色的血從指縫中流出,我嚇得大哭起來,反倒是阿成特別冷靜,他用另外一只未被遮住的眼睛看著天空說,怎么一下就天黑了,說完昏倒過去。

后來想想,如果換做別人說會穿墻術我是不信的,但是阿成說他會那他有可能會。阿成和我們一樣都是漢人,但是他有著一對非常漂亮的大眼睛,睫毛纖長濃密,鼻梁高挺,極像摻了維吾爾族血統,符合新疆地區審美標準里的最上層。他身上的異域風情另我一直偷偷認為他天賦異稟,能做一些常人做不到的事。

我和阿成的夏日焰火時代在上小學后泯然消逝。上小學時他搬家了,我們二人組少了最得力的戰將,戰力大打折扣,我也逐漸退出江湖。當然,還有個原因是小伙伴都長大了,女孩子穿連衣裙變成乖乖女,開始特意回避一切的男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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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阿成在七歲那年分道揚鑣,又在同一所中學相遇。那時我讀初二,不經意間聽到阿成響當當的名頭。一個是因為他俊俏的臉,一個是因為他剛轉來就當上了本校黑暗勢力的頭目。傳說中阿成在校外有黑社會大哥罩著,在校園公開抽煙,和老師對打,組織器械斗毆。又有傳言說他的抽屜里塞滿了情書,站在校門口堵他的外校女生每天不重樣。

這些傳言到了耳朵里,我聽后有點小得意,自己不僅和那個令人聞風喪膽的校園惡霸很熟,而且還將他打贏過,像是身倚泰山,行走在校園里腰桿都挺得更直了,頗有一股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找阿成的隱忍英雄之風。

好幾次在學校周圍碰到阿成,我一眼就看到了他,他還是小時候的樣子,只是小版的阿成擴大了而已。他留著刺頭,腦袋頂上染著一小撮黃毛,一道疤痕像細小的山脈伏在額角。他和一群朋友在一起,我有些特意地從他身旁走過,只是不知道是他沒看到,還是已經認不出,他完全沒有留意到我。

阿成總是和不良少年們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起,我沒有跟他打招呼的機會。直到有天我又看到了他,他和幾個朋友迎面朝我走來,我們目光相對,我向他微笑,“阿成”兩個字還未說出口,他徑直從我身旁走過,仿佛沒有看見一樣。

“阿成?!蔽夜室饨械挠H密,心里有點驕傲也有點緊張。

阿成回頭看了我一眼,沒有停下腳步。到是他旁邊的女生問了幾句,阿成搖了搖頭。我打量站在他身旁的女生,長發微卷散在背后,略施粉黛,一條牛仔短裙將少女的青春嫩白展露無遺。而此時的我,留著齊耳短發,穿著肥大校服,像一個小男生,相比之下毫無美感。想必阿成是羞于承認他認識這樣一個土氣正派的學生。我用手指了指阿成額角的傷疤,說,“這個疤,你小時候學穿墻術時撞的。“

身旁的人開始爆笑,阿成黝黑的臉脹成紫色,他一記重拳打向一位正狂笑不止的男生肚子上,并踢打著催促他們離開。那個長腿女生的臉已經笑成粉紅色,變得更加好看。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我決定不再理會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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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阿成根本不會理我,他不屑于和學生打交道,他是上膛的子彈,生活在刀刀見血的真實世界的陰影里。

那時候黑幫電影正大行其道,這股從香港刮來的潮流颶風跨過整個中國來到新疆邊角時已柔弱如春風拂面。阿成與他的敵人、大哥、小弟,構成了我對黑社會的全部見解。只見他的勢力如日中天,隊伍發展壯大,他們的基地從臺球廳到KTV到各種大小賓館,逐漸覆蓋了縣城的各大娛樂場所。阿成變成行走的金鏈子架,一副標準的暴發戶氣概,開車外放低音炮,美女一茬茬地更新換代。

我上大學后曾經有次在面館碰到他,他在吃牛肉拉面,小弟們在他身后站成一排,他們統一穿著一件正面印著白色骷髏頭的黑色短袖T恤,白色骷髏頭上鑲著塑料水鉆。一模一樣的款式,一模一樣的大小,穿在胖胖的小弟身上整個骷髏頭被撐得圓潤而有立體感,穿在瘦小的小弟身上衣服松垮及膝,穿在他身上倒是正好。

我一直以為不會在和阿成有交集,直到有一年暑假回家,在一家臺球廳和朋友打臺球時碰到了阿成。一反常態,阿成看到我后穿過兩張球臺徑直來到我身邊,一下叫出來我的名字,并說好久不見,一會兒請我吃燒烤。那時晚上9點左右,正直黃昏,我上了阿成的車,后面跟著幾輛嗷嗚咆哮的小弟,一列車隊裹著干燥的塵土呼嘯穿過半座城市。

在一家燒烤攤前坐下后,我和阿成埋頭吃串,小弟們忙顧著給我們遞菜添酒。天氣炎熱,阿成穿著背心,露出健碩的胳膊和虎頭紋身。此時的阿成已經比我高出一個腦袋,額角的疤痕還在,臉上脫了稚氣,雙眼依舊明亮卻多了幾分老道,和幾年前比更有一種成熟魅力。

阿成問了我在哪所學校,學什么。我說我學新聞,他說以后能在電視上見到我了。然后對著身邊的小弟們說,以后跟這位大學生混了啊。身旁的小弟們踴躍地給我拿串倒酒,說,成哥喝醉了,大學生哪瞧得起我們啊。我覺得他們是故意擺開架勢損我,有些不爽。于是轉移話題問阿成在干嘛,阿成說到處混唄,放點高利貸,收點保護費,沒讀過書的還能干嘛。阿成拿我的學歷做話題,好像特意要和我保持距離,劃分成兩個世界一樣,很不喜歡。再者,我知道阿成家里給他買了一個專科,也是黑道里的高學歷了。

接下來他和小弟們聊天喝酒,我參與不進了,感覺有些無聊。一盤烤馕上桌,阿成拿起一塊塞嘴里對我說,“我可能得進局子了。” 滿口羊肉被我囫圇吞下,雖然清楚阿成的行為應該早已超過了法律的最低容忍度,但還是感到震驚。

我問因為什么??锯胃蓜?,阿成一邊用力咀嚼,一邊揮舞著手里的馕,示意我別問。他用力吞了一口,輕松地說 ,“犯事了唄。” 我問要幾年,他說好幾年吧。我哦了一聲,想問問他還記不記得當年我當著他朋友的面揭他小時候糗事的事情,話剛到嘴邊被阿成打斷?!拔規Я艘粋€小姐,結果她是未成年,把我給告了?!?我愕然,阿成接著說,“你知道小姐嗎,就是出來賣的。我以為她比我大,結果比我還小,我已經過18歲了?!?/p>

阿成18歲半,我也不過19歲,那些剛還在喝酒打鬧的小弟變得安靜,我看著正同桌共飲的人,只有我一個女生,一陣涼意席卷全身。如同傳說般遙遠的驚悚劇情在腦海里奔涌翻騰,當時的我并沒有能力承受,也沒法體會阿成的道別方式。風從身后刮過,掠過燒烤攤裹挾著孜然味散入凌晨的夜空,新疆早晚溫差大,半夜的風撩撥起骨子里的寒氣,我打了個寒戰,說天冷了,我要走。阿成說好,你先走。他們繼續猜拳喝酒。不久,我聽到阿成被警方帶走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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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幾年寒暑假回家的確沒有再見到阿成了。畢業工作,離家鄉三千公里,回去的機會越來越少。當我再次遇到阿成時他已經變了個模樣。那時過年回老家走親戚,路過阿成家里,阿成媽媽熱情地招呼我們進去坐坐。我看到了阿成,他也看到了我,但沒有說話。阿成胖了許多,從前棱角分明的臉變得飽滿圓潤,他理著寸頭,混在人群中如一個普通的青年,我看了好一會兒才認出他。他和一桌親戚坐在一起吃羊肉火鍋,室內暖氣很足,阿成只穿一件單衣,衣服卷到胸口,露出松垮的肚腩,光著的胳膊上隱約可見一個青色文身,像是一只老虎頭像。有一個坐他旁邊的女孩一直在給他夾菜。飯吃到一半,阿成被一個電話叫了出去,我本想和他打個招呼,卻又一次擦肩而過。阿成的母親和我的母親一樣蒼老了許多,她說阿成已經走正道了,現在在中學門口開了一家奶茶店,準備明年結婚,能找到媳婦是他的福氣。她滿臉都是幸福和滿足。

在準備回公司之前找了幾個同學小聚了一下,路過中學校門口時我一時興起拉著他們去了阿成開的奶茶店。剛踏進店就開始后悔,這些姑娘之中有些人曾瘋狂的迷戀阿成,阿成在她們的記憶里應當永遠保持男神的模樣啊。幸好阿成不在,他女朋友招待了我們。我問阿成去哪了,姑娘說和朋友出去了,她抱怨阿成不太管店里的事,感覺要是和他結婚真是倒了八輩子霉,說完撲哧一聲笑了。我問她知不知道阿成在外面干什么,她說她不知道,阿成有事不跟她說?!拔也幌矚g他那些朋友,那些人把阿成都帶壞了?!惫媚锞锲鹦∽?,“不過阿成說起過你,說有個朋友是個大學生,將來可以上電視。”

一個同學聽到了我們的對話,興奮地問,阿成,是那個中學時的混混阿成嗎?原來你們是朋友啊。我說,是啊。

說完我心里只覺得愧疚,我曾一直找機會想和阿成重拾童年的友誼,如果那次和他打招呼他愿意大方回應,在街上相遇可以自然地問候,那個夏夜我愿意陪他喝酒到天亮,我們真的可以成為好朋友。可是,我曾帶著幾分功利性要和他相認,又帶著避嫌之情將他拋下,我將世俗的友誼標準至于阿成身上,而阿成一直以一顆單純之心把我當成朋友。

阿成的朋友有很多種,有陪他混道的,和他一起干架的,一起吃酒喝肉搖色子的,也有像我這樣陪他撞墻的。相比之下,阿成更能懂得我們之間的友誼,他心里留出了一塊純凈之地,給了我這位不常見的,不想念的,不問候的,只提到時會真心期盼對方過得好的朋友。

-“男神背后”002期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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