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與面子

向度Ⅱ:恥感文化

? ? ? ? 在中國詞語中,有很多用來形容正經(jīng)人的詞匯,比如老實、本分、規(guī)矩、正直、正派、踏實、誠懇、厚道等。無論我們用什么樣的詞語來形容這樣的人,其背后都有一個心理特點,就是知恥。討論恥的話題,其實是討論臉面觀中“臉”的部分,也就是說,當一個人只顧守住自己的臉,而不考慮面子的時候,恥的重要性就凸顯出來了。當然,不考慮面子,不意味著得不到面子。是否能得到,還在于我們是希望從臉來展現(xiàn)面子,還是從關(guān)系回溯到臉,那結(jié)果是不一樣的。這或許是研究中國人臉面觀的一個難點。

? ? ? ? 恥在儒家思想中的地位很高。我們這里先挑出孔孟說過的話來領(lǐng)會一下:

子曰:“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論語·為政》)

子曰:“行己有恥。”(《論語·子路》)

孔子曰:“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孟子·離婁上》)

孟子曰:“人不可以無恥,無恥之恥,無恥矣。”(《孟子·盡心上》)

? ? ? ? 在儒家思想中,恥往往涉及“道”和“德”。儒家這里所說的道更多的是指人道,而人道也就是“仁愛”、“善心”、“誠”等,所以也可以同德合并,即所謂“道德”。我們在這層意義上可以獲得對恥的兩種理解:一是恥的培養(yǎng)是一種以道德來規(guī)范人的言行,而非借助法律或規(guī)章制度;二是在做人的問題上,這樣的人往往是君子所為,而小人則做不到或者有意走向了它的反面,即“無恥”。我們下面來討論這兩層含義。

? ? ? ? 關(guān)于儒家強調(diào)以道德來規(guī)范人的言行,這本來是沒什么問題的。可是當一個西方學(xué)者站在中國文化之外來討論這一問題的時候,就遇到了一個困惑。這位西方學(xué)者就是著名的文化人類學(xué)家R.Benedict。她在其影響很大的書《菊與刀》中提出了一個重要的見解。該書雖然是討論日本人生活方式的諸方面,但在文化比較上得出了日本人心理的原動力是恥感,西方人是罪感的結(jié)論。她說:

? ? ? ? 真正的恥辱感文化靠外部的約束力來行善,而不像真正的罪惡感文化那樣靠內(nèi)心的服罪來行善。恥辱感是對他人批評的一種反應(yīng)。一個人因受到公開嘲笑與擯斥,或者自以為受人嘲笑而感到恥辱,在任何一種情況下,恥辱感都將成為強大的約束力。但它要求有旁觀者,至少是想象出來的旁觀者。罪惡感并不如此。在一個榮譽意味著無愧于自己心目中的自我形象的民族中,一個人即使在無人知曉自己的不端行為的情況下,也會為罪惡所煩惱,而且他的罪惡感確實可以通過供認其罪惡得到減輕。

Benedict雖然討論的是日本人的國民性,但用這樣的觀點來看中國人的臉面觀,似乎也有很多相似之處。只是她把恥辱視為外控,是否合理呢?至少在儒家經(jīng)典里,恥不完全是一種外控的心理反應(yīng),孟子說:

所為謂人皆有不忍人之心者,今人乍見孺子將入于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非所以內(nèi)交于孺子之父母也,非所以要譽于鄉(xiāng)黨朋友也,非惡其聲而然也。由是觀之,無惻隱之心,非人也。(《孟子·公孫丑上》)

朱熹注:“羞,恥己之不善也。”在孟子看來,去救將要落井的小孩,就不是外人怎么看的問題,而是他自我的恥感問題。這里的恥是被當成人的善端來說的。而從中國諺語“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和“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等中看出中國人的恥感中的確帶有外控的特征。美國學(xué)者Johnson通過對日本人和美國人關(guān)于“真誠”的比較,似乎對我們思考這樣的問題也有幫助。他說:“對日本人來說,真誠意味著自己的行為要與自己的內(nèi)心情感相一致。”

? ? ? ? 那,如何來看待恥辱的發(fā)生問題呢?我想這其中實在有一個檔次高低的問題。從基礎(chǔ)的、事實的層面上來看,我們前面給出了傳統(tǒng)中國人的生活方式。這一方式的基本特點就是安土重遷,人口不流動。從這一方面看,生活于相互守望、世代相鄰的人們,其一言一行的約束主要靠彼此的監(jiān)督、譴責與嘲笑。中國人喜歡用眾目睽睽、光天化日、人言可畏、被人戳脊梁骨、被人恥笑等來形容一個人違背社會倫理規(guī)范時所感受到的恥辱。這就是恥感的外控性特征。但這樣的外控性在儒家看來還是不夠的,因為與其這樣相互監(jiān)督著,不如強調(diào)人的自覺性。一旦人的自覺性有了,即使沒有他人監(jiān)督,一個人一樣可以做到以恥感來決定什么事情能做,什么事情不能做。于是,這就上升到道德的境界,也就使得恥具有了內(nèi)控性的特點。在中國文化的理解中,罪往往是一種法律條文的認定,比如從極端上講,報仇雪恨對中國人來說可以洗刷恥辱,但卻是犯罪行為。這樣的矛盾在西方文明中也一樣有所體現(xiàn),只是中國人更偏重于恥。因為沒有宗教,從宗教的角度來理解罪的含義,對中國人來說是比較困難的。

? ? ? ? 我們在中國人的誠信問題上也可以看到恥和罪的差異。比如我聽說在傳統(tǒng)社會,如果有借錢執(zhí)意不還的現(xiàn)象,借方想出來的辦法不是去打官司,而是讓此人上身脫光,或在身上掛牌或戴高帽寫上“我借錢不還”,游街一遭,這筆錢就可以不要了。還有的地方習俗是要求借錢不還的人請父老鄉(xiāng)親、街坊鄰居看場戲,宣布自己借錢不還,就算還清了債務(wù)。而這樣以羞辱代替罪過的事情皇上也用。唐太宗治貪:貪多少,“獎”多少。

? ? ? ? ? 那么對現(xiàn)代中國人來說,羞辱一個人真的要比告發(fā)一個人更有效?中國江蘇網(wǎng)2014年6月9日以題為《江蘇各地商圈曬300余名老賴信息》原本借錢不還應(yīng)該訴諸法律,但所謂“老賴”的意思就是不怕法律,反正就是不還錢。現(xiàn)在法院想出來的辦法就是在最繁華的地方用電子屏全天滾動播放,以示天下。這些人或許不怕法律,但害怕被天下人恥笑,當然以其社會圈而論,對他們后續(xù)的生意也會帶來很壞的影響,因此還錢的可能性就會增大。

? ? ? ? “恥”同“臉”的關(guān)系是直接性的,“知恥”就是“要臉”,“無恥”就是“不要臉”。但同面子是什么關(guān)系,似乎比較復(fù)雜。

? ? ? ? 回顧我在日本的經(jīng)歷,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恥感是什么意思。我覺得在他們的社會生活中,有一套大家都遵循的無形的法則。如果哪個人違背了這套法則,身邊的人就會想方設(shè)法地提醒他,也就是激發(fā)他的恥感,知道他意識到這個錯誤。如果此人還是我行我素,那么其他人來代他完成正確的動作,看看他是否感到害臊了。比如我在飯后始終注意觀察日本人吃飯。我發(fā)現(xiàn)他們,包括學(xué)生在飯?zhí)美锍燥埖拇_能把飯菜吃的一干二凈,而比較下來,剩下飯菜的人自然就有了恥感。再比如,在中國人家里,無論客人做錯了什么,還會受到禮遇,比如把杯子打翻了,把地面弄臟了,或者當眾吸煙等,都不會有什么問題。就是進門不換鞋子,如果此人有足夠的面子,也沒有人會說什么,只能等此人離開后再抱怨,再打掃。至于在公共場合,中國人很少顧及別人的感受,說話,喧嘩,大聲打電話,甚至在開會的會場上打電話,都是旁若無人的。我思考的是,為什么這些方面中國人都沒有感到羞愧?思前想后,我醒悟過來,還是因為在恥和面子的選擇上,后者更重要。如果我們單純在臉的概念上來討論這些現(xiàn)象,比如認為上述的言行都是沒臉的事,那么一個人做了,就會羞愧。但是根據(jù)我上面提供的臉面觀四分圖,或者我們從關(guān)系出發(fā)來回溯到臉,即一個人明明做了沒臉的事情,但大家都會給他面子,請問,這其中還會有恥感嗎?顯然不會再有了。所以我的結(jié)論是,愛臉的社會有恥感,而好面子的社會則無恥感。前者會為自己的行為不當而感到害臊;后者因為此時有大家給他面子,于是恥感問題也就被化解掉了。

? ? ? ? ? 下面我們再來討論下君子與恥的關(guān)系。我想,在任何社會中,人的一生有許多事情帶有隱藏的特征,比如身體、疾病、性、情感、過失、失誤、錯誤、罪惡等等。如何面對它們,如何處理它們,不同的文化會有自己的價值和態(tài)度。在中國文化中,君子是一個完美的概念,在此意義上,如果一個人不夠完美,那么他往往不是承認自己不完全,這就會引發(fā)君子的面子問題。殷海光在討論理想文化和現(xiàn)實文化時也持這一觀點,他認為:“如果一個個人的行為規(guī)合于一個文化理想的某一個要求,或某一些要求,那么他不一定能在一切情形之下規(guī)合于一個文化理想的一切要求。就中國傳統(tǒng)文化來說,確有文化分子不取‘不義之財’。這種人可視錢財若糞土。但是,他也許好色。這就不規(guī)合于‘圣人之教’,雖然‘圣人’自己也不見得一定不好色。如果這個人”既不好貨又不好色,那么他也許好罵人。這也不合‘圣人之教’,雖然‘圣人’自己對罵人頗感興趣。”

? ? ? ? 君子最早在中國表示一種社會地位,并專指社會上層的人。“君子所履,小人所視”不但把君子和小人、上流人物和下層百姓分開,而且還顯示出一個大搖大擺,一個屈伸旁觀的形象。這點在《尚書》、《左傳》等書中都有反映,而且在孔子的《論語》中也有痕跡。但從論語開始,君子的含義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即把表示身份地位的稱號擴展到具有道德品質(zhì)情操的人身上。“君子”一詞在論語中出現(xiàn)了107次,從53個主要句子中可以整理出孔子對君子的基本認識,歸納如下:1)君子以品德為重,不以地位為主。2)用品德可以分出君子和小人的不同。3)君子的人格有四個方面:一是對儀表的注重,如莊重、嚴肅等;二是內(nèi)在修養(yǎng)方面,如仁義禮智信等;三是言行方面,如好學(xué)、行恭、慎言、能力強等;四是關(guān)系方面,如謙遜、擇友、合群、不爭、求己、恭敬、同情、孝親、成人之美等。而君子所惡的東西也是這四方面被君子所避免的東西。4)君子、士、士大夫、圣賢等之間有程度上之別,但從人格上要求也基本是相似的。如士是讀書的君子,反之,君子也必須讀書,圣賢是君子終極的理想,也是出類拔萃的君子。至于大丈夫,在《孟子》中則有說明:

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滕文公下》)

孟子對大丈夫的看法已達到了圣人的境地,后人常用“頂天立地”來概括這種氣魄。

? ? ? ? 從論語中研究孔子的弟子各種對答,各個方面所構(gòu)成的從內(nèi)到外的連續(xù)統(tǒng)關(guān)系。無論一個人想發(fā)家致富,還是想成名成家,在內(nèi)心和言行上都要德行當先,因此孔子的君子特征在任何時候都強調(diào)了內(nèi)外的統(tǒng)一,以分辨出君子有哪些品德。

? ? ? ? ? 我們大致可以看出,中國文化在做人的假定上基本不留任何余地,今日中國人對勞模、榜樣、好干部、優(yōu)秀學(xué)生等看法也基本相同。也就是說,儒家認為人心本善,就表明了人的內(nèi)心應(yīng)該很干凈,諸如光明磊落、開誠布公、心胸坦蕩、無私心雜念,以及坦率、坦誠、真誠、純潔等,這些在中國文化里都被用來形容一些高尚人的品格。一個人做到了這一點,他就是所謂圣人、大丈夫、君子或至少是已經(jīng)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等。但我們知道,這樣的假定對一個活生生的人來說,要求實在是太高了。到頭來,一句“我也是人啊”說明了誰都有私心雜念,誰都有過失,誰都有缺點或秘密,只是人們在這樣的文化中沒勇氣承認。比較西方宗教,它把人假定為惡,有罪,在一定程度上為人的低級、不善良、有缺陷等留有了余地,也就承認了人都有弱點。

? ? ? ? 正因為事實上人不可能是完人,所以儒家思想對人的理想假定同中國人對人的事實假定是不一致的。前者認為君子需要完美,后者認為人無完人。這中間的張力便是恥辱的文化源泉。人不能犯錯與人無法不犯錯之間導(dǎo)致了人犯錯后需要掩蓋其錯誤,抑或人天生就有犯錯誤的傾向,但懺悔了還能進天堂,是兩種不同的對待錯誤的模式。前者的價值要求導(dǎo)致了人們在現(xiàn)實中要盡最大的努力來制造出完人的效果,具體而言就是讓個人的弱點不被他人知曉乃至傳播。這是恥辱與臉面的本質(zhì)關(guān)系。僅就這一點,我們可以討論的東西方文化差異有:1)東西方如何看待那些隱藏的內(nèi)容?2)用什么方式來定義?3)獲取信息的渠道與流傳范圍。

? ? ? ? 對第一個問題,首先涉及的是一種文化對丑的定義,即用道德來定義丑還是用審美來定義丑,是東西方文化的一個重要的差異,比如身體暴露是道德問題,還是審美問題;再者,同樣的人性特征,不同文化在不同標準下定義出來的內(nèi)容也各有異同,比如東西方傳統(tǒng)文化對“性”就曾有相似的價值判斷,但在其他方面則有很多差異。無論如何,道德定義上的廣泛性會大大加重臉面觀的社會意義,而審美定義的廣泛性則減弱了臉面觀的社會意義。

? ? ? ? 引申到第二個問題,是通過道德感來維護,還是用法律來維護也關(guān)乎臉面問題的發(fā)生。就道德問題而言,當一切人的秘密行為都被冠以道德的含義并通過道德來維護時,臉面的問題就會變得異常嚴重;而當一個體只要不觸犯法律時,他的自由度就會增加,并且也不會在乎別人怎么看。顯然,恥辱感更多的是需要道德來維護的。

? ? ? ? 第三個問題,西方人的隱私是一種自我的保護,既然每個人都有隱私,那么每個人都沒有權(quán)利打聽別人的隱私。所為隱私就是表明一個人自己的事,其他人沒有權(quán)利知道,也是他的個人生活偏好。但在中國文化中,雖然人們事實上也有隱私,卻沒有隱私的觀念。在一個家人或朋友群體范圍內(nèi),了解一個人的隱私可以用來證明彼此關(guān)系的親密程度。因此人們在緊密的生活群體中無法或被要求不應(yīng)該保護隱私。由此一來,個人的隱私就成為彼此共享的、交流的一部分。但這樣的共享與交流并不算丟臉,由于各人都掌握著他人的隱私,就牽制住了彼此揭短或擴散出去的可能。可見在初級群體,非正式場合,個人隱私和秘密會被他人共同維護的,必要時可以作為一種笑料拿出來作為談資。當一個人大度的容忍這種溝通,變表明了彼此之間具有親和性,表示一個個體進入了不再需要維護面子的社會圈范圍內(nèi)。但這類行為在正式場合發(fā)布就意味著丟臉或沒面子,正式地公開展示一個人的缺陷、丑惡、過失等講意味著臉面無法挽回。可見,在中國,存在著一個體的行為對誰而言是恥辱的,在什么情境中是恥辱的以及當一個體不充當某種角色時,他如何能設(shè)身處地認為某種行為是可恥的。

? ? ? ? 以親密來共享隱私,不但是一種價值觀念,也是一種建筑空間的使然。比如中國人從出生、撫養(yǎng)、讀書到生活極少有獨立的生活空間。在建筑設(shè)計上,中國人傾向于把房屋設(shè)計成共住的結(jié)構(gòu),尤其是宿舍,比如大學(xué)生宿舍、教工宿舍、工廠宿舍,都是數(shù)人一間。一房里的人們無論處于何種原因(通常不給自愿選擇的機會)彼此共生,無論如何,隱私是公開的,都是分享的,也因此可以在其他宿舍的同學(xué)、同事間暗中流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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