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我擬的題目是“王熙鳳與賈璉的愛情”,可是再想想,這并不準確,因為賈璉對王熙鳳根本沒有愛情。賈璉這個人,雖不能說是個一無是處的混蛋,但是在愛情方面他確實是一片空白,他所在乎只有肉欲。有人恐怕要反駁我了,說賈璉和王熙鳳也有恩愛之時的,可那種情形下賈璉在乎的只是王熙鳳的色,而不是一個妻子。至于其他二人感情緩和處,往往是賈璉理虧或是賈璉出于心中對王熙鳳的畏。賈璉被王熙鳳捉到和鮑二家的廝混,被罵得勾起了火,提劍就要殺王熙鳳。尤二姐死后,賈璉又暗暗發誓要為尤二姐報仇。這賈璉心中對王熙鳳哪里有愛情或夫妻的情誼呢?那么賈璉對尤二姐有愛情嗎?賈璉見了秋桐就對尤二姐冷了,這叫作愛情嗎?賈璉是那種為了偷腥什么都不顧的人,恩愛纏綿時叫你祖宗都行,一旦冷了,管你死活呢。賈璉對王熙鳳的態度是“一從二令三人木”,一開始是聽從,再后來就是命令了(另一種說法是冷淡),到最后,就是休了。這其實是構成王熙鳳最終悲劇的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一個人最大的悲哀莫過于被自己信任的人出賣,而一個女子最大的悲哀,無疑是被自己的愛人拋棄!王熙鳳之于賈璉,雖沒有寶黛那樣愛得纏綿,卻是真正有愛情的。
過去在分析王熙鳳這個人物時總是突出她的辣,周思源說鳳姐的性格是潑辣、酸辣、毒辣、香辣乃至麻辣。這潑辣指的是鳳姐平時為人處事的風格,不因女子身份而拘謹,用現代一個時髦詞叫作“大大咧咧”,和男人毫無生分,甚至男人都比不上她,都怕她。酸辣說的是鳳姐對于賈璉的醋意,偏偏這賈璉是只饞貓,所以在書中鬧出了不少事。而毒辣應該指得是鳳姐做的幾樁壞事了,弄權鐵檻寺,害死尤二姐等。這香辣和麻辣我實在搞不懂周教授指的是什么意思,這香辣勉強對應鳳姐在書中的幾段香艷的情節,而這麻辣實在有些莫名。
要說鳳姐對賈璉的愛情,先從側面看,那就是鳳姐對賈璉的醋意。第二十一回,賈璉說:“他防我像防賊是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后我也不許他見人!”可見王熙鳳對賈璉的管制之嚴。一個妻子對丈夫管制很正常,但是都不許賈璉和女人說話,不許和女人親近,那就是赤裸裸的吃醋了。其實這也怪不到王熙鳳,賈璉就是那樣的人,照平兒的話說就是:“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第六十五回,賈璉的心腹小廝對尤二姐說:“人家是醋罐子,他是醋缸醋甕。凡丫頭們二爺多看一眼,他有本事當著爺打個爛羊頭。雖然平姑娘在屋里,大約一年二年之間兩個有一次到一處,他還要口里拈十個過子呢,氣的平姑娘性子發了,哭鬧一陣,說:‘又不是我自己尋來的,你又浪著勸我,我原不依,你反說我反了,這會子又這樣。’他一般的也罷了,倒央告平姑娘。”可見王熙鳳對賈璉外遇醋意之盛,不同常人。
王熙鳳這般吃醋,固然有他性格好強的成分在里面,但是要說全是因為好強,為了給賈璉臉色看,那是說不通的。女人的妒意哪里來,愛?一個女人,只有愛一個男人,她才會為了那個男人而吃醋,而王熙鳳已經是達到了“醋甕”的地步了,要說王熙鳳對賈璉沒有愛的成分,是說不過去的。要是王熙鳳對賈璉沒有愛,我管你在外怎么拈花惹草,只要不給我惹麻煩,只要別侵犯我的權利就好。鮑二家的說的要害鳳姐,那自不可輕饒,而平兒作為鳳姐的心腹也算是知音,也是名正言順的通房大丫頭,賈璉是可以和平兒發生關系的,而王熙鳳卻沒有那個肚量。足見王熙鳳的“愛”之深了。
從另一個方面,賈璉好歹也是個管事的,是賈政叫過來的,如果賈璉一味的胡混,不務正事,這反而是有利于王熙鳳的,可以讓她一人獨裁。而王熙鳳沒有這么做,因為作為一個妻子,她打心底里希望賈璉成器的,因為王熙鳳對賈璉是有愛的。
賈璉送林黛玉會揚州探望林如海,“鳳姐每到晚間,不過和平兒說笑一陣,就胡亂睡了。”“胡亂”二字把王熙鳳的心態描繪的淋漓盡致,女性的那種柔腸,對愛人的思念導致心亂如麻的情感一下子一覽無余。第十四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百忙之中補出一筆。跟隨賈璉去揚州的昭兒回來報信,在人前王熙鳳只問了些關心的話,而等到人走之后,鳳姐才又叫了昭兒,細問一路平安消息。然后又連夜打點大毛衣服,親自檢點包裹,又細細追想所需何物,一并包了。又不忘吩咐昭兒,要好好服侍賈璉,要勸賈璉少喝酒,不得認識勾引混賬老婆。這里的所作所為,完全是一個小家老婆的樣子,而且這個老婆和丈夫還是極其恩愛的。王熙鳳執掌榮國府,又協理寧國府,一天下來已經很累了,這些事她完全可以交給下人或者平兒,而她依然要親自打點,完全是一副女人對遠方愛人的思念和牽掛。
第十六回賈璉回家,關于他們夫妻兩有一段很有趣的描寫:“(王熙鳳)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拔冗接待。房內無外人,便笑道:‘國舅大爺大喜!國舅姥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報,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賜光謬領否?’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這里兩人的對話是讓人讀來會心一笑的,有些詼諧幽默了,王熙鳳和賈璉開起了玩笑,而賈璉也裝模作樣地謙虛起來,真可謂是伉儷情深。前面王熙鳳幫助打點衣服是因為賈璉是千里迢迢地送林黛玉回家探親,而十六回開玩笑那時賈璉正剛回來,又接著忙省親的事宜,這里賈璉做的可以說都是正事,賈璉并沒有什么尋花問柳的事情被王熙鳳發現,作為妻子的王熙鳳,如何不盡心服侍丈夫。再有一處,十六回賈璉王熙鳳夫妻對飲,寫“鳳姐雖善飲,卻不敢任興,只陪侍著賈璉”。“不敢”二字,鳳姐沒了先前的威風,只是盡心服侍,固然有當時女節的原因,但誰都不能懷疑王熙鳳是可以做一個好妻子的。可見,并不是王熙鳳沒有女人味,并不是王熙鳳故意要處處為難賈璉,所謂恨夫不成器罷了,只要賈璉做的是正事,而王熙鳳也應該是可以做一個合格的妻子的。
王熙鳳對于賈璉不可謂不了解,巧姐出痘,賈璉出去住了一段,后回來,她料到賈璉這幾天未必安穩,讓平兒仔細檢查,只是平兒幫賈璉過了那一關。王熙鳳也知道賈璉是個只管一時痛快,不管臟的,臭的女人都往屋里帶的,所以才要對賈璉管制。總之一句話,你什么性格我都了解,我管制你,就是希望你好,希望你做點正事。
有人在探軼焦大口中說的養小叔子的人的時候,常常懷疑是王熙鳳,說王熙鳳這個人不干凈,那就真有點只看表面了。我在我的畢業論文里考證到底是誰養小叔子,對于針對王熙鳳的觀點進行了列舉和分析,大致從王熙鳳對賈璉的愛,王熙鳳是個知禮的人和王熙鳳偷情的條件不允許幾個方面來講的,此處就不贅述了。我一個很重要的感覺就是王熙鳳是個專情的人,而且很痛恨婚外戀,討厭結了婚還不正經的人,用我們現在的話說,王熙鳳是一個一夫一妻制的堅決擁護者。也許有些過,但大致意思不差。王熙鳳打心眼里瞧不起尤氏,因為尤氏縱容自己的丈夫和自己的媳婦偷情,王熙鳳說她是“鋸了嘴的葫蘆”。賈赦要討鴛鴦,婆婆邢夫人都沒意見,而王熙鳳的態度卻是很消極的。自然,別人的事王熙鳳管不了,賈璉她就可以管了,而自己也很好的以身作則。王熙鳳被賈瑞調戲,王熙鳳像受了奇恥大辱般,背地里說“知人知面不知心”,還要發狠心要整死賈瑞。最終的結果大家都知道,賈瑞正照風月鏡,命喪黃泉。曹雪芹在這一段情節里可能包含多個意思,但我覺得其中一個意思是為了給王熙鳳一個機會,一個表決心的機會,表示自己的清白,表示自己對婚外戀的痛恨,和對賈璉永不二心的愛。
要提王熙鳳對賈璉是有真的愛情,不得不還要說下他們夫妻兩的性生活方面。提這個有些囧,請大家本著藝術的眼光吧,這方面的確是一個重要的證據。對于男人和女人而言,在對待性上是有著不同的思維方式的。大多數女人大多數時候只有因為愛對方才會盡情投入,達到性和諧的。也就是說女人只有真愛才會進入性愛。而大多數男人大多數時候則不是這樣,即便不愛一個女人,他也可以把愛做得很好。在這方面,西門大官人就是著名的榜樣。
在《紅樓夢》文中,有兩次提到賈璉和王熙鳳的性愛,都是暗寫。周瑞家的送宮花一回,正是中午,奶子拍著大姐睡覺,平兒端著一盆水出來,還傳來賈璉的笑聲,暗寫王熙鳳賈璉二人交歡。王熙鳳與賈璉已不是新婚夫妻,連女兒都有了,還連中午的時間都不放過,可見兩個人的性生活是很和諧的,雙方的勁頭都是很高的。大姐出痘好了以后,賈璉搬回來住,“正是俗語云:‘新婚不如遠別。’是夜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說”。從這點上來看,要說王熙鳳對賈璉沒有絲毫的愛情,那是不可能的。
有人或許會說了,就算證明王熙鳳是真的愛賈璉的,那又能怎么樣呢,王熙鳳那樣的愛誰消受的呢。的確,王熙鳳那樣專制的愛,別說是賈璉,換做現代的誰也受不了,這就造成王熙鳳悲劇的另一個原因,她自身的心氣太高。王熙鳳處處要強,非要把自己的丈夫控制在手里,而賈璉又是那樣的人,強硬根本是起不了作用的。
造成王熙鳳悲劇的一個客觀原因,或許在別處就會被稱作根本原因是那個社會,那個制度。女子出軌謂不貞,男子出軌則是正常,賈璉因為鳳姐吃醋撒潑要殺人,賈母還安慰鳳姐說賈璉這樣很正常,年輕人都像饞貓的似的,世人都是打這過來的。一個女人你再有本事,終究還是女人,做不了社會的主宰,賈府破落之時,王家也免不了禍事,而那時鳳姐諸事暴發,賈璉不念舊情,休了鳳姐,鳳姐縱使再有本事,也只能“哭向金陵事更哀”了。
唉,可憐的王熙鳳,你再怎么愛賈璉又有什么用呢,你為他的良苦用心,他都不知道,他記得的只是你對他的壓制,心里對你只有報復,愛情,從來只是你的一廂情愿罷了。
《紅樓夢》有情榜,每個人都有一個與情相關的詞注解,賈寶玉是“情不情”,這前一個“情”是動詞,“情不情”的意思就是把感情用在了沒有感情的東西上,因為賈寶玉身上有一種博愛,對天地自然萬物廣泛的愛。而王熙鳳不正也是“情不情”嗎?賈寶玉的“情不情”尚有幾分詩意,而王熙鳳的“情不情”則全是失意和悲劇了。王熙鳳和賈寶玉算是賈府的兩個希望,王熙鳳的用她的精明為自己牟利,也苦苦支撐著殘局,可是終究敵不過命運。
《紅樓夢》中的女子的命運大抵都是悲慘的,每一個女子又都是美好的,不管她們做了什么事,他們都是被命運玩弄的犧牲品,正可謂“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女子總是多情的,我們在分析《紅樓夢》書中愛情的時候,不能只是寶黛釵湘,因為愛情總是多樣的,每一個人都有愛的權力和愛的能力,像王熙鳳對賈璉的愛情就常常被她表面的風光掩蓋,而真正細品起來,不能不讓人唏噓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