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寫:? 老朽空空屋梁幻,半截狼毫哭成章
1.
? ? ? ? 時光暗換,不覺已是兩鬢微霜,流逝的時光滌褪了過往的記憶,回頭尋望,仿佛曾經的刻骨銘心都如泛白的頭發一般暗淡了。當下人財兩消,朝夕難保,原來過往難逃一場空,哀歌一曲訴心腸:
? ? ? ? “時過風云消,碎米難填胃腸凹,心頭難耐鵝絨敲,身子又英夭……”
? ? ? ? 人在窘挫時,不免嫉善如惡、嫉惡如仇…如今,我身居漏瓦檐下,日日雙手掐腰呆望著那無情陽光從屋頂的大窟窿闖入,似是連太陽也不忘諷我貧瘠!也罷,既然烈日無情,今日即便窮我氣力,也要爬上房頂把那窟窿補了!
? ? ? ? 觀摩許久,便吃力依椽附梁、手抓腳蹬……終于爬上了屋頂,不料正巧門前有一婦人走過,見了我如此踉蹌折騰,破口便似平地炸雷響:“當心摔死你個狗兒毬,等我搬個大梯子來墊墊腳!”。
? ? ? ? 又被她撞見了!
? ? ? ? 她是倪娘,不知是否真心怕我摔死,總是到處宣揚我體衰不濟,還唆使旁人要多“看著我點、照顧照顧…”,也真巧了,每次修漏都要被她逮到,然后伸手跺腳,指著我就是一頓嘴炮的轟炸--看吶!又在那沖我吼了,就她這打雷般的嗓子,要不是因為我聽慣了,準要被嚇得頭朝下掉下來。這團又黑又胖的肉饃饃是不是自覺比韻姌還善良漂亮呢?多事!
? ? ? ? 房梁陳舊,它早已化作白蟻噬剩的骷髏架,只是勉強撐得起我的瘦骨頭。踉蹌多時,終于倚坐椽緣。
? ? ? ? 原來高處的陽光更加炙熱刺眼,曬得我眼里星光直閃,腦袋也跟著暈乎了,不多久,竟在房頭迷迷糊糊暈睡過去......
? ? ? ? 暈眠中我似乎還能感受到熱辣辣的太陽,也似乎還醒著,只覺得這個世界已經有些模糊,熟悉的村落開始飄飄然幻化成空,花白一片,進而綠樹低吟,茅屋亂唱,亂象中頓有‘唯我一人獨醒’之感,然后云開霧散,舒然涼爽,我感到體態輕盈,即便飄然升空,醉臥在云端。高處,心清目明,視野無阻,俯望我最熟悉的鄉間,倏爾看見:青山下綠樹合村土房典雅、村郊處天瀾河蜿蜒流淌如玉如帶、村里的青石階滿徑蕊香交通縱橫……如此“青山環,綠水繞”的靜謐自然,我不禁慢慢微閉雙眼獨享其美。同時,徐徐微風不住地輕拂兩耳,帶來片片亂耳的雜音,細聽,原來是牛羊在嚼草、是孩子在朗誦、是老頭在拉二胡……
? ? ? ? 愜意中,我忍不住乜起眼睛瞧瞧村子里那些熟悉的故景,猛然發現,圍墻四合的學堂最是顯眼,孩子們放學了,此時空闊無人,圍墻內突現一個嬌柔女子,身著一襲輕粉紗,散發鋪背,手攬木桶瓜瓢,扭捏移步,展現著女子特有的凹凸身段和婀娜儀容,她挪到一口溫井之前,正要解衣沖浴!之后隨著輕紗慢慢滑落,逐顯白嫩肌膚,前胸凸二,正是那香淫模樣!我定睛細看這副“潤玉籠綃香鋪秀”之景,怎奈離得太遠,眼力不及,只能模糊辨析。
? ? ? ? 從扭捏舀水之態,到后來完全沉浸于井水的溫涼中,她的身段早已讓我散魄銷魂,沉醉不得自拔。
? ? ? ? 最動人不過眼前美人朦朧??;
? ? ? ? 最遺憾確是我自銷魂她不知。
? ? ? ? 然而圍墻外乍現一個賊眉鼠眼的青年,正攀爬越墻……
? ? ? ? 我霎時軟痿,陽剛的血流兵退下體,直擊臉龐,頓時面紅耳赤,急促難忍,我拼死也要阻止這個淫賊,但我身處云端,手段徒勞,眼下,這人即將得逞,我若見死不能搭救,怎對得住那浴中美人?
? ? ? ? 當他翻越圍墻之際,我一聲怒吼,震得唇嘴爆裂,嗓眼噴血,身子化成了一堆骨血肉,只留下震動蒼天之吼,即刻,空中日隱云騰,霧妖聞聲初醒,得血滋潤,幻成一堆夜鬼神叉、魔盜鬼匪張著血盆大口急驟往美人沖去……
? ? ? ? “小心!”我于房頂上突然破口喊出,然后一堆雜物‘哐當、哐當’的交錯撞擊聲貫徹滿耳,我瞬間從夢幻中驚醒,緊接著一股鉆心的劇痛從身體的每一寸肌膚匯聚傳來,把我拉回了現實--又摔了,真該慶幸房梁低矮,沒能把我摔死。趕緊摸了摸嘴巴脖子,尚在,完好,原來突然暴斃不過惡夢一場,空流一身虛驚汗。
? ? ? ? 至于那夢中美人,我早忘了。
? ? ? ? 窟窿沒補好,又落一身疼,連我唯一鐘愛的這桿狼毫筆也在跌落時被自個兒壓斷了…老朽悲苦難禁,一段哀歌后,敘一曲《雙空禪》:
孑孑身,茫茫夢,醉酲酲,顛顛魂;
竊竊思,盈盈淚,日悠悠,空空袖。
? ? ? ? 算了,以后就用這半截書寫吧,還是別去瞎折騰我那屋頂了,這年頭喝口涼水都會眉頭燒火,保不準哪天就見了閻王,伸腿不睜眼了!趁著殘存的年歲,把我的故事寫完吧,或許日后還能在人世間留下幾點墨跡--我的故事,真真假假,醞釀多時,我早已忘了它是何時起,也不知該何處落。只知:一筆一劃見真情,一字一句心交瘁。
? ? ? ? 故事成書,盡訴真情,然真情之外,這故事竟討得一群孩子的歡心,他們隔三差五便會追攆在我身后,扯著衣角求文,在此窮鄉僻壤,本就缺乏讀物,僅有的一排書架也不過列了幾本雜文,況且這些文章大都不過是字眼傳神而語不警人,我怕孩子們被隨便一個讀物吸了眼球而陷入俗套的情節,最終書讀萬卷,思想卻寸步未行,甚至不知不覺入了俗還不自知,余雖不才,倒有扶正之心。
? ? ? ? 閑話敘完,收了心,才發現桌上的這沓宣紙被我點點畫畫,不成樣了,此刻聚目細觀,原來我的故事已到了楊若的葬禮,悲憤中的韻姌竟然僅僅因為殺人犯的那句瘋話而決心與其交為摯友,共話朝夕——
2.
? ? ? ? 時值正午,烈日無聲地蒸騰著大地,綠枝因炙烤而變得萎焉,連瘋狗也變得溫順些了,一個勁地拉長了舌頭喘氣。
? ? ? ? 嫩草在太陽的焦灼中早已軟敗葳蕤,但這群人似乎更頑強--從昨夜到現在,十幾個鐘頭過去了,他們忘了寒風和烈日,也不知從衣襟擰出的水是夜露還是汗液,老人、婦孺、漢子、少年、頑兒……所有人目光一致,站、坐、蹲、趴……用各種姿勢圍成一個圈。
? ? ? ? 而圈內,只見一根雄壯高聳的大椿樹樁,樹皮已經蛻盡,只剩裸枝,干而不枯,圓潤光滑,其形體高大,但凡立于其下之人,都要心生幾分敬畏。樹干威武,但人們的臉上卻找不到絲毫的敬意,相反,人人面目猙獰,口如槍炮,對著樹樁叫囂謾罵。
? ? ? ? 要說奇怪,莫若此景!
? ? ? ? 細看,原來樹樁上綁著一個老漢,眾人并非指罵樹樁,而是針對此人。這人長相如何?幾句侃言方能盡述:
一個黑黑皺巴臉,毛發結團吊燈籠
? 皮膚糙劣生污垢,形體邋遢空肉囊
容貌可怖豺狼惡,半旬年紀更凄涼。
? ? ? 幾何狼狽?且看拇指粗的尼龍繩從他的頸部往下纏繞全身,他只能無力的垂下腦袋,任憑口涎滴流,這更加顯得此人佝僂瘦弱,楚楚可憐,活像一條砧板上待切的臘腸。繩子間縫,可見血漬染紅了他絨爛的衣裝,右手垂立,可見掌面和指縫處也布滿血跡,長時間的風干和日曬以至于此刻血跡凝固成塊,正一片片剝離肌膚隨風而落。
? ? ? ? 但其實,直到昨夜之前,這潑皮漢子還是村里處處受人敬重的“人生贏家”--他叫楊三,因在其兄妹中排行第三而得名,成家后接連生了三個兒子:楊偉、楊忠、楊若,多少人為了生一個男孩最終女兒成群,可他竟是三子連得,這是何等榮光!于是村民們都親切地將他改口為“楊三子”以表尊敬。
? ? ? ? 但今天,尼龍繩束縛了他往日的威風,榮光不再,甚至連“楊三子”也變成了“楊喪子”。
? ? ? ? 人群中,你一言我一句,對他指指點點,有說不完的謾罵,七嘴八舌,這里的天空已經容滿了他們的叫囂。只有楊三是這里唯一說不上一句話的人。但沒人能從喧鬧中聽懂什么,倒是那孩子手中啃剩的泥巴紅薯和老人腰間垂掛的草煙袋子不禁讓人想起鄉土農情,那人們身上露骨的汗褂更是揭示了底層人士的辛酸與窮苦。
? ? ? ? 終于,其中一個長者似乎開了竅,站起來老手一揮,想止住眾人的喧嘩,口中拖聲噎氣地連連念叨:
? ? ? ? “大家不要鬧咯,不要鬧咯...”
? ? ? ? 許久,喧鬧漸消,老翁坐下,吐一口草煙,續話:
? ? ? ? “這年頭天不太平,連小雀兒都開始啄人咯...我村不幸,昨晚,這個畜生獸性爆發,竟然砍死了他自個兒的娃娃,這個大伙也都清楚了。不過呢,我看他綁了太久,怕也是要不行咯,咱還是先把他放了,他不是人,我們也不能跟著他當畜生呀,眼下把那過世的孩子燒了才是正事兒?!?/p>
? ? ? ? 話畢,眾人又開始鬧騰起來,一個粗壯的馬褂男子挺著油肚赫然叫囂道:
? ? ? “不行,現在放了他,你說這混蛋又拎大刀咋辦?”
? ? ? ? 老翁回道:
? ? ? ? “那你說咋辦嘛?”
? ? ? ? 男子道:
? ? ? “他殺了人,就應該綁給公安,勞改!”
? ? ? ? 老翁形色突變,怒道:
? ? ? ? “你個沒人味的肥仔,他好歹是個當著爹的人,要抓走了,剩下的那兩個娃還怎么活?他在村子里犯了事,就得有我這個村長來管,輪不到你來多事!不用說了,綁再久,你們也拿不出個法子來治他,你幾個把他繩子解了,給他碗水喝,再把他家里能用的刀都給我收了,現在大家都回去吃口飯,然后一起操辦楊若的葬事。”
? ? ? ? 眾人頓時啞口,聽完村長的話,竟無人敢駁,只默默各自了息怒氣,不多時大家便轉悠著離開了。除村長外,唯有一人不曾離開,這人也貌似古稀已過,滿臉橫紋,白胡白發,抱著一個大煙筒獨自吸著,他見人群已散,便與村長搭起話來:“二哥兒,怕這也不是個好法子呦?!?/p>
? ? ? ? 老村長回頭望望,伴著一聲長嘆開了口:“終究是老得不中用咯,我心頭自然曉得,大家不過是看我這老嘴老臉才給我幾分薄面,我這么辦,早晚會有人挑事兒的。”
? ? ? ? 于是兩人開了話匣,二老你言我語,似一雙倦累的鳥兒棲在枝頭相依梳羽——
“這樣的話,二哥可有對策?”
“沒有。”
“我看,還是叫公安把這事兒理了吧,他長子小偉歲數不小,是時候扛起鋤頭把子啦?!?/p>
“楊偉這小子比騾子還倔性,又不知道操心谷米,飽一頓餓一頓,二十郎當了,還是個守著谷子沒飯吃的軟泥鰍,這人怕是還不如他這個殺了人的老爹呢,讓他養活自己都難,如何顧得他弟弟?”
“那該怎個是好?。俊?/p>
“逝者喪事要緊,先把這事了了。至于楊三這人,就讓忠娃娃來辦吧?!?/p>
“你說楊忠?小孩子能辦出個啥?”
“忠娃娃一向是堂子里讀書最好的,又甚乖巧,咱讓他把那個天上來的美神仙請來,村里沒人不聽她的,至于楊三該如何處辦,咱就交給她吧。”
“你說韻姌?”
“嗯,韻姌!”
二人談話至此方休,提起“韻姌”二字,他們瞬間凝神,肅然起敬,微微點頭默贊,上下晃動著胡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