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教膝前小女讀《大風歌》和《垓下歌》，越讀越愛，這兩首英雄悲歌，讓我看到了人生的又一困境：無論獲得了世俗意義上的成功還是失敗，生命之曲都有喜有悲。
一、《大風歌》：成功者的悲音
大風起兮云飛揚。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劉邦《大風歌》
英雄一出場就與眾不同：風云變幻，群雄逐鹿，誰，獨霸天下？
風起，云涌，英雄走上了舞臺。
他威風凜凜，所向披靡，勢不可擋，無人匹敵，打敗了群雄，一統天下，我是王者！
——“威加海內兮歸故鄉。”一個“威”字昭示了王者的霸氣，殺氣！
更何況，王者此時正在故鄉。劉邦平黥布還，過沛縣，召集父老兄弟故友一起歡聚。酒酣之時，一邊擊筑，一邊唱歌，一百二十個青年與其一同合唱。
想想那場面，就不禁心蕩神之。且吟且舞，且飲且歌，人生有多少這樣放縱酣暢的時刻？又夾雜著衣錦還鄉的榮耀與自豪，又融合著打了勝仗凱旋而歸的歡愉與驕傲，身為帝王，此時更是痛快淋漓之致！
然而，酒至濃處，情至深處，劉邦“慷慨傷懷，泣行數下”。何故也？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哪里能夠得到猛士來守衛我大漢王朝呢？這句本應該是疑問句的話被劉邦冠以強烈的期待語氣，對于國家的不安定，他擔心、惆悵、焦灼！幫他掃平天下的韓信、彭越等人都被他誅殺了，立下赫赫戰功的黥布舉兵反叛了，念至此，一個圣明的君王焉能無慮？
美人會遲暮，英雄也到了暮年。劉邦此時已經62歲了，平叛了黥布，自己卻在戰爭中身中流矢，他是帶著嚴重的瘡傷回到故鄉的，劉邦這一生都在努力掌控自己的命運，也左右著別人的命運，然而，這一刻，他斗不過天命了。生老病死，誰能抗拒得了呢？事實上，半年之后，劉邦就因瘡口惡化而死。
可能令劉邦無法安心放下的還有兒子們的命運。他的那個呂后，是個狠角色，當劉邦還健在的時候，就常和戚夫人一起泣下流漣，為自己做不了立誰當太子的主。那么，當他離去，他的那些兒子們又會何去何從？從日后呂后的所作所為來看，劉邦的擔憂不無道理??！
這么讀來，一首幸福至極的歌，反而變成了一首悲歌。
可是，人生又何嘗不是如此呢？每一種欲望的滿足又必然意味著另外一種渴望的失去，每一種貌似幸福的背后都拖著黑色的小尾巴。英雄在風云中出場，那浮云，又何嘗不是每個人的命運呢？漂泊于這人世間，無論身體還是心靈，都不曾安歇。
二、《垓下歌》：失敗者的絕唱
力拔山兮氣蓋世。
時不利兮騅不逝。
騅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項羽《垓下歌》
背景：
項王軍壁垓下，兵少食盡，漢軍及諸侯兵圍之數重。夜聞漢軍四面皆楚歌，項王乃大驚曰：“漢皆已得楚乎？是何楚人之多也！”項王則夜起，飲帳中。有美人名虞，常幸從；駿馬名騅，常騎之。于是項王乃悲歌慷慨，自為詩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歌數闋，美人和之。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史記 項羽本紀》
比起劉邦，我當然更愛項羽。
劉邦太生活化了，當他在“大風起兮云飛揚”中出場時，你會覺得有點虛張聲勢的感覺。項羽是傳奇，他一聲怒吼：“力拔山兮氣蓋世。”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就矗立在面前了。
這是事實。項羽力能扛鼎，才氣過人。巨鹿之戰中，他破釜沉舟、以一當十，大破秦軍，諸侯將領，莫不膝行而前，莫敢仰視。
或許是劉邦在《鴻門宴》里的表現太卑微了，他的威加海內總讓我想起“狐假虎威”的故事。但是項羽不一樣，項羽一出場，就如虎嘯山林，百里之內，都是他強大的氣場。
可是啊，那些都是曾經的輝煌，當英雄身陷絕境，面對四面楚歌，心情太復雜了，他不知道是什么造就了如今的局面？他心中像火山爆發一樣，壓抑著不平之氣，排山倒海地噴涌而出。
恨！項羽心中充斥著這個字！恨天恨地恨命運！
英雄的絕望向誰傾訴？
我的戰友——駿馬騅！這么多年，他隨我南征北戰，馳騁沙場，在風起云涌處，我無數次和他相對而視，莫逆于心。
我的愛人——虞姬虞姬，我該如何呢？我死之后，你的命運又在何方？我望著你，一如當年，可是，接下來我該如何能保護你呢？
一邊是刻骨銘心的愛，一邊是尖銳的難以忍受的痛苦。
英雄無限沉痛地一次次含淚質問、傾訴：我該怎么辦呢？
虞姬也很悲傷，眼含著熱淚，起而舞劍，邊舞邊歌：
漢兵已略地，四面楚歌聲。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歌罷，自刎而亡。
此時，項王泣數行下，左右皆泣，莫能仰視。
從“巨鹿之戰”到“垓下之圍”，為什么項羽身邊人從”莫敢仰視“變為”莫能仰視“呢？
我想，此處的“莫能”，是不忍心之意。那個如獅子一樣怒吼的王突然暴露了脆弱的一面，此時，他那么孤寂絕望，那么無助痛苦，面對一個曾經強大得令人仰慕的英雄，任是誰，都不忍心，看到他的脆弱啊。
英雄有俠骨，也有柔腸。霸王別姬這一段故事之所以如此動人心魄，就在于展示給我們一個有著錚錚硬骨的男人溫柔脆弱的一面。這樣的男人是有著莫大的魅力的，他像山一樣挺立，給人依靠；又像水一樣柔和，使人動容。也難怪虞姬愿意同其死生與共了。
合上書，英雄的悲音久久在耳畔回蕩，暮色四合，殘陽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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