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在燈火輝煌的魔都上海,還是日光傾城的圣地拉薩,無論是在暗流涌動的美國紐約,還是衣香鬢影的法國巴黎,每天你都會和千千萬萬人迎面相逢,每天你都會和千千萬萬人擦肩而過。
你們不知道彼此的名字,職業,喜好,但是你們共同生活在這個星球上,營營役役,樂此不疲。
走在人潮洶涌的街上,你們不知道彼此來自何方,又將去往何地,但這并不妨礙你們在浮生中的某個剎那萍水相逢。
只是萍水相逢,而已。
你不會知道,哪些人是心有目標,一往直前,哪些人只是漫無目的,東游西蕩。
電影《梁山伯與朱麗葉》的第一個鏡頭,是置身熙來攘往人群里的小人物吳鎮宇,他抓耳撓腮,彷徨迷茫地說——
有時候我真想攔住一個人,問問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從何處來,往何處去」的疑問,是哲學世界里的終極命題,也是每個置身于塵世間的人,幾乎時時刻刻都會自我拷問和尋思的疑惑。
像「人不可能同時踏進同一條河流」以及「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的命題一樣,有關于人存在于其中的這個世界,這個時空的謎題,永遠如影隨形,卻又永遠讓人如墮五里霧中。
無論你相信或者不相信,許多人其實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應該走到哪里去。
他們在塵世間冒冒失失,跌跌撞撞,遇到什么是什么,就像《紅玫瑰與白玫瑰》里,王嬌蕊感嘆的那樣。
真相是,我們大多數人就隸屬于這些磕磕絆絆,漂漂泊泊的婆娑眾生。
在拉薩的街頭,常常會看到坐在路邊若有所思,神不守舍的中年男人,他們的頭發凌亂,滿面風霜,誰也不知道他們在這里究竟坐了有多久,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否考慮出了什么世界未解之謎,就像誰也不知道,這段枯坐的光陰在他茫茫的一生中,究竟占據著什么意義。
但是他們坐著,就好像,這就是他們的使命一樣。
其實不僅僅是拉薩,在阿加莎克里斯蒂那個時代的倫敦,在吳念真筆下的臺北,詹姆斯喬伊斯筆下的都柏林,或者是海明威筆下的美國的某座城,這樣彷徨憂郁的人,比比皆是。
他們不是乞丐,也不是流浪漢,所以他們沒有仿佛犯罪悔過般地下跪,低著頭,在他們的身前,也沒有腥紅文字書寫的血淚史,沒有等著安放哪個路人心生憐憫,投下的一枚兩枚硬幣的帽子。
但是他們眼神的空洞,空乏其身的姿態讓人倒抽一口冷氣。
直到某一刻,我恍然領悟,他們不是在無所事事,每個人做任何一件事都有其之所以這樣做的必然的原因——他們在「逃離」。
就像曾經在哈爾濱果戈里書屋遇到的那個,每天都會出現在同樣的座位的那個西裝革履的,提著公文包的,但是仰著頭呼呼大睡的男人,他只是想給家人一種兢兢業業工作的印象,他只是想給自己一種「解脫」的幻覺,他只是想從身邊人不屑一顧,責難質疑的眼光中「逃離」出來。
就像碧野圭的小說《解憂小食堂》里,那個大兒子性格孤僻,小兒子重病在床的家庭主婦,承受著來自生活的種種壓力,卻無法獲得別人的認同,最寂寞無奈的時候,就一個人出去坐電車,從出發的站點坐到終點站,然后再原路坐回來。
或許在外人的眼中,這種行為荒唐不羈,無濟于事,但是在當事人心里,至少在此時此刻,它是一種抽離的形式,讓自己獲得「新鮮空氣」的契機,就算歸來池苑皆依舊,太液芙蓉未央柳,但能夠追求那片刻的心安理得,也是聊勝于無的慰藉了。
至少在那一刻,他有「有事可做」的心理錯覺,也就是說,他不是沒有依靠,浮在半空中的,他有了自我營建的「歸宿」。
你知道,人在這世間,心里不能夠沒有「歸宿感」的,否則就等同于孤魂野鬼,流離失所,否則每一步路都走得方寸大亂,顛簸幻滅。
你也知道,每個人都應該有兩個歸宿,一個是肉身的歸宿,還有一個是靈魂的歸宿。
肉身的歸宿容易得,一間酒吧,一家咖啡廳,一座圖書室,或者任何一座房子都能夠短暫地滿足,卻也最容易失去,因為人不可能永久停留在同一個地方。
他總會從一處渡口跋涉到另一處渡口,而這種離開,或許就是一種肉身歸宿的摧毀,所以肉身的歸宿具有極大的不確定性。
比較而言,靈魂的歸宿更要緊,卻也更難得,因為沒有它,一個人無法獲得心靈的安定,他走到哪里,都仿佛是過客,他怎樣度過光陰,都像是虛枉此行。
為了追求靈魂的歸宿,許多人寄托于宗教的庇佑,更多人則是投身于工作,愛情,或者某種愿意花費大半的光陰去經營的興趣愛好,并且視之為某種類似宗教的力量——因為它能讓人獲得心靈的充實,獲得生活充滿意義的情緒體驗。
所以你能看到,在你身邊那些熱愛一件事并且誠誠懇懇,兢兢業業經營的人身上,都有一種堅定持久,飽滿深沉的精神力量,仿佛歲月在熠熠發光。
其實每個人的二十四小時都是二十四小時,但是在這樣的人身上,你會發現光陰似乎額外饋贈他們些許,使他們的時間流逝,都有板上釘釘的鏗鏘聲音,而不是庸庸碌碌,無所作為地寂寞空虛而死。
擁有靈魂的歸宿,其實是比擁有肉身的歸宿更至關要緊的事情,因為靈魂倘若有所歸依,那么肉身即便四處流浪,也不會感到虛弱彷徨——這就是堅定的旅行者能夠一直在路上,但是每一步都走得鏗鏘,每一步都能獲得精神的給養的原因。
故而,修持肉身的美感是賞心樂事,而修持靈魂的美感,是更加叫人豐盛澄明的自我經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