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載】《單面鏡》(1)


凌晨十二點整。警笛突然響起,一輛黑色三廂轎車駛進夜幕,車頂的警示燈閃爍著紅光在夜色中若隱若現。

經過市中心,光怪陸離的街燈迷蒙住視野。主干道上的車輛聽見警鈴,紛紛向兩旁避讓,留出足夠寬的空間。離開鬧市,轎車逐漸提速,向位于城北的別墅區疾駛。

約莫過去五分鐘,轎車在小區門口停下,警衛室內的保安聽見響聲,睡眼惺忪地走出來。而此刻駕駛室的車門被打開,從中走出一名中年男子,上前與保安耳語幾句,保安一掃慵懶的神情,快速返回警衛室。隨即,轎車前方的護欄緩緩升起,中年男子重新回到駕駛座,轎車不容分說地駛了進去。

道路無比寬闊,卻人跡罕至,錯落在四處的別墅猶如龐然大物。轎車放慢速度,拐向處在角落的一棟別墅,那里已經停有幾輛警車,并且拉起警戒線,有幾名警察正在不遠處的陰暗中搜尋著什么。

轎車停在一輛警車后方,熄火后,先前的那名中年男子率先下車,隨后副駕駛也緊跟著走出一位年紀輕輕的男子。二人并排走到那棟別墅的入口處。

“今晚就別想睡覺了。”中年男子輕嘆一聲,點燃一根香煙,表情看似非常煩悶。中年男子大概四十歲左右,但頭發花白,比實際年齡相去甚遠,臉上皺紋橫生,像是布滿荊棘的旱地。

年輕人抿起嘴苦笑,他的年紀比中年男子小很多,眼神中傳達出幾分激動與焦灼。

他們面前有一塊雙開木制大門,向里敞開,門廳閃爍金黃的光芒。其下有三節大理石臺階,兩側各有一根巨型圓柱支撐住拱頂,圓柱表面鐫刻精美花紋,襯托出華貴的氣質。

別墅共有三層。放眼望去,別墅右面的最頂層有一扇透出亮光的窗戶,外圍有一圈突出的半圓形陽臺,距離地面不到二十米。

大門的左側有一面圍墻,延伸四五米后轉向后方,又朝后伸展幾米與二樓的墻面相接。可以看見二樓三樓分別有兩扇窗戶高低錯落,里面一片漆黑。

“真氣派呀!”年輕人不禁贊嘆一句。

“應該就是那里。”中年男子用手指點了一下那扇窗戶,輕聲說道。

有一位身穿制服的警員站在走廊,左手拿著一個筆記本,正低下頭聚精會神地做記錄。中年男子扔掉沒抽幾口的香煙,邁進門廳,年輕男子緊隨其后,警員瞥見二人,迎面朝他們走來。

“薛隊!”警員彬彬有禮,明顯對中年男子懷有幾分敬畏。

“嗯,我接到老陳的電話,急忙趕過來,小江,現在情況怎么樣?”薛隊直奔主題。

名叫小江的警員舉起手中的碳素筆指了指上方,“我也不清楚,他們都在書房,順著那邊的樓梯可以到三樓,就在拐角的位置。”

“走,孟軻,我們上去!”

立在薛隊身后的年輕人頷首“嗯”了一聲。

門廳的左手方向是一個偌大的客廳,客廳光線昏暗,照出物體的輪廓,再過去一點便是樓梯口。

薛隊與孟軻依次登上樓梯,轉過一個彎來到二樓。先是一個將近兩米長的過道,盡頭與另一條過道相連,呈T字形狀,而通往三樓的樓梯口位于中央。這里只有一盞落地燈發出微光,過道的盡頭隱沒在一片死寂的黑暗中。

薛隊正準備踏上通往三樓的樓梯,回過頭來,卻發現孟軻一動不動地立在原地,腦袋轉向過道一邊的出口。

“孟軻,你發現什么了?”薛隊問道。

孟軻緩慢扭過頭,臉上的表情混雜不清,一字一句地說道:“薛隊,我總感覺那邊有人在盯著我們。”

薛隊一臉狐疑,走到孟軻身邊。“你說那里?”薛隊一邊說一邊用手指向過道的盡頭。

“恩”孟軻小聲回答。

薛隊弓著身子,躡手躡腳地走了過去,孟軻則留在原地靜靜地觀望。不多時,薛隊返回,拍了拍孟軻的肩膀說道:“那里什么也沒有,你可能看走眼了。別緊張,這是你第一次近距離接觸現場,心理上多少會有些包袱,也對,畢竟跟你在警校里學習有本質上的區別。”

薛隊登上樓梯,并催促著孟軻。孟軻在走上臺階前又回望了一眼籠罩在暗處的轉角,仍舊有一絲悸動揮散不去。

——那里一定有什么,可到底是什么呢?

孟軻心想。

三樓的空間相對狹小,除了書房之外,還有兩間起居室以及一處面朝窗戶的休息廳,那里盡管寬敞,但是只擺放著一張考究的實木圓桌,兩把藤椅,想來別墅的主人閑暇時分會選擇在這里小憩。另外有幾幅印象派風格的畫作裝飾著空寂的走廊。

書房的斜對面是其中一間起居室。薛隊經過時停下來,伸出手轉動門把手,但門紋絲不動。薛隊略微皺了皺眉頭。

孟軻沒來得及發問,薛隊已經走進書房。

這是一間差不多四十平方米的房間,布局精巧,儼然一間肅穆的辦公室模樣。正對房門的角落有一張書桌,其上放置著一臺電腦和一部手機,旁邊堆放幾本書,還有一盆樣式怪異的盆栽放在桌角。辦公桌后面有一把升降轉椅,有一雙拖鞋散落在椅腳處。

進門的右手方則是一排黑色的皮質沙發,沙發一側也就是靠近書桌的一方,有一盞支架細長的落地燈,沙發前方有個圓形小桌,上面放有一個樣式別致的茶壺,附近有幾只外形小巧的茶杯,但茶水只倒進了其中一個茶杯。對面靠墻的位置有兩架書柜,其中書籍林立,沒有多余的空間。一切井井有條,讓人難以聯想到案發現場。

有幾名警員站在空地,面容緊繃,而且目光紛紛投向一處——沙發的另一側有一道門。

門前站著一個穿便衣的男子,正在跟一名戴眼鏡的警員說著什么,警員一面抬頭一面匆匆做著筆記。

便衣看見薛隊,招手示意他過來。戴眼鏡的警員見薛隊走近,讓出一條道,薛隊才得以窺見里面的景象。

這是一個衛生間。白色瓷磚上豁然出現一具男尸。尸體仰面躺倒在地,頭朝向門口,眼睛睜圓,雙目空洞地望向天花板。死者身著一套褐色睡衣,赤裸著一雙腳,腳掌布滿裂紋,顯得丑陋無比。死者的右額頭破了一個口子,流出的鮮血侵染右眼,看上去叫人毛骨悚然。尸體心臟的位置插有一把銀色剪刀,而右手卻握住剪刀尾端,像是自己刺入一樣。鮮血從左胸流到地面,在白色瓷磚上攤開,一直蜿蜒至門邊,血已然凝結。有一名警員正蹲在尸體旁邊用照相機拍照取證,閃光燈間或亮起白光。

死者的身體扭曲成一個詭異的形狀,左手臂繞過頭頂,五指伸開呈抓狀,臨死前似乎掙扎許久。對面盥洗臺上方的鏡面碎成無數片,好像遭受外力撞擊,有些玻璃碎片落入洗手池。水龍頭開著,可以聽見水流嘩嘩啦啦的聲響。

“老陳,不好意思,我來的有點晚。”薛隊對便衣男子說道。

“不晚,你來的正是時候。”

老陳比薛隊略顯年輕,臉上沒有一絲表情,身體已經發福,說話時下巴的贅肉會跟著抖動。

“先把死者的基本資料講一下。”薛隊掏出白手套帶上。

“死者名叫徐志林,四十九歲,X大學教授,精神心理學博士,發表過幾篇關于精神心理學的學術論文,在業界享有很高的聲譽。此外,共有過兩段婚姻,但都以離婚告終,最近的一次是在半年前,第二任妻子比他小二十歲。對了,他還有一個兒子,今年十一歲,與第一任妻子所生。現在同兒子以及一名男性管家居住在這棟別墅。”老陳不慌不忙地說道。

“誰最先發現的尸體?”薛隊蹲下來,用手指撐開死者的眼臉,瞇縫著眼睛問道。

“他前妻,準確地說是他第二任前妻。”

“這么說,也是她報的警嘍?”

“恩恩!”

薛隊端詳死者的傷口以及握住剪刀末端的右手,歪著頭沉思片刻,接著小心翼翼地將左手扶起,低下頭去凝神細看。之后薛隊檢查了尸體的其他部位,包括那雙沒穿鞋的腳。

“刑偵組什么時候到?”

“快了,正在來的路上。有什么發現嗎?”老陳見薛隊站起身,問道。

薛隊審視衛生間,搖搖頭,然后走近盥洗臺,伸手去摸鏡面上的碎片,少頃,又俯下身子查看尸體。

“除了那塊被打碎的鏡子,其他物件完好無損,這里看似沒有搏斗過的痕跡,但具體情況還得等刑偵組來了才能確定。”

薛隊說著走出衛生間,來到外面的書房。他先靠近那張書桌,拿起擺在上面的手機查看了一番,隨即又走向那扇閉合的窗戶,探出腦袋朝下眺望。

“他前妻在哪里?”薛隊轉過頭問道。

“在三樓的臥室,正派人盯著呢!”

“那名管家呢?”

“他也在。”

“帶我過去。”

三人拐過走廊,來到先前的休息廳,另一間臥室就在對面。

“一個大學教授能買得起這么大的別墅嗎?我很好奇。”老陳環視四周,語氣中充滿憤憤不平的意味。

在左手邊的角落有一盆及人高的觀賞植物,旁邊還有一個半米來高的青瓷雕塑,想必價值不菲,但疏于打掃,上面落有一層薄薄的塵土。

老陳走向前敲臥室的門,不一會兒,門應聲而開,門口站著一位穿制服的警員,看見老陳與薛隊后敬了一個禮。

老陳最先邁入臥室,薛隊與孟軻緊跟著走了進去。這里看起來像是主臥,劃有三個不同的區域,沙發衣柜一應俱全,而且全都是高檔貨,彰顯出高貴奢華的氛圍。

兩名警員直挺挺地站在門口,均是一臉嚴肅的神情。頭頂懸掛一盞水晶吊燈,散射出的光線溫暖柔和,在燈光的輝映下,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名女子,正襟危坐在臥室中央的一張歐式雙人床上。女子低下頭,長發將面容遮掩,因而看不清模樣。

而在靠近窗戶的位置有一個獨立的陽臺,那里放有一張單人皮質沙發,一個身穿西服的男子深陷其中,臉轉向一側做沉思狀,手中嵌有一只香煙,裊裊升騰的煙霧縈繞在他周遭。男子的年紀在五十歲上下,額頭有三道生硬的皺紋,頭發被梳理得井然有序。

女子聽見腳步身,驀地抬起頭,眼睛誠惶誠恐地打量著面前三人,女子化著濃妝,妝容比實際年齡成熟許多,一雙嘴唇涂抹鮮紅的唇彩,煞是醒目。位于遠處的男子熄滅香煙,站起身來。

“那個,我負責這件案子,閑話不多說,我有問題要詢問你們,希望你們據實回答。”薛隊掏出警徽,并向他們展示。

“剛剛不是已經問過了嗎?”女子柔聲細語。

“有些問題還需要確認一下,首先,我們想先跟你談談。”薛隊對女子說道。

“我知道你們的規矩,我暫時回避一下。”

男子說著從西服中摸出一根香煙,步履遲緩地踱出臥室,他的右腳有點跛,走路一瘸一拐。老陳向一名警員使了眼色,警員立刻會意,隨同管家一起出去。

薛隊吩咐孟軻拿出筆記本做筆錄,開始審訊。

“你就是方澤麗?徐志林前妻?”薛隊抽出一把椅子坐下,點燃一根煙,透過煙霧,女子的面孔變得朦朦朧朧。

“恩”女子雙手放在膝蓋上,低著頭說。

“先說說發現你前夫死亡的過程以及確切的時間。”

“大概是11點50分,我去敲書房的門,他可沒有開門,后來過了五分鐘,我又去敲門,依然沒人開。我覺得不對勁,所以去叫老羅,他是這棟別墅的管家,他也覺得很奇怪,用備用鑰匙把門打開,就看見他躺在衛生間里。”方澤麗說話的時候身體顫顫發抖,似乎親眼目睹前夫的不幸對她造成相當大的打擊。

“冒昧地問一句,你們還住在一起?”

方澤麗搖頭,“我跟他半年前離的婚,其實在很早的時候我們就已經分開住了。”

“那你這么晚來他的住所,是出于什么目的?”

“……”方澤麗略一沉默,接著開口說:“他答應給我一筆錢,叫我今晚來取。”

“他為什么要給你錢?”

“這個必須要說嗎?”方澤麗昂起頭凝視薛隊。

“恩!”薛隊換了一個坐姿。

“離婚后他承諾每個月都會給我贍養費。”

“這樣呀!你是幾點鐘到的別墅?”

“我到別墅的時候特意看了一眼時間,剛好11點。跟老羅打過招呼之后就直接去了書房,我正準備敲門,卻聽見里面有說話聲,他好像在打電話,聲音不是很清晰,所以我就沒打擾他。”

“你記不記得他打電話都說了些什么?”

方澤麗又一次搖頭,“他說話含含糊糊,像是隔著一層東西似的。”

“也就是說11點鐘左右的時候徐志林還活著,那他的死亡時間就可以推算出來了。”老陳說道。

“現在還不能確定。”薛隊低吟一聲,把煙頭按滅在煙灰缸里,繼續盤問:“他最近有沒有可疑的舉動或者接觸過一些奇怪的人?”

“沒有!我跟他離婚后就很少聯系。”

“你跟徐志林為什么離婚。”

“恩,這個,”方澤麗猶豫一片刻,咬住下嘴唇,似是有難言之隱。停頓了兩秒鐘,她才緩緩開口:“他這個人有病。”

“有什么病?”薛隊揚起眉毛。

“呵呵!心理變態。”方澤麗嗤笑一聲。

“噢!為什么會這樣說?”

方澤麗長吁一口氣,徐徐說道:“我是他的學生,去年研究生畢業,在X大學當講師。起初,我喜歡他就是因為被他的才華吸引,后來我們開始交往,他一直表現的很正常。我被愛情沖昏了頭,以為他就是值得托付終身的人。他向我隱瞞他的第一段婚姻,我當時覺得無所謂,只要兩個人相愛這些都不是問題,再后來我們就結婚了。

“新婚伊始,一切看似平凡無常,可慢慢地,他的一些舉動變得極為怪異。首先,他不準任何人進入他自己的臥室,每到晚上,他把自己關里面,出來之后就會性情大變,不僅罵我,而且有的時候還會拳腳相加。我忍無可忍,所以提出離婚。”

“他承認自己心理上有疾病嗎?”

方澤麗流露出一抹鄙夷的微笑:“身為心理學教授的他怎么可能會承認自己心理上有疾病,這真是天大的諷刺。”

“還有一個問題,你11點鐘去敲書房的門,為什么隔了50分鐘才去敲第二次門,這段時間你跟誰在一次,都做了些什么?”

“我一直在二樓徐磊的臥室,徐磊是徐志林與第一任妻子所生的兒子。徐磊吵吵嚷嚷不肯睡覺,于是我陪他玩了一會兒,后來好不容易才哄他睡著。”

“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跟幾個朋友合租了一間公寓,在南城,就算搭出租車也要花半個小時。本來我打算一下課就來找徐志林的,可是朋友非要拉著我去吃飯,所以才來的這么晚。她們都可以給我作證。”

“好了,你先休息一下。”薛隊轉過身,“孟軻,去把老羅叫進來。”

“是你跟方澤麗一起發現的尸體?”

“對!方澤麗第二次去敲老爺的門,可依舊無人應門,我和她不免有些擔心,冒著被老爺責罵的風險,我拿出備用鑰匙把門打開,結果……”

老羅坐在先前位于陽臺的那張單人沙發中,翹起二郎腿,食指與無名指中夾著一根煙,姿態優雅自成,全無矯揉造作的成分。

“你最后一次見徐志林是什么時候?”

“我去書房為老爺更換茶水。”

“幾點?”

“老爺吩咐過,每到10點整,都會讓我替他換一壺新茶,老爺工作的時候喜歡喝茶。”

“徐志林當時的精神狀態怎么樣,我是說徐志林有沒有什么異常的表現?”

“狀態?我沒仔細觀察過。不過當時有一位客人在場,我進入書房的時候他們正在聊天,感覺挺融洽的,沒發覺有什么異常。”

“客人?你具體說明一下。”

“我進書房的時候跟那名客人聊了幾句,他是老爺的學生,老爺看起來很賞識他的樣子。”老羅重新摸出一根煙,從一開始這已經是他第三根煙了,盡管如此,老羅至始至終呈現出一種泰然自若的神態。

“你知不知道那名學生叫什么?”

老羅略一沉思,開口說:“好像叫趙彥,老爺當時是這么稱呼的。”

“趙彥何時與徐志林見面?又是何時離開?”

老羅吐出一口煙霧,說:“老爺跟趙彥同時進門,記得那個時候鬧鐘剛報過時,9點整,老爺直接將趙彥帶進自己的書房。至于什么時候離開,那已經是10點多鐘的事了。”

“具體什么時間?”

老羅頓了一下,皺起眉頭,“我還真不記得了。”

“那個,方澤麗是什么時間到的別墅,你還有印象嗎?當時你又在干什么?”

“她呀!恩,應該是快11點了吧!我那個時候正在一樓的廚房準備宵夜。方澤麗進門后直接去了書房,她說找老爺有事商量。可沒過多久,她又從三樓下來,說老爺正在打電話,過一會兒再去找他。”一說到方澤麗,老羅的語氣雜糅著幾分輕佻,目光在房間中四處游走,眼神毫無焦點。

“那她在這段時間內都做了些什么?”

“她沒跟我在一起,”老羅搖搖頭,“她說要見見少爺,之后就一直在少爺臥室。而我做好宵夜后就在一樓的客廳里看電視。”

“你看的是什么電視節目?”

“類似于問答題形式的一個綜藝節目,叫做《我的大腦》。”

“噢!你也喜歡看這個。”

“恩恩,幾乎是每期必看,我特別喜歡那個名字叫做王瑞的選手,這個女人非常厲害,基本上沒有問題能夠難住她。不過最近幾期她好像發揮不佳,都輸給了一個男的。”

就在這時,想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孟軻停下手中的筆,走過去打開門。門前立著原先那名戴眼鏡的警員,神色慌張,眼中爬有幾道血絲,看起來略顯疲態。

“隊長,刑偵組的人發現了一些線索,您要不要過去?”

“時間緊迫,我只能問最后一個問題了,徐志林是不是還有一個兒子,就是你剛才提到的少爺?”

“對,少爺名叫徐磊,他的臥室在二樓,現在已經睡著了。”

“他應該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吧?”

“等到明天再告訴他真相吧!先讓他安安穩穩地睡個覺。”

薛隊站起身,伸了一個懶腰,說:“暫時先到這里,打擾了,還有問題的話,我會再來問你,謝謝你的配合。”

“這都是我應該做的,”老羅緊跟著站起來,臉色瞬間飄過一縷哀怨“我跟隨老爺幾十年,他待我如同親人一般。請你們一定要找出殺害他的兇手,真是感激不盡。”

“分內之事。”薛隊一邊說一邊走向門口,即將邁出去時轉過頭來,“其實,現在連他的死因都還沒確定,不排除自殺的可能。”

“我了解老爺的為人,他不可能自殺。”老羅目光炯炯。

薛隊淡然地說:“知道了,如果查明是他殺,我一定會將兇手繩之以法。書房斜對面的那間屋子平時都用來做什么?為什么門上了鎖?”

“哦!那間屋子是老爺的臥室,平時他很少讓人進去。”

“一會兒還得麻煩你把門打開,我們要取證。”

“好,隨時都可以。”

“他前妻可真是個美人,雖然資料上顯示比死者小二十多歲,可親眼一見,確實挺震驚的,都能當他女兒了。”老陳邊走邊說,“而且,老羅似乎對方澤麗抱有成見,薛隊在問他的時候,他的態度有些避諱,有意要跟方澤麗撇清關系似的。”

“總覺得那名管家的情緒是裝出來的。”孟軻低頭說。

“何以見得?”薛隊將臉轉向孟軻。

“直覺。”

“直覺固然重要,但是別太依賴它,有的時候會帶你誤入歧途。”

在進入書房之前,薛隊停住腳步,轉過臉對老陳說道:“事不宜遲,你去查查那個名叫趙彥的學生,不管多晚,想法設法把他帶來。”

“好,我現在給局里打電話。”

“盡快。”

轉過拐角,驟然一聲悶響,余音在靜默的走廊回旋。孟軻循聲望去,原來在另一面的墻壁上掛著一盞老式擺鐘,在晦暗的燈火下,可以看見圓形的擺錘在黝黑的框架中左右搖擺,并不時發出“咔咔”聲,雖然富有節奏,卻讓人心煩意亂。

“已經凌晨1點了。”孟軻自言自語。

“打起精神來,孟軻。”

薛隊一只手拍在孟軻的肩膀上,說完,徑直走向書房。孟軻望著薛隊的背影“恩”了一聲,跟在他身后。

書房里的人明顯增多。薛隊指派幾名警員去老羅與方澤麗所在的臥室繼續錄口供,又簡單部署了一下,大家有條不紊,各自忙碌著。

“陳賀,你這有什么進展?”薛隊對一名刑偵組的警員問道。

“初步斷定,死者的死亡時間是在10點半到11點半之間,不過具體的時間要等到驗尸報告出來才能確定。胸口那把剪刀是致使他死亡的直接原因,剪刀不偏不離刺入心臟,我們檢查過死者全身,除了額頭與胸口,沒有其他傷痕。”名叫陳賀的警員說話時表情一絲不茍,想必這種場景他早已見怪不怪了。

“指紋呢?”

“我正要說這個,根據取樣,書房以及衛生間在內,除了死者的指紋,并沒有發現其他人的,而且有些地方明顯有擦拭過的痕跡。”

“比如說?”

“那邊,”陳賀一邊說一邊指向電腦的方向,“電腦是開著的,死者生前應該用過電腦,按理來說鼠標和鍵盤上都會留下指紋,可上面沒有。”

“那盞茶壺呢?”

“茶壺上只有死者的指紋,但沒有擦拭過的跡象,茶杯口有唇印,被害人死前應該喝過茶。”

“茶水有沒有被動過手腳。”

“已經送去化驗了,想知道結果還得等一等。”

“嗯!”薛隊雙手交抱于胸前,凝神望著那盞茶壺,“你去忙吧!有什么發現第一時間通知我。”

陳賀離開后,薛隊點燃一根香煙,并吐出一口濃濃的煙霧。薛隊的一張臉陰云密布,消隱在飄散的煙霧中,他的右手大拇指抵住鼻尖,陷入思考。

“在訊問老羅的過程中,我聽薛隊說死者有可能是自殺,您真的這樣認為嗎?”孟軻在一旁問道。

“不,他不是自殺,我當時只不過隨口一說。”接著,薛隊走進衛生間,“孟軻,你仔細看那把剪刀刺入胸口的角度。”

孟軻聞言,走到尸體旁壓低身體看向傷口,

“假如是自殺,死者的右手握住剪刀刺向自己的心臟,像這樣,”薛隊攥緊拳頭做出一個捶胸的動作,“會有一個弧度,剪刀不會筆直地刺進胸口,而是稍微向內側傾斜,然而那把剪刀卻恰恰相反,是向外側偏移的。”

“確實如此。”孟軻盯著剪刀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我想死者應該是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遭到襲擊。”

“那面破碎的鏡子又怎么解釋?”

“死者突然遇害,身體失去重心,整個人撞向鏡面,所以才會造成他額頭上的傷。”薛隊低下頭望著死者那張煞白的臉,“不過,仍然有一個疑點解釋不通。”

“什么?”

“死者為什么會光著腳呢?”

“可能碰到什么緊急事件,死者迫不及待要去衛生間,所以忘記了。”

薛隊用一只手頂住下顎,抿起嘴搖了搖頭。

“我們去其他房間,看看能不能查到一些線索。”

老羅手拿一串鑰匙一瘸一拐地向他們走來。薛隊與孟軻站在書房斜對面的那間臥室前,靜靜地等待。

“這間臥室的鑰匙我并不是隨身攜帶的,”老羅低頭在一串鑰匙中尋找起來,“老爺不愿意別人踏進他的臥室,就連我也不例外。”

“你在這棟別墅里當管家多久了?”立在一旁的薛隊問道。

“差不多有十幾年頭。我之前只是一名工人,在一次作業中摔斷了腿,老爺見我可憐,給我安排了一份工作。搬進別墅后我就一直在這里當管家。”

老羅抽出一把鑰匙,插進鑰匙孔,傳來一聲彈簧的輕響,老羅轉動門把手并往里一推,門隨即開了一道口子,走廊的光線流瀉進去,在空地上投下一道細長的光影。

邁入臥室,老羅伸手按下附在墻上的開關,頭頂的吊燈頃刻間將臥室照亮。這間臥室與書房的大小相當,屋內陳設精簡,一張單人床放置在角落,旁邊有個長方形床頭柜,上面只有一個相框。除此之外,衣柜以及書柜并排立于對面。正對房門是一扇窗戶,深色的窗簾拉到中間,遮住窗戶的一半。

“孟軻,去叫其他人來。”

不多時,幾名警員進入臥室,開始在房中搜查。薛隊徑直走向那扇窗戶,這是一扇水平推拉窗,下端的搭扣鎖并未鎖住。

“這扇窗戶平時都不上鎖嗎?”薛隊轉過頭問老羅。

“這個我不太清楚,畢竟只有老爺才可以進來。”

薛隊將一葉窗戶推至左側,伸出頭朝下眺望。下方是一個小庭院,有幾把長凳湮沒在黑暗的包圍中,從大門一側延伸而出的圍墻拐過一個直彎,連接在二樓的窗戶下方。

緊靠別墅這邊,有一個粗壯的梧桐樹,高度有十來米,枝干從中間分散開,并向四面八方延展,茂密的枝葉蓋住圍墻,透過從窗戶內溢出的光線,隱約可以窺見圍墻的頂端散落著許多梧桐樹葉。從窗前探出手,勉強能夠觸摸到梧桐樹伸展而來的一個枝干。

天空中的烏云積聚,看不見星光,月亮也銷聲匿跡,不知什么時候已下起了細雨。“天氣預報說今晚會有雷陣雨,說不定馬上就要來了。”孟軻站在薛隊身后,定定地望向窗外。

薛隊倚在窗邊,順勢點燃一根煙,煙霧飄至窗外,攢聚成一團。薛隊的目光落在圍墻上的一點,似是發現了什么。旋即,薛隊收回目光,凝神觀察窗戶下端突出的小平臺,靠右側的位置有一兩處油漆脫落的痕跡。平臺被雨水沖刷得光滑可鑒。

薛隊在窗前徘徊一陣,隨后來到床頭柜旁,拿起相框靠近眼睛。相框內有一張陳舊的照片,顏色已褪去幾分,照片中有一對男女,男子的左手握住女子的右手怔怔地望向鏡頭,表情看上去有些木訥,而女子則是一臉羞赧,略微低下頭。女子的胸前有兩條烏黑的辮子,臉頰飛起兩片緋紅,可以感覺出她沉浸在美好的時光中。背景是一處公園的噴泉旁,天空湛藍,噴出的泉水在半空中閃爍著熠熠亮光。

“這個男人是年輕時候的徐志林,那這個女人又是誰呢?”孟軻盯著照片問道。

“照片中的女子你有認識嗎?”薛隊舉起相框對老羅問道。

“她是老爺的第一任妻子,”老羅步履蹣跚地向他們走來,“他們之間有一段坎坷的經歷。夫人名叫伍敏,之前就有過一段婚姻,維持了差不多十年,后來好像發生了一起事故,伍敏的丈夫在事故中死亡。然后伍敏又跟老爺結婚,但在結婚三年后就不幸離世。”

“離世?”薛隊瞇縫著眼睛問道。

“恩,死于自殺,”老羅頓了一下,繼續說,“結婚初期,老爺跟夫人一直沒有孩子,當時夫人三十多歲,醫生說夫人再育的可能性很小,只有順其自然了。夫人十分在意這件事,心情也怏怏不樂,不過老爺卻看得很開,經常勸慰夫人不要太放在心上。之后過了兩年,夫人終于有了身孕,老爺非常開心,本想著日子會越來越好。可是有誰會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那樣。”

“發生了什么事情?”孟軻急忙發問。

老羅不禁發出一聲嘆息,說:“孩子倒是順利生了下來,卻是個畸形兒。”

“畸形兒!”孟軻大叫一聲。

“對,畸形兒,”老羅一張滿是皺紋的臉,在燈光的映照下陰影重重,“少爺一出生就被診斷出患有先天性智力障礙,而且身體殘疾,醫生稱他活不到三歲。”

老羅歪著頭,抿了抿嘴說:“夫人在生下少爺后,無法面對現實,有過多次輕生的念頭,但都被老爺制止,不過夫人心意已決,最后還是縊死在臥室,也就是我們所在的這間屋子。”

大家陷入沉默,其他正在搜查的警員也停下手中的工作,紛紛望向他們這邊。孟軻抬起頭看著天花板,遙想到那名夫人在上吊之前眼神中所表露出的絕望之色。

窗外閃過一道白光,孟軻驀地回頭,發現在烏云的下方出現一條條稍縱即逝的閃電。

“孩子并不像醫生說言,他現在已經十一歲了,是嗎?”薛隊交叉著雙手,鐵青著臉。

“恩,少爺除了智力上有缺陷,身體殘疾之外,活得很好,這完全出乎我們的意料。”

“現在能帶我門去二樓嘛!我想去見一下徐磊。”

“可少爺已經睡了。”老羅面露難色。

這時,天空響起一聲悶雷,聲音之大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為之一驚。幾秒鐘的靜默之后,孟軻突然睜大眼睛,凝望著前方的房門,用一種摻雜著愕然與恐慌的口吻說道:“那是……”

薛隊面露詫異地回過頭,注意到門前站立一個少年,身材矮小,穿著睡衣。又一陣雷的轟隆聲傳來,較之先前的更為空曠,薛隊適才看清楚少年的模樣。頭發十分稀少,額頭寬大;一雙眼睛又細又長,兩只眼睛外側的眼角向上揚起;鼻子塌陷,幾乎沒有鼻梁;嘴巴小的出奇,而且嘴唇很薄。

跟那張由獨特的五官拼裝成的臉相比,右手臂似乎更為引人注目。整個胳膊比正常的左臂短一大截,而且像是被抽干了水分,肌肉明顯萎縮,皮膚緊貼著骨頭,看上去極為怪異。

他的左胳膊耷拉下來,手中抓著布偶的一只腿,布偶的頭垂在地上。

“少爺,你怎么會到這兒來,你不是已經睡了嗎?”老羅拖著僵硬的右腿,快步走到他面前。

孟軻注視著那張臉,產生一種奇妙的感覺,之前在二樓走廊里盯著他們看的那個人,正是這名少年。耳畔不斷響起稠密的雷聲,雨點絡繹不絕地拍在窗玻璃上,看來雨勢轉大了。(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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