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滴——
刺耳的鬧鈴響起,沖了陶姣的輕夢,她一躍而起,按下床頭的鬧鈴,生怕延續的鈴聲驚醒身旁熟睡的女兒。鈴聲戛然而止,房間恢復平靜。她躺下來,望向窗戶,晨光鋪灑在米色的窗簾上,只斜投的一小撮,隨著布藝自然垂落的皺褶分成了如風琴般若干個光亮的縱行格子,好像設置了若干個燈窗。那后面會隱藏著什么呢?陶姣暗想,一絲陰霾涌上心頭。
這已經是她第5天知道那個消息了,有且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是她內心期待的夢,是的,夢里,清晰可見的啼哭聲,由遠及近,蹣跚而來的孩子,叫著媽媽——媽媽!那是怎樣一個孩子呢,身上披著陽光,如同一個金娃娃,光燦,奪目,刺疼了雙眼。忽然,那孩子摔倒了,眼淚大滴大滴的涌出來,如溪流般匯向陶姣的嘴里和心間,苦味至極,令人作嘔——
她“反胃”醒來,也是這樣一個清晨,也是這樣的一扇扇燈窗,孩子最后含淚張望地眼神里透著留戀和不舍,嘴唇蠕動著,是未出口的“媽媽”——
夢想成真。
她撫摸著平坦的腹部。
老二來了!
2.
今天是令人發瘋的一天,她輕嘆了一口氣。
一大早,匆匆吃過老公出差前做好的早飯,她把女兒送到離家五分鐘的幼兒園,隨即趕赴單位。按照上周對接工作安排,作為辦公室負責接待的文員,她今天要接待一批外地來訪的客戶。安排車輛、行程、午餐,當然還有一貫的陪笑、陪聊、陪吃。
頂頭上司有想法,對下屬要求極為苛刻。上班必須著裝體面,淡妝,套裙,高跟鞋——提起高跟鞋,這幾日陶姣總覺得穿鞋感覺異樣,甚至討厭,懷老大的時候,老公是堅決不讓穿高跟鞋的,摔倒怎么辦?這是他常問的話,今時不同往日,她揮揮頭——接人待物禮貌,周到,細致,最重要不允許出差錯。興許陶姣習慣了人前照顧,人后跑腿,被領導看中,調到現在的崗位。
來訪客戶中有一位四十多歲的白發男人,個頭不高,金絲眼鏡,大腹便便,看上去不太好對付。一上午,只有他一直在挑毛病,對考察的工廠評頭論足,惹毛了陪同的廠長。陶姣發現了苗頭,把廠長拉到一邊耐心勸解,才免了事態越發不可控制。
中午吃飯,領導落座,辛苦一上午的陶姣剛坐下喝杯水喘口氣。白發男人又發難,對她擺手示意過去,講了一堆自己吃素的道理,話音不大,卻讓領導聽個清清楚楚。領導的臉色陰沉下來,陶姣有苦說不出,立刻吩咐廚房增添四道素食,外加一份蔥花爆鍋面。等飯菜上桌,白發男人才給了笑臉。領導的面部表情也解凍了。忙完這一些,還沒來得及吃幾口飯,下午考察的工廠電話打來,詢問何時到達。打一圈電話,處理完事情,等陶嬌坐下,大家已經準備離場,她簡單扒兩口飯又跑出去聯系車輛了——
直到晚間集團老總出面宴請,她們這些跑腿的沒資格上臺面,到酒店大堂吃了自助,才得以休息。忙碌一天的陶姣,趴在自助餐廳角落的桌面上嘆氣,腦海中的啼哭聲若隱若現。她仔細覺察著腹中的動靜,那里安穩如常,那個消息是夢吧?
陶姣!一個聲音呼喚她。是領導。她心里閃過一絲不良的預感。
跟你說過多少次,辦事要細心,安排午餐不是一天兩天了吧,怎么客人吃素你都不知道?你知道這個客戶對我們集團多重要么?人家投訴怎么辦?只要他一句話,咱們就白忙活一天了,你也不是二十出頭的小姑娘了,沉穩,沉穩,明白么?領導壓低聲音如炮彈般訴說著不滿。
陶姣賠笑點頭如搗蒜,是的,是的,下次注意。內心卻波濤洶涌,“咱們”忙活了一天?是我忙活了一個星期好么?協調各部門搞接待,出人員,還要落實領導會面的時間,單單最后一項,就改了三改,拖了三拖,影響了來訪行程,人家有怨氣出不來,自然撒在我們這些干活的人頭上——
領導終于說完,臨走前吩咐,你孩子小,先回去吧,明天的行程安排好啊!
她不知道怎么拖著沉重的雙腿走出賓館的大堂,怎么打了車,說了地址,怎么站在家門口的。淚,一波一波無聲的滑落。她不由自主撫摸著腹部,一股暖流透過衣物、皮膚、子宮壁,安慰著那個不及兩厘米大,只有微弱心跳的“小肉球”。
寶貝,你懂得媽媽的辛苦,是么?!淚水流的更兇了。
3.
回到家,陶姣已經是云淡風輕的模樣了——這是每天必修的功課,在外所有的情緒不帶回家,至少不要讓老人和孩子察覺出來。一進門,女兒鬧鬧一跑一跳的過來抱著她的腿叫媽媽,婆婆拉低鼻梁上的老花鏡,捏著報紙抬眼問她,回來了!吃飯了么?給你留飯了。吃了,她禮貌回應。
老公依舊晚歸。初創公司的小老板,每一步都需要付出百倍的努力。一對苦命鴛鴦,她嘆息。
婆婆準備離開,只是今天她走的格外“不情愿”,似乎欲言又止。
鬧鬧騎著車子在房間里亂轉,呼嘯而過,嚇的陶姣捂著肚子躲地遠遠的。婆婆只顧想自己的心事,也沒在意這些不同尋常的舉動。
過了一會,婆婆取下眼鏡,雙目下垂,平靜的說,上次你跟我聊的二胎的事,我是這么想的——
陶姣的心突然提到嗓子眼,如果是五天之前,她可能并不期待婆婆的這番話,但是今天,她的確需要給自己一個說法,這樣拖下去,對自己的傷害更大。那個決定終究還是要來的。
我和你爸爸學校退休后,遇上你們小兩口要孩子,全力支持,一個家庭,沒有孩子怎么能行呢!老了還是得過孩子的日子。這不,一晃也這么多年,鬧鬧也大了,說完她慈祥的望著樂不思蜀的孩子,一副苦盡甘來的模樣。
如果來個老二,我們也很高興,說不定抱孫子,一個孫子,一個孫女,多好!
聽到這些話,陶姣提到嗓子眼的心漸漸平復。
只是——婆婆忽然停頓了一下,接著說,你們倆正處在事業爬坡期,現在要老二的時機合不合適,需要考慮。你看啊,你在單位負責綜合接待,這個崗位既鍛煉人,又交人,更重要是干在領導眼睛里,熬上幾年是有前途的。崇新更是,剛開始創業,天天出差不著家,這種狀況下,如果有了老二,把孩子扔給我們么?總覺得對孩子不公平——
話沒說完,陶姣淚莫名的先涌出來,恰巧女兒鬧鬧跑過來讓媽媽抱,她順勢抱起女兒,把眼睛埋進鬧鬧的衣服領子,偷偷的擦去淚水。
過了一會,陶姣有些負氣的說,媽,你說的是現實,但是我年紀大也是現實,如果按照你說地事業安穩再要老二,恐怕那個日子還是很遙遠的。再說,身邊朋友有要老二要不上的,身體條件也是主要因素。隔上幾年是什么狀況,還不知道呢!其實,她心里有一萬個沖動想說出實情,那些大道理有什么用?現在孩子已經來了!
婆婆點點頭,你說地也對,這樣吧,我們尊重你們倆的意見,先表個態,生老二,我們幫你們看著,你們這一代太不容易了,能幫你們分擔點,就分擔點吧!說完站起身,準備離開。
陶姣聽到婆婆最后這句保證,眼淚又忍不住落下。她沒想到平日里文縐縐的婆婆居然在關鍵的時刻坦誠相待。剛才還滿心狐疑的自己不禁有些慚愧了。
可能是角度不同吧,其實婆婆說的也是實情,也是自己一直擔心的事。如果生老二,工作雖然不會丟,崗位肯定沒有了。多少人盯著這個肥缺呢?自己不也是努力了許多年才站在這個位置的么,要不怎么會忍受上司的暴脾氣?
陶姣想著心事,婆婆已經收拾停當走到門口,照例和鬧鬧擁抱、吻別,這一點陶姣很欣慰,婆婆很注重孩子心理的感受,這也是為人師表這么多年的職業素養吧。
4.
不論如何,今晚一定等老公回來,攤牌談談,要?還是不要?得有個結論。陶姣一面安撫著即將入睡的女兒,一面想著心事。
當年他和老公大學畢業喜結良緣,是同學圈里一樁美談。她家在外地三線城市,學業好,考到現在居住的一線城市,舉目無親,全靠自己。也許是自己骨子里那點不服輸的勁兒,吸引了老公王崇新。那是怎樣無憂無慮的日子呢!為了照顧她的自尊心,家境不錯的崇新降低生活標準,陪著陶姣走街串巷,吃小吃,騎自行車。陶嬌念念不忘白手起家,即使公婆家境不錯,也努力靠自己撐事業,顧家庭。
也許是受了陶姣的影響,畢業后分配到大企業的崇新沒有安于現狀,而是努力尋找適合自己的沃土。兩年前和同事辭職創業,走上了夢想的道路。雖然一路走來喜憂參半,但日子過的很充實。用自己的思想創造價值,是崇新經常說的一句口頭禪,也是他的精神動力。
近來因為忙碌,倆人幾乎沒有交集,連見面也成了稀罕事,但,大家不都為了家庭奔波么?陶姣總是這樣安慰自己。偶爾,午夜醒來的陶姣,會輕輕的觸碰崇新的臉龐,如同觸碰他們過而不返的愛戀時光。
當夢想照進現實,除了腦海中清晰的路線,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并無改變。
人總得臣服生活,才能安心享受生活賦予的苦辣酸甜。一切都是對的,只是心態的改變,讓生活充滿了不確定的因素。正如陶姣腦海中那幾扇燈窗,她有心推開,又怕那背后是另一幅無奈的現實,還是那樣半掩著吧,生活的那么透徹有什么好呢?至少沉睡在身體里的孩子,他(她)是平靜、舒適的。
啪!門有了響動,崇新終于回來了,時間指向了午夜。
陶姣站起來,慵懶的走向客廳。崇新看到走臥室的她,十分意外,你怎么沒睡?等你。陶姣用眼睛打量眼前的男人。頭發凌亂的貼服在頭頂,黑黝黝的臉龐油亮的如一面鏡子,男性荷爾蒙迸發出一股難以名狀的氣味,那是曾經被陶姣津津樂道的味道,現在還夾雜了疲憊和無奈。
怎么?有事么?
這是他們現在一貫的交流方式。簡潔,明了。十個字內講清楚,一拍兩散,各忙各的。
呵呵!陶姣被他逗笑了。
崇新被她的笑搞得莫名其妙,自顧的更換衣服,洗手間開大水龍頭洗去風塵。
今天太他媽忙了!都彪了!來回四個多小時的車程,到了還在門口排隊,搗鼓完招標還得等三天出結果,過幾天還得去——
我懷孕了!陶姣忽然在崇新碎碎念中拋出這個重磅消息——居然,被水龍頭和男人的絮叨聲淹沒了。
你說什么?一邊往臉上潑水,一邊兩只手揉搓耳朵的崇新問。
我說,我——懷——老——二——了!陶姣忽然從胸腔涌上一股熱浪,推開了氣門和嗓子,喊出了清晰透徹的五個字,頓時,埋頭在水中的崇新停下了動作,側目望她,愣在那里。
誰的孩子?
什么?陶姣氣急敗壞,你個沒良心的,你說誰的孩子?還能是誰的孩子?小拳頭如雨點般落下,打得崇新難以招架,連連后退。——哈哈哈!崇新大笑,好了,好了,跟你開玩笑,你還當真了?別動了胎氣哈。好老婆,你讓我擦擦臉上的水再說好不好?陶姣這才發現老公被自己逼在墻角,身上濺了好多水。一轉身,她把自己的失態的模樣藏了起來,頭朝門外,倚在墻邊,一言不發。
身后的水聲嘩啦嘩啦,像是一種特制的節奏,敲擊在倆人的心頭。
水終于停下來,窸窸窣窣的發出毛巾的聲響。隨即,一雙溫暖的大手從陶姣的身后環過來,圈住她的身子,小心的按在她的腹部,一股強大的暖流瞬間探入腹底,讓陶姣的身體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頓時,陶姣淚如雨下!那是怎樣的委屈呢?從得知消息的那天開始,忐忑,喜悅,期待,懼怕,無處訴說,又自飲苦水。每每望著老公疲憊的身影,她總是不忍心說出實情,怕這個消息打亂了原本緊繃的平衡狀態,怕他的態度走向另一個極端——“放棄”,那是自己最不愿看到的結局。但是這棘手的問題每拖一天,都像千百根針扎在心上,反復的羅列問題,解決問題,頭暈腦漲也得不到完美答案,也許,就沒有完美答案!
她愛這個孩子!她想要這個孩子!但是現實——
感謝你,老婆!我們要有第二個愛情的結晶了。那個聲音從遠處飄來,飄進陶姣的心里,那是肯定的答案么?亦或是自己又一個夢境?她不確定,不敢確定,所有的一切,都變得虛無縹緲。
崇新扳過她的身體,用手擦拭她臉上的淚水,撲哧又笑了,都是四歲孩子的媽了,怎么哭的跟個小孩似的!沒事啊,沒事,我知道你很糾結,沒關系的,有困難一起克服,這個孩子我們要定了。
你說的簡單,我的工作怎么辦?你的工作怎么辦?鬧鬧怎么辦?媽那邊怎么辦?
噓——崇新把食指放在陶姣的嘴邊,安靜!
陶姣瞪大眼睛,眼淚汪汪的看著眼前再熟悉不過的男人,那一刻,竟有點“陌生”了。
要孩子,剩下的,老公和你一起面對!
恩恩,陶姣眼淚流的更盛了。她終于明白當年為什么愛上這個男人,留在這個陌生的城市,明白為什么即便兩個人忙碌的沒有交集依舊互相理解相視而笑,明白即使未來無數個忽明忽暗的日子到來自己也一如反顧從未放棄——因為踏實,這是所有女人渴望的吧!
我們要有老二嘍!哈哈,什么時候?年底么?哇塞,我要重新給孩子買小衣服,萬一是兒子呢,是吧?太好嘍!這是我今年聽到的最好的消息!哇——
看著崇新興高采烈的在房間里又跑又跳,一會撓撓頭發,一會趴在陶嬌的肚子上認真的聽,一如鬧鬧在肚子里的時候。她終于放下多日的糾結,破涕為笑,不好意思的抹著眼淚。
崇新說的對,孩子最大,其他的都不算什么。他們要抽空去孕嬰店,準備小衣服,小襪子,興許是兒子呢?她要大大方方的公開這個好消息,不再做賊心虛了。人生的選擇千千萬,我陶姣獨愛這一條,我又要當媽媽了,她心想。一絲光亮照進她的心房,那一盞盞燈窗亮起,不論推開將要面對什么,她都不怕,因為她不是一個人,而是——四個人。
忽然,她感覺到腹中一股氣泡咕嚕嚕的升起來,這是老二在跟我打招呼么?想到這,她仿佛看到那小小的人兒呼喚著媽媽奔跑而來,這一次她毫不遲疑,張開臂膀,來吧,孩子!——擁有你,才是最完美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