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舞者/陣痛中的產婦/你獨自一人/在你隱藏的臍帶上/佩戴著/上帝贈與的/死亡與誕生的雙生飾物。
? ? ? ?——奈莉·薩克斯《女舞者》
? ? ? ?阿多諾在《文學筆記》中寫道:“文化在奧斯威辛后重生這一概念是虛假和荒誕的,因而此后得以重建的任何機制,都要付出痛苦的代價。既然世界在自身的墮落中得以幸存,就需要藝術作為其無意識的歷史。當今真正的藝術家,他們的作品中仍然戰(zhàn)栗著昨日浩大的恐懼。”他認為,文學作品,即使是描寫“大屠殺”事實真相的作品,也會給讀者帶來藝術上的審美享受,從而在事實上削弱了殘酷現(xiàn)實的真實性。而這,正是對受害者最大的不公,文學因為違背了自身的道德而無權在留存于世。正因為他這樣的思想,他才提出了他那個著名的論斷——
? ? ? ?奧斯威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
? ? ? ?其實阿多諾并不反對用文學這一種方式去表現(xiàn)二戰(zhàn)中德國法西斯的暴行,他只是認為文學作品不能夠有效地接近“真實”和表達這“真實”。而能不能夠將這真實的歷史呈現(xiàn)于讀者面前,就正是許多二戰(zhàn)后文學家努力的方向。奈莉·薩克斯無疑是其中最主要的詩人。她于1966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她的詩歌以獨特的想象力再現(xiàn)了納粹集中營里慘無人道的歷史真相,以悲愴的激情書寫受難者絕望的苦難,成為“唯一可以與紀實報道的恐怖相媲美的詩的證言”。
? ? ? ?死亡是薩克斯作品的隱喻。她說:“死亡是我的老師。”比如她的《哦,煙囪》:
? ? ? ?哦,煙囪
? ? ? ?在構思精巧的死亡之屋上
? ? ? ?以色列的軀體化為輕煙
? ? ? ?飄散在空中
? ? ? ?……
? ? ? ?這屋子的主人
? ? ? ?曾經只是個過客
? ? ? ?哦,你們這些手指
? ? ? ?鋪一條入口的門檻
? ? ? ?像刀劃出了生死
在《哦,煙囪》中,“煙囪”是奧斯威辛的焚尸爐,這是一個沒有經過任何藝術加工的意象。在連接著煙囪的無知之上,飄散的輕煙正是猶太人被火化后的結果。在第一節(jié)中,唯一修飾的成分是“構思精巧”,正是這個修飾語使得整個詩歌呈現(xiàn)出世界的荒謬和殘酷。“大屠殺”遠遠地超越了人類的理智與想象力,死亡的恐怖、生命的沉重,存滿了荷爾德林式的激情。透過她的諷刺,我感受到的是最深刻的悲憫。后面的“過客”,表現(xiàn)出生命的無奈與無助,同時也是對黨衛(wèi)軍執(zhí)行“最終解決方案”的直接的控訴。生命,本應該是這些“屋子”的主人,但現(xiàn)在從屋子門口進去的是活生生的生命,出來的是飄散在空中、落在地面的“輕煙”。在大規(guī)模的暴力面前,個體的生命是怎樣的脆弱與無助。“手指”借指黨衛(wèi)軍,之所以用了“手指”這一意象,是因為它既是“最終解決方案”的執(zhí)行者,同時它的輕與生命的重又構成了強烈的反差,給人以強烈的刺激。再比如她在另一首詩《號碼》中寫道:“號碼突出——烙在你們的手臂上。”該詩用“號碼”這一意象喚醒人們對二戰(zhàn)中烙在猶太人身上的六芒星的記憶,同時也在喚醒著關于恥辱和恐怖的記憶。
? ? ? ?薩克斯還寫道:沙漏盛滿我們的血滴。沙漏是時間的隱喻,也是歷史的借喻。時間與死亡,死亡與歷史,三者之間已經融為了一體,無法分清。這正是對人類命運最深刻的同情。在她的筆下,嬰兒剛出生就面臨死亡,失去孩子的母親悲痛欲絕,幻想著從空中抱回自己的孩子;母親臨死前吻一吻孩子,在孩子無知的天真的笑容中走向死亡;老人口中含著“荊棘”,失神的眼睛望著一層層加重了的黑暗以及后輩一個個的死亡;戀愛中的女孩看著走向木屋的男孩轉過了身子,癱倒在骨灰混合的泥地上……父親、未婚夫、畫家、舞者、商販,一個個活生生的人在生者面前上演著死亡,把死亡的恐懼深深地植進生者的思想。就是這一些得以幸存下來的生者,在以后的每天每夜,都會感受到死亡無處不在的恐懼,她寫道:恐懼的蠕蟲在蠶食著我們。昨天的噩夢跨越了時間,攜裹著今天,把一個個明天也變成了死亡。
? ? ? ?我讀她的詩,是為了在一個普遍地被原諒和容忍的世界里保持自己的“不遺忘”,是為了在普遍的享樂和盲目橫行的世界里保持一份內心的警醒,是為了在蒼涼的土地中再次尋找普遍的悲憫和同情。世界的真實就是我面前的泥土,埋藏著無數(shù)的死亡,以及文化和文明的惡的罪證。
? ? ? ?《光輝之書》是一本猶太民族關于尋找和救贖的書,也是我們每個個體關于自身生命的尋找和救贖之書。我們經歷的死亡越多,我們對于救贖的希望就越加強烈。薩克斯在《女舞者》中寫道:
? ? ? ?女舞者
? ? ? ?黑暗空間里的
? ? ? ?新娘
? ? ? ?你擁抱
? ? ? ?創(chuàng)世日里
? ? ? ?萌出的渴望
? ? ? ?“新娘”是愛與美的化身,是超越死亡的關于重生的隱喻。盡管我們都是在死亡的廢墟上建立起我們的美好家園,盡管這個世界永遠不缺少殘忍和冷漠,當我們從我們的基因里就帶著愛而來,我們必將走向死亡,但在死亡接見我們之前,我們已經把生命留在了大地上。這,就是我們關于自身的最終救贖。你寫道:
? ? ? ?它充滿渴望
? ? ? ?用塵土塑造天使
我們都是被上帝隨意揮灑的塵土,但泥的本質中蘊含了水的純凈。伴隨著恐懼和死亡而來的,必然有著對愛與美的渴望。生命的本質,不是為了死亡而死亡;而是為了生命而死亡。在我讀到薩克斯寫的“誰抬起我們/就提起手中億萬的回憶”時,我能夠感受到生命沉甸甸的重量,能夠明白這份苦難和不幸的持續(xù)與永恒,能夠聯(lián)想到無助的呻吟、扭曲的掙扎、爆起的血管和隆起的肌肉。我以同情的名義,宣布著一個新世界的誕生。
? ? ? ?當一個民族的苦難超越了這個民族本身,當一個個體人的苦難不再只因為自身的欲望。我知道這個民族必將走向世界,這個人也將走向普遍。當愛在希望的伴隨下飄過天空,即使是漆黑的夜,我們也看到了世界的美好。我想,當我抬頭仰望夜空,那每一顆星星,都是天使頭頂?shù)墓猸h(huán)。
? ? ? ?在走向死亡的長途中,有愛于心,就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