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藥第一次看見朱公子,是在眾仙女云集的大殿上。這位不知打哪兒闖進來的冒失書生,跌跌撞撞沖到她面前,竟再也挪不開眼神,失魂落魄般報上了自家姓名,他言語倒還算有些禮數,可是舉止實在是奇怪又失態。
眼神對接的好幾秒內,平素干練利落的芍藥大腦一片空白,竟不知該如何應答。正在這時聽聞姑姑駕到,芍藥急中生智,一腳踹倒這無辜的書生,順手用牡丹的羅裙掩住他。
這本不是萬花林的待客之道,可也怪不得芍藥,若被性情無常的姑姑發現,這一臉憨樣的書生可就吉兇難料了。
姑姑嗅到有男人的氣味,可是眾仙女都表示不知情。于是姑姑輕移蓮步至芍藥面前:“連你也沒看到男人嗎?”言語間分明流露出對她的格外看重。芍藥緩緩但堅定地搖了搖頭。那一幕明明幾秒鐘之前就在大家的眼皮底下發生,如今她與眾仙女一干人等都裝作恍若未見。
身為萬花林執掌規則之人,芍藥其實完全可以將這個不知所謂的書生交給姑姑發落,然而不知為何,她并沒有這樣做,寧可辜負那么寵愛她的姑姑,對她的信任。
芍藥回到自己的寓所,輕輕掩上門,活動活動僵硬的手腳,如釋重負地松一口氣,卸了鉛華換了衣裝,手托香腮,獨坐在妝鏡前自語——這時終于不再掩飾她清冷外表下的孤單與脆弱。
芍藥并不是冷血無情的人,她也向往與其他人交朋友,也向往她們打破規矩的無忌和追求愛情的大膽??墒撬宄约旱纳矸荩词顾鲃幼叱鋈?,其他人也會又疑又忌地與她保持距離——她是姑姑指定的繼承人,萬花林規則的守護者,根本無法放開身份去尋找自己內心真正的向往。這是她注定擔負的責任帶給她的絕望。
忽然,芍藥從鏡中看見朱公子藏在她的房間,得知他竟然還窺見了她換衣和自語的全過程——在沒有男人的萬花林,這絕對是難以想象的冒犯!她不由得又羞又憤,甚至亮出了刀。這時候,出于義憤,她仍然可以將朱公子交給姑姑,可是她不僅原諒了他,甚至親自帶他去找牡丹。
丁香巧施法術引眾仙混戰,眼神犀利的芍藥一眼瞥見牡丹正拉著朱公子一路狂奔,看方向是要離開此地。芍藥不動聲色地轉過臉。一揚手,天色霎暗,陰云四起,她隨手聚起一團迷霧,把混亂的場面攪得更加熱鬧,而身為萬花林執事的她,火上澆油之后,居然好整以暇地目送牡丹二人離開。
強盜孟龍潭選妻,無視眼前數排千嬌百媚,第一時間相中了婷婷侍立一旁的芍藥,眾人還不及反應,就見朱公子不假思索地脫口大叫:“不行!”“為什么?”“不為什么,不行就是不行!”
朱公子保護芍藥的心思,就如同芍藥默默保護他一般。似乎彼此無甚交集,也不曾深入交談,公事公辦的語氣,各忙各的事情,但是沒有理由,就是不許那個人受傷——這是怎樣的默契,若無還有。
朱公子口齒不甚利落地對姑姑宣布,他也想留下來成親。芍藥微帶驚愕地望著他選翠竹為妻,心底未必沒有些許的失望。
可是為什么會有失望呢?因為朱公子負了牡丹、移情別戀?或是因為朱公子不似柳下惠那般坐懷不亂、顛覆了她心中的形象?事不關己,又何苦無端生出這許多情緒呢?芍藥依舊淡淡地忙她該做的事情。
朱公子夜探萬花林尋牡丹,被巡察發現,她及時現身解圍。但是朱公子三番五次向她詢問牡丹的下落時,她卻緘口不言。身為萬花林繼承人,她有她自己的原則和分寸。
可是她當真無情么?隨姑姑去七重天火海探牡丹時,她將朱公子不慎遺落在她房間的扇子,自作主張留給七七四十九天后將魂飛煙滅的牡丹。
后來牡丹完璧而返,將扇子還給了朱公子。手捧扇子,朱公子良久無語。他怎會猜不到其中曲折?芍藥何止為他往來傳情,甚至連自己都舍來做了牡丹的替罰!如此情重,怎不讓人牽掛憐惜?
朱公子焚畫,翠竹救畫。看著他沉重的表情,芍藥于心何忍!終于還是透露:“牡丹沒有死?!?/p>
一時間眾仙紛紛動手,合力將芍藥拿下,綁她去救牡丹。
“如果你想出手,我們都不是你的對手吧?”云梅一語道破。
是的,她不是斗不過眾仙,而是并未還手。誰讓她是姑姑寵愛的指定繼承人呢?即使她表明愿意幫忙,也免不了被懷疑。百口莫辯,倒不如不辯。芍藥并不計較也不后悔,這是她自愿為他做的事情。她永遠是一副古井不波的淡漠表情,從不解釋,從不猶豫,不計代價,不求理解。
只是,難為一片冰心的她,幫忙的好心卻受此委屈。
能讀懂芍藥的,只有云梅,同樣為情所苦的癡女子。云梅說:“愛是自私的,你不能讓?!鄙炙幉⑽礌庌q,卻用行動給出了自己的觀念:愛是成全,不是自私。
不論朱公子愛牡丹也罷,出于義而為之也罷,她都甘愿幫助他達成心愿。甚至當姑姑威脅說她七天必定魂飛煙滅,她唯一的請求,不是為自己考慮,而是懇請姑姑放朱公子和牡丹離開……縱然受姑姑一頓耳光,縱然烈火焚身之苦,她,毫無所改!
如此情深意重,如此不言自明的默契,當一切塵埃落定之后,芍藥終該有所歸屬了吧。依舊是眾仙云集的大殿,翠竹當眾說出,朱公子和自己是假成親;牡丹也強笑坦言朱公子并不愛自己。當朱公子抑制不住心底的波瀾,終于鼓起勇氣喚她的名字……
芍藥卻以一番冷語打斷了他。
在姑姑宣布仍然由她來繼承萬花林的時候,芍藥無言地朝朱公子的方向凝望良久。那時候她已經明了,有些事注定不可為,有些選擇她無法自主。
芍藥永遠是清醒冷靜的。她看得出翠竹和牡丹對朱公子已然動情,記得起朱公子本來是要考取功名,更懂得自己在萬花林即將扮演的角色和擔負的責任。如果他留下,翠竹和牡丹將如何自處?朱公子在萬花林如何一展抱負?她自己又怎能忍心因自己耽誤了他的前途?
然而這些話,她不可以在他面前說。只能在他離開后,淚如泉涌。
百花閣前藏舊夢,江湖偶遇笑語稀。轉念相顧千般冷,回首天涯各自吁。
愛是成全。為了成全,不得不割舍。
即使不能解釋,即使不被理解,都已經不重要了,這是她心中最好的結局。
因為太冰雪聰明,因為太善解人意,因為太甘愿成全。疏離與冷清是她的氣質,也是她的宿命。
縱被東風吹作雪,絕勝南陌碾成塵。
每個圈子里幾乎都有一位類似芍藥的角色——聰慧機敏、善解人意、干練利落、身居要職,是上司眼中的績優股,綠葉們陪襯出的俏紅花。由于位置特殊,需要上下周旋,她常常引來旁人的猜疑與誤解。
如果你在人群中遇見她,請盡量,理解她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