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是一條土狗,洋氣一點的叫法是“中華田園犬”。它渾身的毛顏色像黃土一般,兩只小而尖的耳朵向上豎起,跟奔跑在農村廣闊土地上的萬千土狗一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它甚至連個像樣的名字都沒有,當我們叫它的時候,只要喊一聲“狗”,它便知道是在喚它。
狗,便是它的名字。
狗剛滿月就被我大姑從它狗娘的窩里抱了出來,帶到了我家。從我記事開始,它就守在我家大門口看家,一看就是十年。它生長在農村,命運便注定了是看家護院,防賊防盜。一根鎖鏈羈絆著它的自由,一個鋪著草墊子的木頭盒子承載了它的一生。
狗非常聰明也很通人性,它記得我家的每一個親朋好友。親朋好友來我家串門,它總是搖著尾巴上躥下跳一副興奮的模樣,像是歡迎在他們的到來;而陌生人一旦靠近,它立即變得警覺,發出狂吠聲警告他們不要再往前走,直到聽到主人的喝止聲,它才會從狂吠慢慢變成低吠,但是依然保持警惕的姿態盯著來人。直到來人被主人帶領穿過院子進到屋里,它才會停下來,安靜地回自己的窩里趴下。
然而有一次,不管我怎么呵斥它,都無法讓它停止狂吠。那天原本一切都很平常,天氣晴朗,陽光燦爛,我們一家人和來串門的大姑在里屋聊天。但是狗卻突然毫無緣由的沖著大門外狂吠起來。開始我以為是有生人來了,便到門口看了看,結果連個人影也沒有,只有兩只土狗從我家門口經過,悠閑地散步。狗絲毫沒有停下來的意思,反而越吠越兇,瞪圓了雙眼,露出兩顆獠牙,樣子十分嚇人。以前聽說土狗的祖先是狼,我不相信,因為它們實在太溫順,可是那一刻看著它猙獰的模樣,像極了我從電視上見過的狼。
大人聽到外面的異常,都走出來站在大門口看是否有什么事情發生。這時狗還在狂吠,四條腿在地上使勁扒,留下一道道的爪印,似乎拼命想要掙脫鎖鏈的束縛。大姑回過頭看看狗,說沒事,狗是想它娘了。大姑站在大門外,抬手一指剛才從門前經過的兩只狗,說那條黃色的狗就是它娘,它肯定是聞到味了。但是它的狗娘好像已經忘了它了,沒有任何的回應。
當年,狗是被我大姑抱進我家門的,所以她還認得狗娘的模樣。我看著不遠處執著地往前走的大黃狗,它渾身的毛也像黃土一樣,耳朵尖尖向上豎起,尾巴打了個卷翹起來,跟狗簡直一模一樣。它似乎沒有聽見狗的叫聲,依然輕快地踱著步子,跟旁邊的另外一條狗并排往前走。狗娘腹部的皮已經松弛,乳頭下垂,看得出來它已經生育并喂養過很多只狗崽子了。每次它的狗寶寶出生滿月以后,都會被人一個個抱走。經歷了那么多次與狗寶寶的離別,它可能已經不記得那只還在不停吠叫,跟它像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狗是它的孩子了,聽著它的叫聲,無動于衷。
大黃狗逐漸走遠,消失在路的拐角處。狗還在吠叫,不再像之前那樣猛烈。它站在那里,使勁掙著栓在脖子里的鎖鏈,繃得緊緊的,眼睛始終盯著大門外。我走過去輕輕撫摸它的頭,以前我這樣做,它總是歡快地搖晃尾巴,但是那次它像是一座凝固的雕塑,一動不動。它也不再怒吼了,嘴里發出嗚嗚的聲音,像孩子的哭泣。
那天如果不是被鎖鏈拴住,估計它早就奔到大黃狗跟前,跟自己的親娘相見了。那是它從出生只共處過一個月的親娘,是它從被抱走就再也沒見過的親娘,雖然過去了好幾年,可是它仍然記得她的氣味,在她經過的時候想要叫住她。
可是它的親娘卻已經不認識自己的骨肉了。
之后的日子,狗像是什么事情也沒發生似的,依然盡忠職守地看著大門,熟人來了搖晃尾巴歡迎,生人來了發出吠叫警告。
其實拴著狗的那條鎖鏈并不能完全束縛它,它曾經掙脫“逃跑”過好幾次,不過每次它最后還是回到了家。
第一次掙脫了鎖鏈“逃跑”以后,它就跑到我姥爺家里串門去了。姥爺說他從外面回家,看到門口趴著一只狗,模樣很像我家的狗,于是叫它進門,結果它十分聽話地進了院子,不咬也不叫,還一直搖尾巴。姥爺拿出饅頭和菜湯給它,它更是一點兒也不客氣,狼吞虎咽地吃。吃飽喝足了,姥爺要給它脖子上套繩,它也不躲。套上繩圈,姥爺騎著車子把它牽回了我家。
后來的幾次掙脫“逃跑”,它多次“造訪”了我大伯家、大姑家、大舅家,最遠的一次到了離我家二十多里地之外的大姨家。更神奇的是我們從來沒帶它去串過任何親戚的門,它完全是用鼻子聞著味兒找到的。狗每次走親戚串門,他們都是又驚又喜,像招待客人似的給它好吃的,吃飽了便把它送回來,有時候它吃飽了還知道自己回家。我們時常在想,它是不是學聰明了,故意去親戚家蹭吃蹭喝的。
我十歲多的時候,家里的平房拆了,搬到了單元樓上。那時狗已經十一歲多了,它比我還要大幾個月。按照狗的平均壽命計算,十來歲的狗已經進入了遲暮之年,雖然當時它的活動能力還很好,但是考慮它上下四樓終究還是不方便以及對周圍鄰居的影響,我爸媽決定把狗送到大姨家寄養。假期我去大姨家玩,它看到我還是那么開心,我摸它的頭撓它肚子,它十分享受地躺在地上。
又過了兩年,狗的行動能力一天不如一天。聽大姨說,它吃的越來越少,而且不太愿意動了。大姨早就不用鎖鏈鎖住它了,它可以自由地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可它卻還是整天趴在窩里。不到半年時間,大姨突然打電話說狗死了。她早上給狗做的吃的,到了下午過去看,它一點沒吃,趴在窩外面一動也不動。她過去摸摸它的頭,這次它沒有搖尾巴。
我再去看它的時候,姨夫已經把它埋在了屋后的荒地里。地上一小塊突起,下面埋葬著為我家看了十多年大門奉獻了一生的狗。它幾乎是陪伴著我長大的,像是我兒時的一個伙伴。我小時候打過它,騎過它,也喂過它,撫摸過它,擁抱過它,不論我如何對待它,它總是會在我回家的時候搖晃著尾巴迎接我。一個共處了十多年的好友,直到它壽命終結的時候,連個名字也沒有。
我的心里有隱隱約約的悲傷,但始終沒有落下一滴眼淚。生老病死是自然界的規律,眼淚不能起死回生,看不到眼淚的悲傷只有自己明白。
從那以后,我家再也沒養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