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奶奶不喜歡我。
因為她不喜歡我媽。
她不識一個字卻性格異常強勢,喜歡干涉每一位子女的婚姻生活。
我媽年輕時蘋果臉大眼睛,兩條辮子又粗又長,典型小城美女,在學校當老師,姥爺是縣里干部,姥姥是副食品公司會計。
我奶奶對我媽甚是不滿,對她的家庭,長相工作都不滿。
為什么不滿,恐怕她自己都說不出原因。
總之,她認為她是婆婆,她有不滿的權力。
她認為她的權威可以干涉我爸的選擇,可是她兒子終究覺得她的不滿好像全然沒有理由,還是和我媽結了婚。
我媽在結婚之后每天被要求四點起床干活,每天快到十一點才能睡覺,白天還要講一天的課,有時故意不給她留晚飯。
那時我爸在外地上班,偶爾回家一趟,總被我奶奶以各種理由打發到鄉下親戚家去。
有一天我媽忍受不了折磨,在學校吐血了。
是的,吐血了。
我姥姥把我媽接回自己家,告訴我爸爸,這日子不能這么過了。
本來還有半年,我爸就能調到省會城市有個很好的崗位,但是這種情況下沒辦法,只好隨便找了個城市落腳,把我媽媽接走了。
小夫妻日子過的很苦,但總算恢復了正常。
我父母不是最慘的,因為我奶奶她不是很喜歡我爸,所以有點懶得管他,謝天謝地。
她最喜歡我二叔,所以在我二叔的婚姻上絕對不讓步。
我二叔有了喜歡的女朋友,據說也是圓臉大眼睛,父母是干部。
我奶奶表示強烈不滿,哪怕我二叔每天不吃飯,光躺著喝啤酒,人不停地流眼淚。
我媽都看不下去了,說成全老二吧。
我奶奶說,我有三個兒子,死了一個還有兩個。
我奶奶她最喜歡我二叔了,最喜歡。
終于,她最喜歡的兒子讓步了,娶了我奶奶精挑細選的媳婦。
和她一樣出身農村,學歷低,長臉,頭發黃,面色鐵青,后來才知道我奶奶選的媳婦隱瞞了她有家族性的肺結核。
我絕無夸張貶低,絕對事實描述。
據說二嬸的鄰居都驚奇她能嫁給我二叔,那時我二叔剛通過考試成為人民銀行的正式員工。
從種種來看,只能說我奶奶,真是個不世俗功利的人啊,呵呵。
婚后,我二叔幸不幸福,我不知道,他死時,我還小。
二叔死于癌癥,據說他每天不好好吃飯,也不回家,在外面猛喝酒之后,通宵打麻將。
得了胰腺癌了。
聽大人聊天,二叔以前喜歡的女人來看過他,給他買了好多當時縣城買不到的水果和補品,兩人說了半天話,我二叔哭了。
不久他就死了。
我三叔作為小兒子,承襲了哥哥們的顏控本色,不過那時候不流行圓臉了,我小嬸子長相打扮用那時話講,很港,也就是跟香港電影明星似的。
我奶奶大怒,這樣的女人能過日子嗎?
在我小嬸懷孕七個月的時候我奶還在折騰,當著眾人面罵小嬸子不正經,罵到她昏過去。別人見不好抱起來去急救,我奶奶說,看吧,我說不正經,讓別的男人抱。
不過,我這個小嬸父母可不是什么干部,她父親是當地一個誰也不敢惹的“閑人”。
所以,她的性格不像我媽那么愛面子。
在大年初二,我們那風俗女兒女婿回娘家的日子,我奶不但不許小嬸回去,還用極端語言問候了小嬸的家人,小嬸抬手一個耳光,然后拉著我小叔揚長而去。
此后,我奶奶對小嬸很客氣。
但是,她不喜歡我小嬸生的孩子,雖然還是個男孩。
她說我小弟注定隨她母親,不會有出息,要想有出息,還得是聰明兒媳婦生的孫子。
她覺得我二嬸最聰明,可惜,我二叔死了。在他死不到半年,聰明的二嬸急急忙忙改嫁了,為了改嫁曾經把自己不到十歲的女兒獨自一人扔家里一個月去照顧新男朋友。確實聰明。
我奶奶把目光投向我媽,不管怎么說,我媽也是個老師不是。
問題是,那時已經有了我。
我是女孩,不是孫子。
東北獨生子女政策嚴格,我爸我媽都是公職人員。
我奶奶不管,讓我媽生孫子,我媽說不行,生了兩個人的工作會沒的。
因為不太待見我媽和我,我奶奶很少在我家住,不過有一年她還是來我家住了一陣。
那天,我媽領著我和她,到火車站里去接通勤回來的我爸。
因為是鐵路家屬,我們進火車站里跟工作人打聲招呼就行了。
進了火車站,我媽好心囑咐我奶奶別亂走,要站在月臺黃線外面,要不不安全會被火車壓到。
車站里還有其他家屬,我媽和他們難免聊聊天,我們一群等爸爸的小孩在一邊玩。
我奶奶忽然拉過我說,看,那是你爸。
我說,在哪里啊?她把我往黃線里面推,說沿著這條道一直跑,前面就是你爸爸。
不遠處,火車進站了。
我歡快地跑了起來,后面傳來了我媽撕心裂肺的喊聲,和她向我飛奔而來的腳步聲。
我被拉了回來,抬頭看著我媽的臉因為憤怒面目猙獰,我嚇了一跳,我見過嚴肅的她、和我發脾氣的她,但是從沒有這樣的表情。
我怯怯地說,奶奶讓我去找爸爸。
我媽說,我就知道。
火車停了。
爸爸笑呵呵地下車了,手里有給我買的俄羅斯面包和糖果,我很開心,我和他談論著酒心巧克力的味道,沒意識到我差一點兒吃不到。
不久之后,我爸把我奶奶送走了,他特別孝順,不過,我是他的寶貝。
我奶奶高壽,現在還活的很好,她隔三差五去醫院調養,然后感嘆沒有兒媳婦照顧。
我家該給她的錢物,只多不少。
只不過,我很多年沒和她說過話了。
我爸不說什么,他曾希望我們能像正常的祖孫,可是種種表明,不可能。
我媽原諒她,就算被她害的吐血,也能原諒她。她已老朽不堪,無論說什么做什么兩個兒媳置若罔聞。
但是,我媽不認為我有原諒她的必要。
我遠離她許久,不知她能否記起我的樣子。
我不恨她,就算她曾經想把我推到車輪下我也不恨她,不值得。
我快樂地長大,家里雖然不富裕,可我像個公主被寵愛。
我上了大學,念了研究生,又讀了博士。
寫論文很累,我很苦惱。
我爸我媽還操心我的對象問題,他倆有時還為了這個爭論爭論。
好平凡的生活。
沒有像電視小說里的逆襲復仇,也沒有幡然悔悟彼此抱頭痛哭。生活哪有那么狗血。
只是在講孝道的中國,還有人覺得我的行為很不孝。去他喵了個咪的。
差點被親人殺死的感覺怎么樣?
畢竟我沒被殺死。
如果靈魂有知,這個問題應該去問我二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