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記憶中我十六歲那一年,天空是灰藍色的,沒有云沒有風,濕乎乎的,鴿子從房頂飛過也是啞的。我到了變聲期,整個人像一只烏鴉,在樹梢上停著,抖兩下黑色的翅膀,思考一些虛無縹緲沒有答案的問題,對未來有一點慌。
我偷過我爸的煙,看過我媽的日記,我喜歡一個女生兩年多,但是她過于驕傲,我又十足懦弱。我把寫過的情書燒了,人生真是糟糕透頂。我假裝自己是一個二十五歲的男人坐在馬路牙上抽煙,卻在路人的眼里讀出:現在的孩子都有病。
沒人知道我的心已經老成蘇格拉底。
父母暗無天日的爭吵,我在他們的戰火硝煙里把自己埋起來,關上房門,或者離開家門。我不知道是什么堅強的理由讓他們還如此執著的緊握這個家的鑰匙。難道是我嗎?
這世界真他媽沒勁。過完這個暑假,我就要升高中了。
二
暑假就快結束的時候,雨哥來找我了,我們的樂隊還是不能組建起來。
雨哥比我大兩歲,彈得一手好吉他,一首《阿爾罕布拉宮的回憶》能讓所有女生癡迷鼓掌。還有一副好嗓子,高音輕而易舉,低音水到渠成。他學過七年鋼琴,吉他完全是自學。他是一個天才,至少我這么認為。我學了五年的吉他,現在才只能和他的技法并駕齊驅。
雨哥靠著操場邊的大樹,點了一支煙。他總是一副寡淡的臉,對一切都沒什么欲望。直到拿起吉他唱起歌時才會有豐富的表情。
“我想去西安。這里待不下去了。”他吐出一個煙圈之后看著我說。
“去西安?那么遠?去干啥?”
“漂唄。唱歌賺錢。”
“哪那么容易。你爸能同意?”
“他除了喝酒還能管我啥?我走了,他活得更好。”
“別鬧了。回學校吧。”
“回不去了。我現在只想唱歌,只要有一個能讓我唱歌的地兒,我就留那兒。”
“為啥是西安?”
“那兒有熟人。”
我們低著頭好一會兒沒再說話,那天下午起了一點風,樹葉嘩嘩作響。
三年前雨哥的媽媽因病去世,從那以后,雨哥他爸就開始酗酒,整日整夜泡在酒精里,情緒上來的時候不是痛哭就是痛罵。在這樣的環境里,雨哥沒有考上高中,只是上了一所職業學校。他曾和幾個朋友組了一個樂隊,因為意見不合只維持了三個月便散伙了。我們相識在那個散伙后的夏天,雨哥在學校藝術節上聽了我的吉他演奏。他找到我,給了我一個QQ號碼,說他在組織樂隊尋找吉他手,業余一起玩音樂,有興趣可以聊。匆匆忙忙的,我把號碼揣在兜里。過了一個月洗那件衣服的時候才想起了這回事。從此我們認識了也了解了彼此。
我們常常一起練琴,一起抽煙,一起罵這個狗屁的社會,一起在巷口截雨哥愛慕的女孩兒,盡管只是為了載她一段路。他是個很簡單的人,但是又似乎總有很多欲言又止的苦澀。有他這樣志同道合的朋友,也的確讓我在青春期焦躁無比的生活里有了很大的緩沖。
“想不想……”雨哥把煙蒂扔在地上,踩在上面碾了碾。“跟我一起走。”
我一時說不出話來。雖然音樂對我來說也是半條命一樣,但是無論如何也沒達到可以舍棄一切的價值。
“算了,我逗你玩呢,看你嚇那樣兒。”雨哥笑了,一把抓亂了我的頭發。我也尷尬的笑了。
三
回到家,鉆進我的屋子。墻壁上都是Joe Pass的畫像。他是頂尖級的電吉他手。我曾作過幾個曲子,也親自毀了很多曲子,當時聽著心血來潮,后來幾乎是慘不忍睹。我并不是天才,音樂對我來說只是一種逃避。
但是我喜歡這種逃避方式。只要我抱起吉他,眼前就是一片彩云天。媽媽說我八歲那年在櫥窗里第一次看到了木吉他,怎么拉都拉不走,媽媽只好把那只吉他買了下來,后來又為我找了老師。我與其他孩子不一樣,他們都是被迫學習音樂,為了父母所謂的開發右腦。而我始終樂在其中,每天練吉他的時間比做作業的時間消磨得更多也更快樂。
父母對于我和雨哥組合樂隊的理想并不支持,他們認為他是一個職高的壞學生。而我成績不差,注定是一個重點高中的好學生。
他們又開始吵架。我媽始終懷疑我爸在外面有女人,我爸從未承認。我媽抓著證據痛不欲生,我爸百口狡辯據理力爭。雙方都覺得今天這場戰役不拼出勝負就沒法活到明天。他們把日子過得像菜市場一樣雜亂無章。卻在我的問題上空前統一。
我煩透了。
“我告訴你,陳旭,你要是再跟那個叫什么林雨的男孩聯系,就別回來了!”我爸突然停下戰役,把槍口指向了我。
“管好你自己得了,少管我!”我也拿出來自己的槍。
“你他媽說啥?你再說一遍!”子彈上膛了。
“你自己在外面干了啥你自己知道。你有啥權利管我?”我的也上膛了。
“我干啥了?你給我滾!滾!”
“你以為我不敢滾嗎?”
我收起槍,奪門而去。全然不顧媽媽的呼喊。
四
第二天,我偷偷整理了行李,拿了一些錢,滿腹情緒。我去找了雨哥,我想去西安。
雨哥看著情緒緊張的我說:“想什么呢?別耽誤前程。玩音樂可不是賭氣。玩音樂應該是一種理想,是愉快的事兒。”
我想不了那么多,只想快點離開。
我對雨哥說我的理想就是跟著他一起做音樂,將來要闖出一片天地,能唱自己的歌,也能讓很多人唱我的歌。
雨哥沒說什么,或許是少年壯志不言愁,一切都被我說得那么輕松。那一瞬間我竟然被自己的話感動了。
就這樣我們踏上了去西安的列車。我是興奮,期待的,只是列車行駛到夜晚時,我開始感到對媽媽的愧疚。我在我的書桌上給她留了一個字條。
“媽,我出去看看。不會有事,別掛念。——旭”
我知道現在的她一定在流淚。
雨哥看出我神色落寞,拍拍我的肩膀說:就當出去散散心,過幾天你會回來的。
“我不回來!”我默默的看著車窗外亮的刺眼的圓月。心里竟流淌了一點不舍。
火車在鐵軌上有節律的奔馳,離家越來越遠,前方越來越迷茫。我突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此刻我不是應該躺在床上聽著音樂吃著薯片,想著開學會遇到什么樣的妹子嗎?火車要把我帶到哪去?
五
西安這座城市,像一個沉默卻偷偷懷著一腔青春的中年人。我一路打量著這個陌生的地方,腦海里卻不停的閃現著家鄉那個小城的街巷。
我和雨哥一路到了一個酒吧。酒吧的門面非常古樸,青磚石搭造。我抬頭看了一眼牌匾“小城故事”。一個二十多歲的女人接待了我們。她編著一頭辮子,穿著波西米亞風格的長裙,看到雨哥,熱情的伸出的右手,雨哥也大方的伸出了左手。雨哥把我推過來,向女人介紹:“這是我弟弟陳旭。暑假出來散散心。”又對我說:“這是花姐,酒吧的老板。”
雨哥和花姐是通過網絡認識的,花姐是西安本地人,大學畢業后開了這間酒吧。她喜愛民謠,經常逛一些小眾的獨立民謠網站。碰巧雨哥在網上上傳了一些自己創作的小曲,花姐無意中翻閱到便一直關注,后來她給雨哥留言,雨哥粉絲本來就很少,惜之若金,兩人便互動起來。因為同樣的音樂品味越聊越投機。又因雨哥的境遇艱難。不久,花姐邀請雨哥來西安駐唱。
這已經是雨哥第二次來西安了。不同的是,這一次帶著我。
花姐跟雨哥談了很多,包括住宿,工資,以及一些內部規定。我坐在旁邊茫然的聽。
回到住處,雨哥對我說:“要工作了,準備好了嗎?”
我們開始將他創作的歌一一拿出來練習。
一個星期之后,我們開始了第一次駐唱生涯。
那一晚,我們唱的是《出走》:你說你要走/我站在車站口/你聽不見我的眼淚/你不愿為我停留/你不曾回頭/我多想牽你手/可惜你早已放開我/奔向了天盡頭。
這一曲唱完,并沒有什么回應。卻有一位微醺的客人對我們喊著,唱一首《兩只蝴蝶》。雨哥沒有在意。客人又喊了一聲,雨哥只好改彈了一首民謠版的《兩只蝴蝶》。他知道,在別人的地盤,為了賺錢實現理想,自己只能委曲求全。
唱完下來,花姐對雨哥說:“好聽。你早晚會成。”又轉過身來看看我,笑著摸了摸我的頭。
六
兩個星期之后,我開始焦躁不安。我發現自己做了一個非常沖動的決定,我根本成為不了歌手,也并沒有雨哥的執著。
可是我的倔強始終讓自己回避現實。只有在每次練習新曲的時候發泄情緒,我越來越松懈,脾氣越來越大。
我想家了。
雨哥察覺到我的變化。那一晚唱完,雨哥把話筒挪開,在酒吧燈光忽明忽暗的照射下,他對我說:“旭子,回去吧。”
“回哪?”
“回家。”
“走吧。”
“是回你自己的家。”
“干嘛?我不回去!”
“你不是唱歌的料,回去讀書吧。”
“放屁!”
雨哥把車票塞到我手里。“回去照顧媽媽吧,你在這唱歌的時候,她在家里哭。我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不希望你丟掉。”
那一刻,我崩潰了。眼淚不停的滴在琴弦上。
三天后,我帶著行李和雨哥給的錢離開了西安。從此與雨哥斷了聯系。
七
從西安回來后,父母的關系緩和了很多。我也開始投入緊張的高中生活,把吉他完全放下了。高考那一年我聽從父母的建議報了計算機專業,畢業后歷經幾次跳槽穩定下來,現在是一家軟件公司的工程師。每天朝九晚五,庸庸碌碌,沒什么波瀾,倒是身材發福,腦滿腸肥的樣子。
在大學期間我曾組過一個樂隊,也因為玩票的心態從未認真過。畢業也便不了了之。音樂只是個夢了。
如今我已三十而立。結了婚,妻子蘭心蕙質賢惠得體。生活,就這么湊合著,也還不錯。
理想這個東西,只是年少時一句狂言罷了。
這一天妻子在我懷里無聊的播著電視,只見一個男人站在舞臺上抱著吉他唱歌。旋律很干凈,男人很簡樸,妻子停了下來。
妻子說,真是好聽啊,一點也不浮躁。
我說不出話來。眼睛紅了,眼淚一滴一滴從臉龐劃過。
這個歌手叫林雨,他說他要把下面這首歌獻給他多年前的一個朋友。這首歌叫《出走》。
你說你要走
我站在車站口
你聽不見我的眼淚
你不愿為我停留
你不曾回頭
我多想牽你手
可惜你早已放開我
奔向了天盡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