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意之脊

凝望深淵,深淵亦凝望著你。星星點點的斑駁,是惡意的瘡痍,還是燭芒的希翼?———致敬 東野圭吾。

***

大象卷起蟒蛇一般的鼻子,撫摸過兔子柔軟的癟癟的肚子。巨大的陰影里,兔子毫無防備地閉上了眼睛。

“你,餓了嚒?”

***

鏡頭里的面孔,栗二再熟悉不過。從小到大,從稚嫩到滄桑,千百種表情,卻從不曾如此爬滿麻木與絕望。

栗二與橡木,他們是兒時一起釣魚的玩伴,一起上學的同學,一起畢業的朋友,訴說彼此八卦的兄弟,可以分享新作品的讀者與童話寫手。

隨著栗二搬家,橡木結婚,近幾年聯系漸漸轉淡了。

而今夕此刻,一個是警察,一個是殺人嫌犯。

據稱,鄰居被早晨門縫里淌出來的血跡嚇壞了,眾人撞門而入,看到的是床上睡眼疏松的橡木,和躺在床邊地板上,身中數刀的巒貝,他結發十年的妻子。仿佛是剛剛注意到滿手的血污似的,橡木的眼神從呆滯慢慢轉作驚恐與絕望,他似乎想說話,想爭辯,想解釋,他的口舌卻徒勞無功,發不出任何聲音。

這個停滯的狀態持續到了現在,拘留的第三天,本該最擅長撰寫文字的人,卻像是喪失了最基本的語言表達能力。任警察盤問,循循善誘也好,厲聲恐嚇也罷,橡木始終雙目空洞,一言不發,不承認也不否認,審訊毫無進展。

但公眾并不那么簡單地接受警方目前所公布的只言片語。一時間輿論激起驚濤駭浪,三天前,橡木只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童話專欄作者,三天后,他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惡魔。餐桌上,平日里高談闊論的人們轉向對熱點事件口誅筆伐,正正措辭,落地有聲。一位母親當著攝像頭,響亮地撕毀了印刷著橡木作品的雜志,“這個殘忍至極,道貌岸然的家伙,怎么能讓他寫的東西來玷污孩子們的眼睛!”

雜志社的主編馬上發表聲明,情真意切地控訴了橡木的惡劣行跡,“他用演技蒙騙世人,用純良的外衣包裹其變態的內心,何等虛偽狡猾!我們雜志社當時因其他窮困潦倒的模樣而一時動了側影之心,方才容他開辟一小塊專欄養家糊口,今日才知道他如此卑劣的本來面目,深受其蒙蔽!并對多年以來,竟然刊登那人的作品而無比悔恨!此等人渣敗類,未能替讀者甄別出他的本性,實在是本社的大罪過,誠惶誠恐,有愧于社會所賦之責任,無顏面對眾讀者之信任與愛戴。經一致決議,本社將停刊三個月,以閉門懺悔失職之過。”

網絡上鋪天蓋地連綿不斷的推理討論替警方抽絲剝繭。

傳聞中,橡木在半夜睜開眼睛,見妻子仍在毫無防備地沉睡,平日里積聚的惡意瞬間潰堤而出,他跑進廚房,拿起鋒利的水果刀,朝著巒貝的腹部狠狠地捅去。巒貝在劇痛中醒來,滾落下床底試圖躲避,卻始終沒有逃離惡魔的爪牙。硬生生被捅死在床邊。橡木像是終于放松了下來,將刀棄于一邊,又重新躺下,香甜地在血污里睡著了……

看似通順的情節,警方卻明白,疑點依舊重重。

巒貝的死亡時間是半夜四時左右,鄰居發現的時間是早晨七點。明明有足夠的時間掩飾尸體或者逃離,橡木為什么會選擇在血污中繼續沉睡?

現場的水果刀上確實檢驗出了橡木和巒貝兩個人的右手指紋,并也證實,與巒貝身上的傷口完全吻合。巒貝腹部被自相同方向被捅了整整三刀,一刀比一刀深,最后一刀致命,幾乎穿透腹腔,簡直是用盡全力不死不休般的殘酷。可是,行兇的動機是什么呢?

鄰居也表示,未見過他們兩人有過明顯的爭執。巒貝是個很有親和力的女孩子,在幼兒園做舞蹈老師,見面也總是文靜地朝每個人微笑打招呼,不像是會與人結怨的樣子。平時橡木沉默寡言,出門不多,但見了人也會有禮貌地問好,平日里周圍人大多是看到巒貝進進出出,購置生活用品。

栗二本想第一時間見到橡木問個明白,可是也許是出于避嫌考慮,申請始終沒有批準下來,只能每天旁敲側擊地從同事那里打探消息。然后,除了橡木的緘默及絕食,毫無所獲。只知道,現在的他很瘦很瘦,瘦得像一具骷髏。

記得橡木剛結婚的時候,還是有點肉的,也不像現在傳言中的那么不愛說話,栗二恍惚地想,這十年里面究竟發生了什么呢?

***

警方從經常與橡木合作的雜志社編輯秦先生那里了解到,橡木有很明顯的完美主義傾向,常常因為作品不夠滿意而遲遲拖著不肯交稿。可是本來就不過是給小孩子讀的童話故事而已,何必那么認真呢?說來秦先生也一直覺得奇怪,一個四十歲的男人如此執著于寫不賺錢的童話故事是為什么呢?本來寫文章就不是那么容易賺錢的行當,往往是抓住了流行元素,或是恰巧改編成了電影劇本什么的,才能有幸大得一筆。童話這種受眾相對特定的題材基本上是改編無望的。要不是幾年前雜志社號召填補受眾需求縫隙,考慮到很多讀者會是年輕的爸爸媽媽,于是開辟了一小塊專欄,來豐富他們給孩子的睡前故事而已。不過,與雜志對外的言論稍有出入的是,秦先生自己的體會,其實橡木是個讓人很放心的寫手,盡管有時會發稿不及時,但只要是完稿的,字里行間行云流水一氣呵成,幾乎不需要費心去修改。而且有的故事,即使連成年人讀了也會有觸動的地方,余味繞舌不止。這也是雜志社能和他合作那么久的原因之一。誰知道竟會出現這樣驚世駭俗的丑聞,對于雜志社的打擊實在是太大了。

只能說,一個人的文字也許并不能完全地反映出一個人真正的內心吧。秦先生說出這些事情的時候一直在縮脖子,仿佛是被殘酷冰冷的事實給凍到了。

***

第四天的時候,搜查公寓的警察在浴室的柜子里找到了多盒阿普唑倫,帕羅西汀和安定片,另外還有藏在廚房一個陶罐里的半盒炔雌醇環丙孕酮片。隨著調查的深入,找到了開藥的精神科醫生。醫生證實,橡木服用抗抑郁藥物已經有7年病史了。

除了寫作遇到的問題,當時似乎還提及了家庭完整的事情。然而橡木講話非常隱晦,醫生并未得知詳盡的細節,只知道曾一段時間橡木一思考就頭痛欲裂,難以集中注意力和思路來寫作,加上整夜失眠,反應遲鈍,做什么事情都提不起興致。最后還是巒貝硬拖他來開的藥。但是持續的面對面心理治療橡木并沒有堅持多久,或者說他本來就很回避訴說那些自己的心結,即便是短短的咨詢時間里,他也比起訴說,常常更愿意保持緘默,跟咨詢師大眼瞪小眼,不問不答,問了便敷衍幾句。后來一方面是不配合的緣故,再加上咨詢費用不菲,橡木最終放棄了咨詢治療,而是單靠藥物維持。不過似乎當中也有不錯的好轉,甚至有一次自己來取藥的時候,他還跟醫生提起他正在構思的作品。不過到了最近兩三年,更多的是巒貝代為來拿藥。問她情況她就安安靜靜地微笑,然后說橡木慢慢恢復得不錯,在家里寫作呢。

而長期的口服避孕藥應該也是巒貝自己配的,藥盒上只檢驗出了巒貝一個人的指紋。但是說來奇怪,她本該是非常愛孩子的人,職業是和孩子打交道很多的幼兒園舞蹈老師,她與橡木結婚近十年了,卻不考慮要孩子,到了三十五歲的年紀,獲得孩子將越來越難。

栗二想到的是,藏在廚房里的避孕藥,甚少進廚房的橡木,知情嗎?

***

一篇橡木十多年前的作品《食·色》被人匿名公布在網絡上,活生生地描述了一場手段殘忍至極的兇殺案。故事里的主角因為沾花惹草,最終被腹部連捅數刀,死于非命。

該篇作品細節之詳盡,筆法之嫻熟,手段之真實,簡直教人發指。

和他平日里所發表的滿滿真善美的童話故事無疑天差地別。

其后,巒貝早年發布在社交網站上的一些照片也遭到人肉曝光,其中有一張照片上,巒貝穿著一件價格不菲的雪白拖地連衣長裙,立在沙灘上,拉著一只未知何人的手。照片截到手腕,一只黝黑的手。“專業人士”從照片上的蛛絲馬跡得出,照片拍攝地點是新加坡的圣淘沙。

隨后另有“出入境管理局專業人士”曝光,系統中不存在橡木到新加坡的出入境記錄。

也就是說,與巒貝牽手的另有其人。

再一次輿論嘩然了。

終于,找到了最直接的“證據”。

***

假設一:橡木是一個雙重人格患者。主人格害羞內斂,但隱藏人格卻極其殘暴。巒貝出軌,與不明人士游新加坡的事情終于被內心縝密的橡木發現,嫉妒之火燃燒,殘暴人格瞬間激發,復刻了他當年的小說,將睡夢中的巒貝殘忍殺害。

假設二:橡木本身就是個因寫作而狂的變態,想要通過經歷來豐富自己的寫作素材,不甘繼續寫童話故事的他為了激發當年的寫作靈感而殘酷地殺害了自己的枕邊人。

假設三:巒貝是個愛慕虛榮的女人。光靠橡木寫專欄所得根本無力養活她和她強烈的虛榮心,更別提出境游和華美衣服。巒貝榨干了橡木的所有,最終將他和自己逼入絕境。

假設四:橡木得了很重的抑郁癥,無法控制自己對世界的絕望,激情殺人,最終殺死了自己的妻子,以給予她解脫。

假設五......

假設六......

假設七......

各路網絡紅人,知乎大V紛紛邏輯清晰地表達了自己的見解與推理,跟帖談論連綿不絕......

***

但是,栗二只想說。

“什么鬼推理嘛!根本就沒有直接清晰的證據啊!戴了副近視鏡就以為自己是福爾摩斯啊!看多了名偵探柯南就以為自己是江戶川亂步了啊!去他媽的精神分析多重人格!神經病啊!懸疑電影看多了是吧!開玩笑啊,這些能叫神推理啊?這叫惡意揣測好嘛!就算弗洛伊德在世也不可能光憑張照片,就得出強迫性重復這樣的結論好嘛!知道個名字巴普洛夫就是狗了就要犬吠不止了是嗎?!什么叫因為得了抑郁癥才要殺人?!怎么不說是鬼上身啊!知不知道什么是抑郁癥啊!得沒得過啊心路歷程一套又一套的!你以為是去上選秀去感動中國嘛?!誰說得了抑郁癥一定會想自殺想殺人啊?!死的怎么不是你啊!為了寫作殺人?!莎蘭斯通看多了整個人都本能了是吧?!出軌出你大爺的軌啊,還劈腿呢是腦子劈叉了吧?是多不相信愛情啊,看到件漂亮衣服也能想到包養小三,不上班光歪歪,老板沒炒掉你是不是得了青光眼白內障啊啊啊!!!”

你們到底知不知道,他叫向,香,翔,還是象木,她叫亂,卵,欒,還是攣貝?!你們到底知不知道啊?!

人人都能推理破案,那還要警察干嘛?


突然,電話鈴響。

橡木,認罪了。

***

橡木:我是在夢里,把她殺死的。

***

再次見面,恍如隔世。

“木頭啊,你怎么把自己折騰成這副鬼樣子了啊?”

橡木的眼里是一汪死水,終于在看向栗二的時候有了一絲漣漪。

“我也,不知道,啊。”

栗二一把揪住橡木的領子:“你是白癡嗎?為什么要認罪呢?!就你這娘炮的家伙,怎么可能會殺人呢?當年你殺條魚都能假惺惺地放生了呢!還是殺巒貝!你殺了我我也不信啊!你老實說,是不是有人嚴刑逼供你啊!插牙簽還是上老虎凳了啊!”

橡木搖頭,再搖頭,然后一字一句很認真地說:“排除掉一切可能性,最終留下的,再怎么讓人難以置信,也一定是,真相了吧。一定是我,夢游把她殺掉了吧。我想了好幾天,可是,真的,真的,找不到其他可能性了啊,是我那絕望的死本能,把她殺掉了吧,我控制不住我自己,我是個混蛋啊!”

有一種絕望,是眼淚也凝固的,思維也死去的,自己也無法相信自己的,絕望。

“你是白癡啊!蠢貨!” 栗二給了 他一記排山倒海的耳光。

疼痛終于觸發了呆滯已久的反射弧,一滴眼淚砸到了地上,他卻并沒有如釋重負。橡木像個木偶一樣,愣愣地看著那滴眼淚:“我是,鱷魚。”

“鱷魚你個大頭鬼啊!”又是一記耳光,但是卻輕了很多。

“好了,坐下來,我們慢慢講。你現在能說話了嗎?”

橡木點了點頭,“可能思維不太連貫。”

“沒關系,我問,你答。”

橡木點頭。

“那天晚上,睡覺的時候,有發生什么奇怪的事情嗎?”

橡木一副努力回憶的樣子,許久,搖頭:“沒有,一切如常。”

“我們描述看看,睡覺以前,你做了什么?”

橡木再努力回憶:“我洗了澡,吃了藥,然后就睡得很沉。”

“你吃了什么藥。”

“帕羅西汀,一片。”

“你真的得了抑郁癥?”

橡木點點頭。“其實是八九年前,有了癥狀,反應變慢了,健忘,一思考就頭痛,連寫作都沒了興趣。但當時我并不知道自己抑郁了,就這么拖了兩年,重的時候,腦子一片混沌,連話也講不出來。后來,巒貝帶我去看了醫生,然后開始吃藥。當中反反復復,一開始以為好了,突然有了想去嘗試做很多事情的沖動,又開始能說說笑笑,寫作靈感也重新出現了。巒貝和我都很高興,于是慢慢試著停藥。”

“可是?”

“沒錯,反復了 ,比之前跌得更重,世界重新變得一片灰暗。有一些時刻,徹夜難眠的時候,我會在想,如果太陽永遠不升起來多好啊,如果明天永遠不到來多好啊,就再也不用面對天亮以后一成不變的生活了。”

“你不會真的,想自殺吧?”

“想想而已,但從來沒有實施過。哪怕有幾次面對川流不息的車流,我還是會想到,巒貝在,我怎么可能不負責任地讓她一個人獨自承擔痛苦呢?還有一方面,你知道的,自殺很復雜,也會很痛,還要想著怎么能百分之一百死掉,我實在是,做不到啊。所以,還是一直,努力地活下來。”

“你是笨蛋嗎?還真的去考慮這些有的沒的!“

“可是,其實這兩年,我已經慢慢掌握住節奏了,好像慢慢地,我已經能和這種憂郁的情緒和諧相處了。我接受了它,它好像也傷害不了我了,只要保持運動,堅持服藥,愉悅感又會回來,依舊可以熱愛生活,也能把持狂躁時候的興奮感,工作也恢復正常,頭也不會那么的痛了。沒有想到......”橡木再一次痛苦地捂住了頭。

“停下,不要再想了。你現在的想法是偏頗的,無意義的,所以,停下來。你告訴我,你找到抑郁的源頭了嚒?”

“我想,是十年以前的那場車禍。”

“車禍?”

“是的,就在你搬家不久,我和巒貝自駕去稻城。可是,開得太久了,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撞上了一棵大樹。我和巒貝多處骨折,而且,我們的孩子......”

“天!原來巒貝當時已經......”

“是到醫院里才知道的,才知道原來他不知不覺地來了,卻因為我們的不負責任,而失望地離開了人世。”

“然后呢?你們還年輕啊,為什么不再要一個呢?”

“是啊,我們都太年輕了。”橡木嘆了口氣,搖頭,“在那一刻,我們才意識到,我們都不過是孩子,有什么能力好好教育自己的下一代呢?這個世界上,許多崗位都需要有培訓,唯獨為人父母,有那么多人,明明毫無準備,卻那么輕易地上崗了。那么無知,可笑地,制造了童年的創傷,那么失責,卑劣地,毀掉了孩子的一生。于是,我們共同決定,在自己心智成熟,經濟充實,足夠去擔當之前,絕對不能要孩子。”

“你們用十年時間去成長了自己,還不夠嗎?”

“可是,抑郁癥就從那時扎根下來,就像一頭灰色的犬,揮之不去,一切都遲緩了起來。我怎么都沒辦法,成為一個讓我自己滿意的人啊。巒貝她真的為了讓我恢復過來,把我從深淵里拉扯回來,做了很多,很多,很多......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堅強地,面對那樣一個我的。可是......”

“不是你殺的。一定不是你殺的。” 栗二冷靜卻堅定地說,“即便你不相信你自己,我也相信你。我會找到證據的。”

***

承諾容易說出口,證據卻確實大海撈針,真相依舊虛無縹緲。

如果不是橡木殺的,還能是誰呢?在反鎖的小公寓里,還能有誰能夠下此毒手呢?盡管抗抑郁藥物導致嗜睡,但也不至于如安眠藥那樣無知無覺,如果巒貝掙扎呼救,橡木沒有理由不醒啊!

盯了一整夜攝像監控的栗二快把自己的頭發都抓光了。

根本沒有外人進入,難道是鬼在殺人嗎?!

見鬼!

鬼?

鬼殺了人?

突然,栗二的眼神變了。

如果假設是真的,那么證據在哪里呢?

比如?

那場車禍?

***

醫生證明,那場車禍帶走的,不止有橡木和巒貝的孩子,還有不可愈合的后遺癥。

由于當時的骨折創傷,使得橡木的雙臂力量僅為正常成年人的七分之一,也就是說,推動4kg的重物已經是是他的極限。

也就是說,是不可能造成巒貝腹部的穿透傷的。

當神帶走一些東西的時候,出于憐憫,他也許也會留下些什么。

人類無法如自然般寬容,但是卻學會了自然的殘酷。對人也好,對己也罷。

痛下殺手的人,是巒貝自己。

生怕自己沒有辦法百分之一百死亡,才會忍著劇痛,捅下了一刀,再加上一刀,最后終于捅下了致命的一刀......

爬到床邊,也許是因為,她還想再看一看橡木,即便是麻木的頭腦和內心深處,愛始終在作著孱弱的掙扎。


有些得了抑郁癥的人們,他們隱藏得很好,假裝很堅強,假裝很樂觀,因為怕周圍人異樣的眼光,因為怕自己的家人擔心害怕,所以不敢去醫院,不接受治療,甚至不敢訴說,孤獨地一個人苦苦地熬著。

也許是同樣源自那場車禍,只是因為同時承擔著照顧橡木的角色,巒貝始終用堅強與樂觀掩飾著內在的陰霾。

可是,終于在那天夜里,她頭腦里,5-羥色胺和去甲腎上腺素這兩種神經遞質的濃度再一次跌落下去,同生的希望一起,跌入深淵。

***

知道了真相的橡木滿是歉疚與自責:“我一直理所當然地接受著自己是病人的身份,理所當然地接受著她的照顧,可是,我竟然沒有發現,她也是需要被照顧的那一個。我怎么能那么,那么后知后覺呢......”

栗二看著悲痛欲絕的橡木,生怕他就此一蹶不振。

然后,一個月以后,橡木的作品又一次,出現在了專欄上,這是一篇新的童話。

***

兔子將要遠行,大象把她背了一路,背到很遠很遠,背到了地平線以下。

“你一定要離開嗎?兔子。”

“一定要,因為每一次結束,才會有每一次開始。我要走到很遠的地方,走到太陽掉下去的地方,然后再和太陽一起,重新升起來。”

“可是,我那么笨重,怎么爬上太陽呢?”

“那么你就抬起頭看看太陽吧,每一天都會有嶄新的太陽升起來,每一天你都能看到嶄新的我。”

“每一天都擁有嶄新的你,那是多么龐大的幸福啊。”

大象真心地說。

***

栗二再一次見到他的時候,橡木領養了一個女兒,叫陽陽。

四十歲的他,成了一個真正慈祥的勇敢的堅強的,父親。

“我當時真的以為,你會熬不過來,舊病復發。”

“其實當時我也很害怕。可是,越在深淵邊緣站得久了,你越會發現,那些殺不死你的,會讓你,越發強大。”

“你好像真的變得,不一樣了。其實我還有一個問題,我認識的那個十年前的你,可以寫出精彩絕倫的推理小說,當然我也知道,你這個瘋子會為了描述的真實而真的跑去刑警學校,看一看解剖臺,讀大量的真實案件卷宗來找素材。我想說的是,你為什么不繼續寫下去呢?你明明可以在寫作這條路上發展得更好,我的意思是,更加暢銷。”

橡木笑了,柔和的紋路從眼角蔓延開來:“我明白你的意思。其實流行的趨勢并不難迎合,青春殘酷也好,華麗穿越也好,溫情雞湯也好,套路其實也就是那些個調調。我確實都寫過。年少輕狂時候,總喜歡寫些刻意的殘酷與黑暗,奪人眼球,可是年紀漸漸大了,經歷了一些,卻更想寫些溫暖的東西。我一直想,如果那個時候,我們的孩子沒有死,那么他應該已經十歲了吧。如果能用童話故事,陪伴他一路成長,那么該多么好啊。”

“你會把這次的事情寫下來嗎?”

“也許吧。其實我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為什么,在那樣的時刻,你還是會選擇相信我呢?”

“因為我一直記得,我們學生的時候,一起去釣魚。呆頭呆腦的虎頭魚,剛放下 餌一會兒就上鉤了。明明最該喜悅的時候,你卻在糾結著怎么把魚鉤取下來。

我記得當時的你說,‘怎么辦呢?會痛的啊。’

一個連魚痛不痛都要在乎的人,怎么可能會殺了自己的愛人呢,即便是因為生病,即便是在夢里。打死我也不會信的。”

人的本性,也許是最脆弱,也是最堅強的東西了吧。


再怎么被妄傳,再怎么被妖魔化的疾病,也改變不了,人類的內心。

而這就是抵御深淵,最強大的武器。


某石2016/1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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