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由這座城里各戶人家輪番養(yǎng)起來的一個孩子。
在我的記憶里除了阿爹有過那么些零碎的記憶外就沒有其他了,甚至于我阿娘是誰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好像這些人也都沒一個有喊過我名字的,大都是簡簡單單的招一招手,或者直接沖著我喊一嗓子。從小到大我都生活在一個極度詭異的環(huán)境中,我很明顯的感覺到周圍人對我的不同,尤其是他們看向我時眼中那閃著的不明意味的光,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
待我及笄之后,他們也便給了我一間小屋子用以居住。那時候時常聽鄰家的老人說起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支古老且神秘的部族,有著一個十分好聽動人的名字,叫做骨生族。這個部族相較于普通人而言很是特別,此族上下無論男女老少都有著一副極好的皮相,上天十分厚待他們,給了他們不少常人所不能有的東西,無疑他們是上天的寵兒。
或許連老天爺也沒能想到,他的一番好意卻給這一部分人帶來了莫大的災難。骨生族自古以來便是名紳富賈皇宮貴族瘋搶之物,他們就像商品獵物般被人們捕捉販賣。聽聞不久前城中一顯貴有幸得了一名骨生族女子,見到過的人無一不贊嘆她那傾城容貌,只是可惜了,她的生命怕是也就只能到今天為止了罷。
我坐在銅鏡前,往自己身上拍了一層厚厚的香粉,執(zhí)起桌案上的穿蝶掛珠步搖插入發(fā)髻中,左臉上那塊淡紅色的胎記像多花兒般幾乎占據(jù)了小半張臉,無奈嘆口氣拿過面紗遮蓋,打點好著裝后起身推開門。習慣性地抬頭看了看天色,日光雖灼人西邊天上卻聚了不少烏云,看來還是要下雨的。轉過身回到小屋中拿起許久不用的素白點梅傘,長吁了口氣關好門匆匆往城門那邊趕。
不意外的,今天街上人很多,腳步也十分匆忙,就跟趕集似的,大多是往西城門那邊去了。這也難怪,骨生一族古來便稀,今日能得此一見,想必是天下多少人可遇而不可求的機會。
時下正是冬末春初,風迎面吹來跟挨刀子似的吹得臉頰生疼,四處一張望得見一兩株楊柳爆了新芽兒,全無了隆冬肅殺蕭索之氣。柳字取義留,素有挽留惜別之意,阿爹當初也是看了這附近依依的楊柳才停下了那四處游蕩的步伐,攜著我在此安了家,卻是沒有這觀賞的福分,自那天傍晚離了家后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后聽別人說多半是路上遭了什么不測去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尸。
從家到城門的距離不是很遠,約莫是過了一刻鐘的功夫也便到了,遠遠的望見一個臨時用木頭搭起的看臺上,一名二十上下的年輕女子被束縛在木樁上,腦袋垂的很低,就這么遠遠的看著也止不住的讓人想去憐愛,只怪她是骨生族的。我來得不是很早,看臺周圍早就被人圍了個水泄不通,那顯貴坐在人群中央看臺之上,端的是好一副得意架子。早在他剛得了這名女子時便已告知了全城百姓,于今日午時邀全城老小共賞這骨生花之美,可謂是十足的氣派。
約莫又過了一盞茶,午時便到了。人群開始嘈雜起來,那顯貴見著時辰到了便起身慷慨陳詞了番,不一會兒一小廝模樣的人盛了把匕首走上看臺,兩人用眼神交流了會兒那小廝拿起匕首就往女子身上刺去。霎時,仿若百花盛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奇異的香氣,顯貴開始在臺上講述著關于骨生族的傳聞以及其特殊體質,聽的我越發(fā)迷惑起來。
隨著時間流逝,香氣非但沒有淡去,反倒是越發(fā)濃烈了,女子身上開始開出一朵朵美艷的白色花兒,些許枝葉從她的身體里展開,旋即又枯死了。果然和傳聞中的一般無二。我聞著那香氣心中越發(fā)不安,為什么會是這樣子的?
我壓下從心底里涌出的想法,扒開一層層的人墻,擠到了離看臺最近的地方,我終于看見了這個骨生族女子的容貌容貌。她的臉上好像也有著一塊淡紅色的胎記,只不過與我臉上的相比要小得多。從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香氣與我身上的一樣,這也是為什么我常年累月要往自己身上施那么重脂粉的原因。在我所剩無幾的記憶里還有著阿爹對我的告誡,他告訴我身上的這股子味道不能讓其他人聞了去,否則后果不堪設想。以前一直不得其解的在今天都有了答案。
我驚得整個人愣在了原地,手中的傘失去了束縛掉落在地,周圍的人用古怪的眼神打量著我,我怔怔地盯著柱子上的女子,汩汩流出的鮮血和那不斷開放的白花兒灼痛了我的眼,我好像看見了不久以后自己的下場。
我著了魔般的沖上了看臺,底下的人驚愕的看著我的舉動,我用盡全力的去撕扯那綁著女子的繩索,卻無濟于事。場面一片混亂,天空劃過了一道閃電,隨之響起一聲悶雷,她終于抬起了垂著的頭,將那目光放在了我的身上。我看著那漸漸失去神采的雙眸,在里面讀出了一絲悲哀甚至還有…憐憫。前些時候我還一直在可憐她,卻未曾想到,我比她更為可憐。
底下的人騷動不止,恍惚間我的眼前好像閃過了一道人影,臉上的面紗不知怎的就掉在了地上,緊接著我聽到了刀刃穿過肉體的聲音,然后是鋪天蓋地的疼痛,我被包裹在其中,掙扎也是無濟于事。血液順著傷口慢慢流出,染紅了我一身的素白裙衫,空氣中彌漫著的濃郁香氣令我作嘔,我著實分辨不出這股味道是源自于我自己,還是身旁的女子。身上的傷口處漸漸爬出了枝椏,相繼開出了一朵朵潔白綺麗的花,這樣的感覺有著說不出來的奇異。我漸漸的開始對疼痛麻木,不清楚他們到底在我身上捅了多少刀,更不清楚我身上有多少傷口,只是感覺通體都很冷,好像冷入了骨血一般。
我牽扯起嘴角,想要說些什么,但沒能夠發(fā)出任何聲音,我終于失去了站立的力氣,整個人仰躺在地上,頭發(fā)撒了一地。先前插在發(fā)髻上的釵子就落在我的身邊,早春并沒什么花兒,不知我身上開著的這些花兒可夠它采粉釀蜜的?
不清楚雨是什么時候開始下的,細細密密的雨絲打在了臉上,本就不甚清晰的視線更為模糊。我努力睜開眼去看著臺下的那些人,有我熟悉的面孔,也有我陌生的臉。在每一張臉上,我看到的是近乎一樣的表情神色,盡是滿足和期待已久,甚至有著些許嘲諷。原來他們都知道,唯獨只有我是不知道的。
彌留之際,我好像看見了阿爹的身影,他和我幼時記著的一樣,朝著我張開了他的雙臂,等著我過去。我也終于知曉了阿爹的去處,怕是在多年前的那個傍晚,他也和我一樣,只能夠無奈的躺在地上任人觀賞,到最后只剩下一堆枯枝敗葉了罷。還能去哪兒尋找尸骨?
閉上眼,不再去看這個人世。我也明了了城中那些人看著我的目光中究竟藏著些什么,無非是貪婪欲望罷。
這也就是那所謂的人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