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

當沉悶的鐘聲響十二下后，萊克醒了過來，他感覺自己似乎和過去有所不同，但是卻想不出有什么不同，甚至連自己過去是什么樣子都記不起。

“你醒了。”

一個沙啞而毫無感情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萊克扭頭看去，脖子傳來一陣“咯咯”的聲音。這讓他有些不舒服，好像自己是一個久未上油的機器。

然而之后看到的景象更加使他不舒服，因為他發現剛才說話的竟然是一個瘦得不成人樣的生物，仔細一看，或許還不能稱之為“生物”，“會說話的骨頭架子”應該更加恰當。

“怎么了？驚訝？”那具“會說話的骨頭架子”說道，“不管你過去是什么，都已經是歷史，現在你已經成為了我們的一員，歡迎加入被遺忘者。”

“被遺忘者？”萊克用干巴巴的嗓音重復著這個詞，似乎有些熟悉，卻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聽過。他慢慢地坐了起來，發現自己竟然是躺在一具棺材里。

萊克將雙手放到眼前，看到的也不是熟悉的手，而是一對露著森然白骨的爪子，全然沒有生物的特征。

“我，還活著？”

“這要問你自己了。”一旁說話的“人”舉起了手中的油燈。昏暗的燈光下，兩具穿著破爛衣衫的白骨在一間墓室中奇怪地對視著，乍看似是兩件死物，唯有二者眼眶中飄忽的綠光宣告著生命或者說是靈魂的存在。

被遺忘者，又被稱為亡靈，是大陸戰爭的畸形產物。

在黑暗力量意圖染指整個大陸的時候，黑暗的領導者巫妖王用瘟疫和法術將活人殺死并轉化為變成聽命于自己的亡靈軍隊,為自己征伐。然而隨著戰爭中巫妖王力量被減弱，一小支亡靈隊伍掙脫控制，擁有了自己的意志。

逃離的亡靈們集結在一起，將自己稱為被遺忘者，因為他們已經沒有了過去活人的身份。然而即使已經不再是巫妖王的傀儡，他們卻仍舊被整個大陸的人類所敵視。只能游離在黑暗之中，一方面為了復仇對抗巫妖王，一方面防備著昔日同類“人”的殺戮。

萊克不記得自己過去的身份，不過看身上殘留的衣料，依稀能夠辨認出某個人類帝國軍隊的徽章。

“看來過去還是個戰士。”萊克有時會這樣想，盡管他現在只剩一身的骨頭，難以搭配任何的重甲或是劍盾。

自墓中走出的萊克發現在這個地方有很多“同類”，大家都在努力地訓練著戰斗技能，當他問為什么時，得到了這樣的答案：活人想殺我們。

“活人。”萊克干澀地念著這個詞，多么陌生，多么懷念。如果說骷髏也會流淚，那么萊克也許正在哭，但是空洞的眼眶中除了那兩點靈魂之火再無他物，即使他再感傷也無法表達感情。

“過來，小伙子，看看你都會些什么。”一個高大的骨架子攔住了感傷的萊克，背后的雙手劍彰顯著他戰士的身份，而身上沾的新鮮血跡明顯也不是他自己的。

萊克微抬了一下頭，看著戰士骨架子背后的長劍，似乎感覺自己的身子骨已經無法負擔這樣的重物，于是“咔吧咔吧”地搖了搖頭沒有說什么。

戰士骨架子對這樣的回答很不滿，說：“來，讓導師們看看你是塊什么料。”說完也不等萊克同意一拽他的肋骨就拖著向亡靈聚集地的中央走去。

萊克不知道此時應不應該感覺到疼，因為看到有人牽著自己的肋骨走路總是不太舒服，但為了身體不散架，只能努力地跟上戰士的矯健步伐。

在一間破舊的房間里，幾具衣著得體的骨頭架子正圍繞著一個略有焦慮的“同類”，他們有的身穿紋有玄奧花紋的長袍手持木杖，有的身穿暗色勁裝雙手緊握匕首短劍，有的身披重甲配帶長劍。

許久后，一個身穿藍色長袍的亡靈開口了：“在這名同胞身上，我感受到了三種元素的波動，有冰的寒徹、火的熱烈和無法言明的奧術之力。”

其他幾名被遺忘者導師都同意地點了點頭，于是萊克的命運決定了，他即將成為一名光榮的魔法師。

相比戰士而言，魔法師的戰斗顯得更加高雅，因為他們不必讓血濺到自己身上，也不必辛苦地背著沉重的裝備到處奔襲。魔法師所做的，僅僅是站在一個安全的位置，召喚元素之力施展各種法術制敵，即使敵人走到了足夠近的位置，也可以運用空間奧法之術從容逃離，更不用說那能夠降低敵人速度甚至使其定身的冰法之力。

萊克很享受這樣的戰斗方式，這樣可以讓他忘記自己是在殺戮，無論對象是一個小動物還是活生生的人，一切生命的消逝都發生在離他一定距離的地方，沒有身體接觸、沒有眼神交流，這樣就不會有殺生的感覺。

不得不說萊克在魔法方面很有天賦，在很短的時間內就可以離開被遺忘者聚集地，與同伴們出去做各種危險任務。

因為被遺忘者是被整個大陸所敵視，他們為了生存只能瘋狂地掠奪資源，然后從黑市中高價購買裝備和其他。所有的被遺忘者都被訓練得精通戰斗，這樣才能保證整個群體的繼續存在。

無論在聚集地還是在隊伍之中，萊克總會感覺自己和其他被遺忘者不一樣，不時就會傷春悲秋，以及思考自己“生存”的意義。

“生存當然是為了存在啊”每當問到其他同類時，萊克都會得到這樣的回答，可這是野獸的本能，萊克不想成為野獸。

“去死吧！可惡的亡靈！”正當萊克對著一片落葉感傷的時候，一個粗獷的聲音突然從身邊響起。

“偷襲！”萊克精神一緊，默念咒語瞬間從原地消失，身形籍著奧術魔法閃現到了十多米之外，堪堪躲過身后突刺而來的長劍。

“徹骨的寒之元素，請響應我的召喚，化作銳利的飛箭，擊倒面前的敵人——寒冰箭。”萊克站定身形之后微舉右手，星星點點的藍色寒光隨著他的吟唱在手中聚集，逐漸凝聚成人頭大小，然后他右手一揮，手中元素之力化作一道藍色箭光迅速擊向剛才突襲的人類。

“呃啊！”突襲者本想繼續追擊萊克，剛沖出幾步就被寒冰箭擊中，中箭的痛感和刺骨的寒氣瞬間傳遍他全身，原本邁出的腳步也重重地落了下來，手中的重劍成了支撐的拐杖，卻已無力繼續向前了。

“灼熱的火之元素，請響應我的召喚，凝聚為飛石，擊敗、燒盡面前的敵人——火球術。”萊克從容地吟唱第二個攻擊法術，這次是紅色與黃色的火之元素在他手中聚集，無形的火在他手中迅速被壓縮，形成了有實體的火球，隨著他用力一擲，火球飛速襲向已經失去移動能力的人類。

“啊！啊！啊！……”被火球擊中的人類剛從徹骨的寒氣中擺脫出來，卻又感受到火焰灼燒的痛苦，躺倒在地不斷地在掙扎哀嚎。然而火焰沒有憐憫之心，繼續無情地燃燒著，直至他死亡。

突襲者死后，火焰立刻消逝，不知道這火焰到底燒的到底是軀體，還是靈魂。

萊克在一旁看著剛才突襲自己的人類慢慢死亡，他與火焰一樣對這個人沒有絲毫憐憫之意，如今殺死一個人類，對他而言已經是很平常的事情了。

看見火焰熄滅了，萊克馬上上前搜索戰利品，被遺忘者不是人類也沒有騎士精神，不會放棄任何看到的財富和物資，即使是死者身上的也不例外。

火焰燒焦了突襲者的皮膚和衣服，只剩下不易燃燒的貨幣和帶有魔法力量的掛飾，當萊克摸索到死者脖子上戴的掛飾時，不由得愣了一下，他看見了一個熟悉的標志，那是一個盾牌形狀的徽記，藍底金紋，小小的掛飾上勾勒出一個雄獅的頭像，不怒自威。

萊克的骨爪伸進了自己的法袍，開始摸索，不一會就拿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掛飾，這是他從墓穴中醒來就一直佩戴的，似乎是自己生前的物品。

“是，我的過去嗎？”萊克沉吟道，自從那次醒來后，他就失去了過去的記憶，取而代之的是對于自己活著時身份的好奇心。奇怪，一具骨頭架子竟然也會有好奇心。

該不該去尋找自己的過去呢？萊克開始了成為被遺忘者后少有的思考，空洞眼眶中的靈魂之火不斷閃動著，各種情緒開始在其中醞釀……

不過萊克并沒有思考太久，作為一個少有的另類骷髏，他果然決定要去試著找一下自己的過去，于是辭離了同伴，開始尋找線索。

因為看到偷襲者身上并沒有帶任何補給和野營裝備，萊克判斷在這附近就有一個人類的聚集區，也許那里就可以找到自己的答案。

找人多的地方可能對活人來說是不太容易的事情，但是對以人類為敵的被遺忘者就不那么困難了，因為要對抗就必須了解，被遺忘者們知道人類聚集地的共性：靠近水源、地勢平緩、沒有太多野獸……

清晨，不太濃的霧氣籠罩著南海鎮，鎮上的居民每日都過著平淡的生活，雖然不時會有各種敵人的入侵，但是暴風城的士兵們堅守著這個小鎮，使它可以在這片是非之地屹立長久。

“吱嘎”一聲，靠近鎮子入口處一個木屋的門打開了，一個有著金色頭發的女子從屋里走出，霧氣掩蓋不住她婀娜的身姿和美麗的容顏，唯有歲月卻在她的身上留下些許痕跡，不過這也恰好地點綴了她的美麗，使人更加為之沉醉。

女子手中拿著一個空木桶，她想趁著早晨人少到鎮里的水井中打些水，好為一天的生活做準備。

然而女子剛走出屋門幾步，立刻就愣在原地，驚愕的神情瞬間布滿那張美麗的臉龐，手中的木桶也隨之掉落在地。

“寒冰箭！”一個毫無生機的聲音從淡霧中傳來，隨之是一道奪命藍光襲來。

血花飛濺，美麗的女子抱著自己的左肩軟軟躺倒在地，因為恐懼雙腿生不出一點力氣用來逃跑，只能等待著死亡的到來。

然而意料中的攻擊沒有繼續，隨著霧氣漸散，小鎮的入口變得清晰，方才浮現出的殺機身影已經消失了。就仿佛那是一場夢境，唯有女子受傷的左肩和被寒冰箭擊碎的木門宣告著曾經有不速之客來過。

萊克躲在一處茂密的草叢中，綠色掩蓋住他灰暗的身體，他痛苦地抱著頭，像是在苦惱什么事情。

“怎么會，怎么會打偏？”萊克喃喃道，但是心中卻又有一絲因為沒有打中的喜悅感，正是這種喜悅的感覺讓他感到困惑。同樣是面對人類，無論男女老少，萊克過去從未有過失手，也從未因為沒殺死目標而感到喜悅，這次有什么不同？

“為什么，為什么要傷到她？”突然一個不同的聲音在萊克腦中響起，這聲音不同于被遺忘者那種干澀的嗓音，這是一個渾厚而有磁性的男音，但此時這聲音顯得十分痛苦。

“誰？誰在這里？”萊克驚慌地自問，他第一次在自己腦海中聽到這樣的聲音。

“我是你，亦是你想要尋找的。”那個聲音說道。

萊克愣了一下，回想起他所尋找的正是自己過去。

“我所尋覓的竟然在自己的體內？”

“對，想要了解嗎？但我不建議這樣做，像現在這樣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小骷髏難道不好嗎？”

“找回過去后，我就不會無憂無慮了嗎？”

“這要看你，或者說我們能否接受過去了。”

萊克沉寂了下來，過了許久才說道：“來吧，讓我看看，即使之后無法繼續無憂無慮也不要緊，如今無意義的生存才是我最大的困擾，也許過去能夠讓我解脫。”

“如你所愿。”說完這句話后，另一個聲音沉寂了下去，然后是一副活動的圖畫在萊克腦海中浮現：

一聲男嬰的啼哭開啟回憶，這是一個和睦的家庭，父母慈愛，家族富有，他們全心全力養育這個新生命，從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說話、第一次寫字……悉心照料無微不至。歲月如梭，男嬰很快成長為一名有良好教養和健康體魄的青年，本應順應規律從父輩手中接過家業，但是一場戰爭摧毀了一切。家業被毀，雙親死于黑暗的亡靈天災部隊手中，唯獨少年一人逃出生天。

家破人亡的青年為了復仇而從軍，因為對魔法的突出天賦和精湛的戰斗技巧，他很快成為了軍中新星，并獲頒了印有帝國徽記的榮耀勛章。

同時青年與一名美麗的女子相愛，并在圣光的見證下結為夫婦，孕育了一個孩子。

青年本可以憑著戰功和天賦在國都謀得一份體面的官職，但是戰爭號角的再次吹響改變了他的想法，他要上戰場為死去的家人報仇，于是他辭離美麗的妻子和尚在哺乳的孩子再次踏上戰場。

戰場之上局勢萬變，即使最受保護的魔法師也難免會遭不測，軍隊交鋒之前，青年在自己的營房遭到了暗殺，可惜還未開始殺敵，年輕的生命就逝去……

萊克本以為回憶應該到此結束，但是腦海中突然又浮現出另一幅截然相反的景象：

尸山血海之中，一個身穿帝國法師袍的亡靈正跟隨者巫妖王所領導的亡靈天災部隊，一路之上凡遇生者盡皆屠殺，無論是士兵還是平民，不顧那些悲痛的哀嚎，他們如同機器一般毫無感情地進行著殺戮，所過之地連草木都被這濃郁的死氣影響而枯萎。

昔日充滿歡聲笑語的城市在亡靈軍隊的血刃之下變成死城，殘存的人類被驅趕到邊緣的小鎮，因為帝國軍隊鎮守，亡靈天災無法繼續挺進。

在慌忙逃亡的人類中，一個金色長發的身影抱著還無法行走的嬰兒哭泣著，那悲傷而美麗的臉龐正是萊克的妻子，也是不久前被寒冰箭打傷的人……

“啊！啊……”萊克無法抑制內心的悲痛，瘋狂地叫了起來，靈魂之火在眼眶中不斷顫動，這是有著劇烈感情波動的征兆，但是沒有眼淚的他無法發泄這些感情，唯有籍著一聲聲哀嚎悲嘯來宣泄。這痛苦既是對傷害愛人的歉意，亦是對曾身為亡靈傀儡部隊時所犯下的血海深罪而懺悔。

（下）

“愛蓮娜，你的肩膀受傷了，這段時間就不要來干活了，回去休息吧。”

“不用了，我可以的。”愛蓮娜按了按肩膀上被白色繃帶包扎的傷口，勉強微笑道。她的傷口雖然很淺，卻因為被寒氣刺入身體，需要休養一段時間才能真正康復。但是為了養活女兒，她不能停止這份工作。

一天的工作并不輕松，愛蓮娜回家時，汗水將頭發緊貼在額頭，繃帶上已經滲出了一絲紅色的血跡，她的傷口因為勞動而開裂了……

清晨愛蓮娜照例早早地打開屋門，準備去找些木柴和水生火做飯，卻發現門外已經有一堆砍好的柴火和兩只裝滿清水的水桶，整整齊齊地陣列在她家門口。因為家住在鎮子邊緣，周圍沒有別的人居住，很明顯是有人故意放在這里的。

“這……”愛蓮娜不知道是誰準備好的這些東西，卻無法拒絕這不知來歷的好意，畢竟她還受著傷，還有一個幼女需要撫養。而這些東西，可以為她減少很大的勞動量和負擔。

不過之后每天的早晨愛蓮娜開門的時候，都會發現一堆木柴和水。她心知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這些木柴和水不會是無緣無故的，而且日日如此就顯得更加奇怪。于是她開始暗中留意，但是沒有發現鎮子上誰會有可能或者有時間這樣做。

一個月之后，愛蓮娜的傷已經好的差不多了，只不過抬舉重物的時候還會有微微的隱痛。不過這么長時間了，門外的木柴和水卻一直沒有斷過，這樣的情況讓她愈加心憂多慮。

“會是誰呢？不是鎮子上的人，難道是外面的？”愛蓮娜不想繼續享受這種莫名的饋贈，至少要知道是誰這樣做，為什么。

為了解開心中的謎團，今天愛蓮娜比以往醒的要早很多，窗外依稀是點點星光和淡藍色的夜幕，她揉著惺忪的睡眼強打精神走到屋門前，但并沒有像過去一樣直接打開門出去，而是輕輕打開一條縫，確定這個時候門外還沒有被送來的木柴和水后，再關上門然后俯在門上，聽著外面的動靜。

鎮子的黎明十分安靜，連鳥雀的叫聲都聽不到，愛蓮娜在這安靜的氣氛中逐漸感覺有些困了，卻一心想要搞明白是誰每天早晨送來那些東西，而不愿回去睡覺。

漸漸地，愛蓮娜的精神變得有些恍惚，她的意識開始介于半夢半醒之間，往昔一些難忘事情在心頭不斷回映，她憶起自己的丈夫，那個溫柔體貼的男子，如果不是戰爭，那么他們應該還幸福的在一起生活著，自己會每天邊照看女兒邊做著家務，甜蜜地等待丈夫回家……

“咔嚓。”一聲脆響將愛蓮娜的精神震醒，這響聲傳自門外，似是木頭碰撞的聲音，雖然細小，但在寂靜的環境中顯得如同驚雷一般。

愛蓮娜輕輕地將門帶開了一道細縫，木門昨天已上過油，所以并沒有發出“吱嘎”的聲音。

首先進入她眼簾的是一堆碼的整整齊齊的木柴，旁邊似有一個身影在不斷地搬運擺放著，他的動作十分溫柔，似是在照顧愛人般將將木柴一根一根整齊地碼好。在星光的映照下，可以清晰地看到這是一個瘦骨嶙峋的身影，瘦到身上找不出一絲皮肉的存在。

“亡靈！怎么會！”愛蓮娜驚訝地差點叫了出來，她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驚異的神情透眼而出。

“他是那天打傷我的亡靈嗎？為什么會這么做？他到底是誰？……”一個個疑問縈繞愛蓮娜心頭。

當門外的亡靈擺放好最后一根木柴后，如同完成了一個重要的任務，他深情地看了看這間木屋，然后轉過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愛蓮娜雖然有著對亡靈的恐懼，但是仍忍不住一探究竟的好奇，于是她打開門悄悄地跟了過去。

自從記起過去后，萊克每日都在愧疚與痛苦中度過，他想盡一切辦法要彌補愛蓮娜，最后卻發現自己所能做的唯有偷偷為她砍柴、打水，然后在不被人發現的前提下放到她家門外。每次把最后一根木柴放好后，他都戀戀不舍地離開，那間木屋里生活著他最愛的兩個人，但是卻不能相見，這是何種的悲劇。

萊克不知不覺走到了一片平靜的小湖邊，看著自己在水中猙獰的倒影，全然沒有記憶中的模樣，愈發地悲傷起來。

“啊！為什么！為什么！……”萊克難以承受內心的折磨，跪在地上捂著滿是骨骼的臉大聲悲號，聲音甚是凄厲。

在萊克身后不遠處的一棵大樹后面，有一個金發的倩影在小心的看著這里，是偷偷跟來的愛蓮娜。

當萊克痛哭的時候，愛蓮娜被這聲音嚇了一跳，轉而卻又從這尖銳的嚎叫中聽出了令人心碎的悲傷感情，這悲傷的情緒影響著她，竟讓她一時間忘記了亡靈的可怕之處，甚至生出了上前安慰的想法。

仿佛被這哀嚎聲所迷惑，愛蓮娜竟然真的開始向前走去，她心中感覺眼前的亡靈與其他不同，是不會傷害她的。

一步一步地接近，愛蓮娜很快就走到了萊克身后，纖細的手慢慢地撫向哭喊中的萊克，想要安慰這個悲傷的被遺忘者。

萊克絲毫沒有察覺到身后有人在逼近，仍舊在悲傷地哭喊著，他眼睛看著水面，模糊中看到了自己妻子的影像由遠及近，不知是幻覺還是夢境。

萊克伸出骨爪想要撫摸水中美麗的臉龐，同時口中說出了一個名字：“愛蓮娜……”

這三個字讓萊克身后的愛蓮娜身體巨震，伸出的手頓時停滯在了半空中，身體像是被雷電擊中一般麻木了。

萊克依舊對身后的變化渾然不覺，口中又念叨了另一個名字：“小茉莉。”

這次愛蓮娜無法保持鎮定了，“小茉莉”是她女兒的小名，但是應該只有她一個人知道，如今怎么會從一個亡靈口中說出？不，或許還有一個人知道這個名字，那就是他死去的丈夫：阿萊克斯.杜蘭寧。

愛蓮娜腦中瞬間閃過數個畫面，從自己與丈夫的第一次見面到結婚，從孕育女兒到送別丈夫……突然她注意到萊克后頸上的一塊破爛布料，那原本應該是深深的藍色，因為被血漬沾染而顯得烏黑，上面很醒目的繡著一個詞：LucK

“親愛的，這次一定要小心，一定要活著回來。”

“放心，我又不是第一次上戰場，況且有你在我衣領上繡的祝福，我一定會好運的。在家好好照顧小茉莉，戰爭結束之后，我就會回來的……”

愛蓮娜的雙眼頓時盈滿了淚水，眼神從疑惑到悲傷，又從喜悅到溫柔。她輕輕地將手放在面前亡靈的肩上，輕聲道：“親愛的。”

萊克似是被身后突然的情況震驚地愣住了，他機械式地回過頭，看到了魂牽夢繞的身影，那熟悉的臉龐和微笑散發著無比的溫暖，唯獨眼中流出的兩行清淚讓人心碎。

萊克下意識地想要擁抱眼前的妻子，但是突然間他記起自己的身份已不再是人類，而是卑賤的死亡生物，只能生活在陰影中的亡靈，如何承擔得起一個丈夫的責任？

“不是，我不是！”萊克慌忙地向后退著，他不能忍受自己這副樣子被愛人見到，寧愿自己戰死得連骨頭也不剩，也不想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去見家人。

愛蓮娜看到萊克的反應，更加認定這是自己的丈夫，她大膽地向前走著，想要離久別的丈夫近一些，卻發現萊克如同被自己嚇到一樣立即轉身發足狂奔。

愛蓮娜跟著跑了兩步，大聲喊道：“阿萊克斯！”

這個直達靈魂的聲音令萊克身體一震，好久沒有聽到這個名字了，久到自己已忘記了本名，忘記了家鄉和親人。但是隨后，萊克還是頭也不回地跑向了叢林深處。

愛蓮娜跟著沖進密林，卻無法分辨林中方向，已是追之不及。她雙手放在嘴前，對著無邊的森林大聲喊道： “阿萊克斯！我知道你在這里，明天我會帶著女兒來找你！如果你不出來，就讓我們被熊吃掉好了！”

萊克此時正躲在一棵樹后面，心中百味雜陳，卻對曾經的妻子無可奈何：“她還是那個性格，真是吃透我了……”

第二天清晨，愛蓮娜早早就將女兒從床上叫醒，溫柔地將她打扮得漂漂亮亮，五歲的女兒不知為什么今天起床會這樣早，一直揉著睜不開的睡眼。

“小茉莉，今天媽媽要帶你去見一個人，他可能看起來有點可怕，不過他不會傷害你的，到時候乖乖聽話，不要哭鬧，好嗎？”愛蓮娜一邊打理著女兒金色柔順的頭發一邊說道。

小茉莉正打著盹，也不知有沒有聽見，只是頭沉沉地一點一點，像是同意了一樣。

愛蓮娜在女兒額頭上親了一口說：“好孩子。”

稀薄的霧籠罩在希爾布萊德森林之上，這是臨近南海鎮的一片密林，因為時有猛獸、亡靈出沒而人跡罕至。愛蓮娜牽著女兒的手，緩步走向叢林。

“愛蓮娜……”一個干澀的聲音響起，愛蓮娜循聲望去，看見萊克從一顆樹后面走了出來。

小茉莉或許是被萊克的樣子嚇壞了，或許是單純的怕生，急忙躲到了愛蓮娜身后，兩只小手緊緊抓住媽媽的裙子。

“小茉莉，別害怕，這，這是你爸爸……”愛蓮娜一邊撫慰著身后的女兒便說道，但說到最后一個字時已經有些哽咽。

或許是聽過說不少關于自己爸爸的事情，小茉莉小心地從媽媽身后探出頭來，用好奇的眼光看著萊克。

“媽媽，爸爸怎么這么瘦啊，是因為吃飯挑食嗎？”小茉莉抬頭問道，小孩子的世界就是那么簡單，他們可以很快地接受一些事情然后用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它。

聽著女兒天真的話語，愛蓮娜已經無法抑制內心的悲痛，淚水奪眶而出，卻只能用手緊緊捂住嘴防止自己哭出聲來。

小茉莉不知道媽媽為什么會哭，但是心中的害怕已經去了不少，她大著膽子從媽媽身后出來，仔細打量著萊克，突然發現了自己感興趣的東西。

“熊熊，我要熊熊。”小茉莉激動地要跳起來了，指著萊克腰間掛著的一個布娃娃興奮地說道。

那是萊克為了見女兒而特地準備的禮物，為了這個他付出了不少，要知道一個亡靈想搞到人類的玩具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給，給你……”萊克取下了玩具熊遞給小茉莉，冰冷的心中涌動著溫暖和激動，這是他送給女兒的第一個禮物。

小茉莉接到玩具熊之后立刻抱在了懷中不舍得放下，高興的神情溢于言表，隨后又像想起了什么，對著萊克說：“謝謝爸爸。”

一聲“爸爸”直入萊克心扉，讓他想起過去的日子，那時的小茉莉還太小，還不會說話。他當時一直在期待這聲稱呼，沒想到自己第一次聽到已經是在這么久之后。

愛蓮娜的淚水如同斷了線的珍珠，大顆大顆地從眼中流出，在臉頰上留下了一道道的痕跡。

“別哭……”萊克看到愛蓮娜的淚水流下，不覺地用手上前擦拭，但看到自己的骨爪之后，他伸出的手又停滯了，這樣的手還有資格去安慰她嗎？

愛蓮娜察覺到萊克的異樣，緊緊握住了他伸出的骨爪，貼到了自己的臉頰上，雖然這只手已沒有了血肉和溫暖，但依舊是愛人的感覺。

“對不起。”萊克輕聲道，他參軍前曾經承諾會安全回來，卻沒有履行。

愛蓮娜用手輕輕拂拭萊克臉上的白骨，粗糙的感覺更令她心碎，她略帶抽泣地說：“回來就好。”

盡管這生死相隔的一家人終于重逢了，但是他們永遠無法生活在一起，萊克和愛蓮娜都知道這一點，他們珍惜著這短暫的相聚時間，每一秒都不愿錯過。但是時間的流逝不懂人情，轉眼森林中的霧氣散了，這代表著愛蓮娜需要去工作，而萊克需要躲開人類的視線。

“走吧。”愛蓮娜拉著小茉莉道，盡管不舍，盡管留戀，她還是必須帶著女兒回到鎮子里，眼前的人是久別的愛人，卻無法廝守，這是怎樣的悲痛，卻依舊不能使她不顧現實的殘酷。

“爸爸，不要挑食了，要多吃飯哦。”小茉莉抱著玩具熊回頭對萊克說道，心中期待與這位爸爸的再一次見面，希望下一次爸爸能長得壯一些。

萊克對著小茉莉揮手告別，雖然他知道自己無法再像人類那樣吃飯，但還是很喜歡女兒的這句囑咐。

就在這離別的時候，突然一道金色的弧光如同勁風極箭般擊在了萊克的背上，隨之而來的是一聲充滿仇恨與威嚴的聲音：“去死吧，骯臟的亡靈！”

萊克被突如其來的攻擊打了一個趔趄，感覺脊背似乎被火焰灼燒一般，這是他死后第一次感覺到痛，脊柱好像被這一擊打得有些錯位，使他無法及時做出轉身防御的動作。

一個被金色光芒籠罩的身影沖破薄霧，被風吹起的一襲白色的披風上印著巨大的閃亮星芒，昭告著來者的身份，他是來自銀色黎明的圣騎士。一切邪惡生物的克星，亦是圣光信仰的守護者與懲戒者。

“不！”還未走遠的愛蓮娜聽到身后的動靜轉身看去，發現萊克正被突然闖入的圣騎士攻擊，頓時叫了出來。她本想沖上去阻止，卻看到萊克對自己搖了搖頭，閃動著靈魂之火的眼神仿佛有拒絕的意思。

“女士，請止步。”愛蓮娜身前突然出現一個身穿白色法袍的人，身上同樣有銀色黎明的徽記，他將想要沖過去的愛蓮娜攔住，冷漠地說道。

“不能讓小茉莉看到這些。”愛蓮娜突然想到這點，立刻將女兒拉到了身后，擋住了她的視線，自己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悲劇發生。

“寒冰護體！”萊克急運魔力，冰之元素迅速在他身邊匯集，形成了一層散發著寒氣的屏障，護在他的身體上，阻擋下一次的傷害。

“驅散！”身穿白色法袍的人類高喝一聲，一道白色的光芒閃耀而出，在萊克身側盤旋幾周，立刻將他的護體寒氣驅散。

“圣光審判！”圣騎士右手向萊克一指，體內圣光之力化作一道光錘從空中朝著萊克砸去。

沒有了冰氣護體的萊克不及躲閃，被這一記審判光錘正中頭部，靈魂之火受到圣光之力的侵蝕，一時之間過去身為亡靈天災殺人機器的記憶涌上心頭，那一幕幕血腥的場景使得萊克精神震顫。

“犯下如此多罪惡的我，還有資格繼續生存嗎？”萊克的內心被愧疚和悲痛填滿，已經無心戰斗，原本聚集在手的元素之力逐漸消散。

又一道圣光襲來，萊克毫無防備地被擊倒在地，感受著久違的肉體痛苦，他卻絲毫沒有反抗的意思，反而站起來迎向圣騎士，雙手向左右平舉，整個身體擺成十字架的形狀。

“凈化我吧，救贖我的靈魂，洗清我的罪惡。”

“最后一擊，裁決之槌！”圣騎士沒有絲毫猶豫，手中光錘飛舞，演化成一道奪命電光擊向萊克。

隨著身體被裁決的圣光擊中，萊克如同展翅的大雁般愉快地向后倒去，一身的骨架在落地的瞬間散落開來。

“阿萊克斯！”愛蓮娜不顧身前牧師的阻攔，奮力跑向倒地的萊克，跪倒在了他的身旁。

萊克看著愛蓮娜似乎要說什么，但已無力吐出任何音節，眼眶中的靈魂之火逐漸消散。藍色的靈魂之火消失后，在他空洞的眼眶留下了兩滴湛藍色的淚水，萊克卻已經失去了僅有的生命氣息。

愛蓮娜小心翼翼地取下萊克眼眶中的淚水，這并不是液體，而是類似藍色的寶石一般，晶瑩剔透的淚滴中仿佛可以看到萊克生前的身影。

“他生前是帝國的勇士，厚葬吧。”圣騎士拾起從萊克身上掉落的徽章說。

逝者已去，就該埋葬入土，現實不會因為感情而改變。愛蓮娜面對久別重逢然后再次訣別的戀人，撲倒在了面前一堆白骨之上，無盡的傷痛化作淚水不斷翻涌。

然而無論如何傷心，生活還是要繼續，愛蓮娜和小茉莉回到了鎮子。一切如初，只不過她們都多了一個湛藍色的水滴狀掛飾，仔細看時似乎能看到一個人影在其中深情地注視著，讓掛飾主人思念的心情得以平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