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城市有千萬個人和千萬種故事;一個城市也可以只關于一個人和一個故事。
太大的城市包容了一切又消弭了一切,看慣風云變幻歷盡古今滄桑,它過于博大深刻有萬千種面孔和萬千種表情。而一座小小的城鎮如同寥落辰星黯淡無光沒有存在感,它不過是地圖冊上一個小小的陌生的名字而已。但正因它的規模體量的小,它也更簡單而純粹,它負載不了太多的內容,有時一個人或一個故事就成了它的全部。湘西的鳳凰古城就是這樣的一座小城。
成就鳳凰的不是三省通衢的地理位置,不是它獨有的寓意吉祥的名字,也不是它獨具特色的風光,而是沈從文和他的小說《邊城》,沒有沈從文和邊城,鳳凰依舊是山溝里的鳳凰,無人知曉的鳳凰,成不了今天的模樣。很多人都以為,鳳凰古城是沈從文的故鄉,也是他描寫的邊城,翠翠和儺送、天保生長的地方,沱江水邊一座小小的城池,帶著獨有的美麗和哀傷。當去到鳳凰古城的游客漫步在小城中窄窄的青石板道上,流連在旖旎的沱江畔,看著吊腳樓曲折的倒影,看雨滴落在一川碧水中,似乎感到江水和時光一齊回溯,回到了那個陳年故夢中的鄉土中國,充滿了人性美好和神性的光芒??墒俏龅挠甏蛟谟稳说哪樕?,讓他從一時的迷醉的中醒來,滿街的燈紅酒綠讓他眼暈,摩肩接踵的游客讓他窒息,喧鬧不息的叫賣和聲樂讓他心神不寧......這分明已不是沈從文筆下的邊城,而是一個被無心和有意共同打造成的旅游景點。這里沒有《邊城》中宛若精靈的翠翠,隨處可見的是盛裝打扮收費合影的姑娘。
望著沱江悠緩的水流,里面是搖曳的水草,扯動著倒映其中斑駁的霓虹,游人難免會有一種不真實感,懷疑這千萬年來緩緩而過的沱江,是否還認得這燈紅酒綠的鳳凰,懷疑那段美麗憂愁的故事,是否真的在這一方水土演繹過它的唏噓和凄涼,是否我們認錯了那個金色夢鄉虛擲了一腔希望。但此時此地的風景并不重要,甚至故事也不重要,這一切都是人們情感的依托和附屬,而不是相反,當人們把一種固定的情懷和某個地方相聯系,就賦予了它別樣的意義,這樣的意義靠的不光是耳之所聞、目之所遇,更是依賴浮在腦海中的想象。
其實沈從文先生所寫的邊城故事并非發生在鳳凰古城,而是距鳳凰一百多公里的貴州花垣縣的茶峒鎮。那里有二十多仗寬的溪水,拉拉渡、白塔、水車磨坊和虎耳草。而翠翠的原型可能是溆浦縣一個絨線鋪里的女孩,或者青島嶗山水邊的一個明慧姑娘。邊城里的故事,和很多小說之言一樣,除了地名,其他的一切都出于編織和虛構。于是游人在鳳凰,對著潺潺不息沱江,念起翠翠的故事,是在錯誤的地點鉤沉虛構的故事,發出無所憑依的幽思,似乎是莫大的荒唐和矯情。但文學和影視作品的功能就在于此,能夠弄假成真,把虛構的故事和現實的世界連接起來,而且這種聯系一旦確立,就牢不可分。因為人們總要為我們共有的情感需求找尋一個寄托的背景和地點,而這個地理位置本身并不十分要緊。所以阿蘭·德波頓在《旅行的意義》中寫道“我們從旅行中獲取的樂趣或許更多的取決于我們旅行時的心境,而不是我們旅行的目的地本身”。蘇東坡的《赤壁懷古》傳誦千載,其實東坡當年去到的地方并非三國時古赤壁戰場,而是被當時人錯認的另一個地方,但這絲毫不影響他所寫文章的核心價值,這就是文學主題和文學背景的關系。
建設城市靠的不僅是建筑師和磚石,還有文學家的文字。建筑和景觀為城市構建了物質外殼,故事和傳奇為城市涂上了靈性的色彩。張愛玲說香港是華美而悲涼的城市,老舍說濟南是溫暖的城市,侯孝賢說臺北是悲情的城市,然而他們都戴著不同的濾光鏡,濟南、香港和臺北不屬于某一個人,有萬家燈火,萬種表情,千萬雙眼睛,不會只有一種單調的色彩,但是一座小小的城池,卻能簡單輕巧到可以和某些固定的情愫和主題相關,比如愛情。
世界最著名的愛情之城是意大利的維羅納,莎翁筆下羅密歐與朱麗葉故事發生的地方,和邊城和赤壁有著類似的錯位。每年都有無數的青年男女從世界各地奔赴此地,仰望著名的白色露臺,拜謁朱麗葉的墳冢,朗誦幾句劇中的經典臺詞,在這個愛情圣地留下他們的腳印和誓言。但是羅密歐和朱麗葉的故事也是戲劇化的敷衍,而且維羅納并非故事的原始發生地,莎翁最早的版本中故事發生地是另一個城市錫耶納。然而這無關大礙,因為這部世界名作賦予了維羅納新的生命和新的角色,夢幻照進了現實讓它成了世人心頭的一粒朱砂痣。摩洛哥的卡薩布蘭卡也是如此,因為一部上世紀四十年代的同名電影,這座白色之城成了西方人心目中的愛情圣地??v然深知感人至深的故事不過是電影劇本;“世界上有那么多城市,城市里有那么多酒店,你卻偏偏走進了我家”,這樣的因緣際會都是人為虛構,但是電影中的亂世紛紜和愛恨離別深深震撼了二戰時歐美民眾,也讓這個北非城市成了他們心中的一抹白月光。
所謂由人及物,愛屋及烏,因一個人一個故事而和一個遠方的陌生城市相識,在心里將它渲染出玫瑰色的光暈,此后這個城市不再是一個冰冷的名字,而成了一個蘊含特殊情感的的意象。我們通過文字和影像故事認識世界上很多地方,雖遠在他鄉從未謀面,卻仿佛和它只有一紙之隔。譬如我心中的布拉格就是《布拉格之戀》中的布拉格,是米蘭·昆德拉筆下《生命不能承受之輕》中的布拉格;我心中的北海道是巖井俊二《情書》里白雪皚皚的小樽,是十七歲的少年踩著單車掠過在林蔭道的小樽;我心中的墾丁是《海角七號》中太平洋邊的一處天涯海角,是中孝介喑啞曲折的嗓音中美麗憂愁的墾丁。這些地名和特定的人物故事無法分割融為一體,就好像立身西湖畔,你的耳邊自然會響起新白娘子傳奇中的歌聲。
然而這世界每個城市每一隅土地,每時每刻都有愛情在醞釀發生?;蛟S在你心中,羅馬是羅馬假日中的羅馬,是奧黛麗·赫本所演的安妮公主和格里高利·派克所演的報社記者喬短暫邂逅的羅馬,但羅馬不僅是羅馬假日中的羅馬, 它不僅有愛情,它是承載了兩千多年歷史榮光和血淚的羅馬。羅馬假日的故事只是巍峨斗獸場遺址下一場風花雪月的臨時演出,是一堆厚重的大理石旁點綴的的一朵小花。或許在你心中,揚州是煙花三月的揚州,是歌管樓臺、倚紅偎翠的揚州,但揚州有太多風流繾綣的愛情佳話,它是杜十娘的揚州,是蕓娘和沈復的揚州,是柳永和青樓粉黛的揚州,它不屬于一個人一個故事。但維羅納、卡薩布蘭卡、小樽和鳳凰,這些城市成了愛情的象征,它們的名字和這個永恒的話題結下了難以斷絕的姻緣,文藝女神替它們披上了美麗溫柔的面紗,為它們灌注了富有詩意的靈魂。人們愛上故事,愛上講故事的人,也愛上了這座城。
山河大地空念遠,來到鳳凰,你也無所謂失望,沈從文先生的五彩石墓碑正立在小山腰上,靜靜的眺望著他摯愛的沱江,云卷云舒,人來人往,白云蒼狗間不滅的是他傳奇的一生和他的美麗的文章,一江春水似乎還在講述百年前未完的故事:一個人,一段文,一座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