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的人必先要學會閱讀。
閱讀決定了寫作的高度,讀出多少,才能寫出多少。閱讀所得之韻味,所作文字之韻味只比其少、不比其多。
海明威有一個著名的冰山理論,說他的小說像“冰山”,往往只寫八分之一,其余的八分之七在水下。且不論這個自信的大胡子硬漢對于數字的夸張說法,和他將冰山壓入水中手法的老道,能不能看到水下的冰山則需要靠個人的天賦與閱歷。
常說“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在閱讀這里,我不禁懷疑是“五分天注定”,閱讀也是及其需要才華的,閱讀的才華幾乎對等于寫作的才華,作家的才華既已高出普通人,在作家里,有天賦、有直覺、有靈性的又高出幾分。剩下的五分,大部分人如若找不到方法、通不了慧根,怕是一輩子都無法真正享受到閱讀之樂趣,即使找到方法,愚笨如我,可能也只能多個一兩分吧。
畢飛宇老師的《小說課》正是一本教會閱讀、提高閱讀審美的絕佳范本。跟著他的節奏閱讀,酣暢淋漓,醍醐灌頂,受益匪淺的同時,又只能望其項背,哀己之渺小。原來看似樸實無華的房間,經過他的點撥,像是打開了無數的暗門,通向一個又一個探險的秘密花園;原本波瀾不驚的一汪湖水,經過他的解讀,挖掘出了一條又一條錯綜復雜而又精心布置的河道。這些花園鮮有人至,這些小河泉水甘甜,是更真誠的交流、更高級的樂趣。
用一句他形容汪曾祺的話來形容我對畢老師的稱贊,便是他的閱讀才華“不是用來學的,是用來愛的”。
老話講: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但我真的讀出了自己的味道了嗎?大多時候,我只是人云亦云、淺嘗輒止,勒令自己深入時,也僅僅限于揣測作者的意圖,把自己的想象與樂趣禁錮在狹小的時間與空間里。
畢飛宇老師不關心作者,只是閱讀文本。“小說是公器。閱讀小說和研究小說從來就不是為了印證作者,相反,好作品的價值在激勵想象,在激勵認知。僅僅從這個意義上說,杰出的文本是大于作家的。”
這個能把霍金的《時間簡史》當成小說讀的可愛的作家,在解讀小說時,把小說作者的寫作自覺、邏輯與技巧提升到苦心孤詣的經營高度。或許作者當時這樣想過,或許沒有,可是這又有什么關系呢?能夠通過嚴謹、理性的邏輯自圓其說,并能收獲一些東西,閱讀的樂趣不就在于此嗎。
喜歡他對紅樓夢里反邏輯情節的解讀,比如鳳姐剛剛探望完病危的秦可卿:
探望結束了,因為悲傷,王熙鳳眼睛紅紅的,她離開病人秦可卿。生活常識和生活邏輯告訴我們,一個人去探望一個臨死的病人,尤其是閨蜜,在她離開病房之后,她的心情一定無比地沉痛。好吧,說到這里,小說該怎么寫,我想我們都知道了,曹雪芹也許要這樣描寫王熙鳳了:她一手扶著墻,一手掏出手絹,好好地哭了一會兒,心里頭也許還會說:“我可憐的可卿!”——是的,當著病人的面不好痛哭,你得控制住自己,現在好了,都離開病人了,那你也就別忍著了。然而,對不起了,我們都不是曹雪芹。王熙鳳剛剛離開秦可卿的病床,曹雪芹突然抽風了,這個小說家一下子發起了臆癥,幾乎就是神經病。他詩興大發,濃墨重彩,用極其奢華的語言將園子里美好的景致描繪了一通。突然,筆鋒一轉,他寫到:
鳳姐兒正自看院中的景致,一步步行來贊賞。
上帝啊,這句話實在是太嚇人了,它完全不符合一個人正常的心理秩序。我想告訴你們的是,這句話我不知道讀過多少遍了,在我四十歲之后,有一天夜里,我半躺在床上再一次讀到這句話,我被這句話嚇得坐了起來。我必須在此承認,我被那個叫王熙鳳的女人嚇住了。這個世界上最起碼有兩個王熙鳳,一個是面對著秦可卿的王熙鳳,一個是背對著秦可卿的王熙鳳。和林沖一樣,王熙鳳這個女人“使人怕”。把我嚇著了的,正是那個背對著秦可卿的王熙鳳。“一步步行來贊賞”,這句話可以讓讀者的后背發涼,寒颼颼的。它太反邏輯了。
我敢說,大部分人讀到這里的時候,往往一眼掃過,或是最多感慨一下世態炎涼。但是畢飛宇讀懂了,而且讀的時候還嚇得坐了起來,這境界與敏感度,立馬就和我等凡人不一樣了,由這種反邏輯與“飛白”,他能看到小說中因虛實距離產生的美,從而追溯到由《詩經》唐詩宋詞建立起來的、屬于中國人的偉大的審美系統。最重要的是,他能講出來,名著為什么是名著,好在那里,并能被大眾所理解。
作為一名作家,他也在創作與閱讀中成長。他虛構的人物對于他本人也進行了反哺,就像他在創作《玉秀》時談論小說家的權利,說道:“毫無疑問,想象力是最神奇的孩子,他白衣勝雪,光芒四射,萬千寵愛在一身。我愛他。但是,即便如此,我依然要說,你不能為所欲為。在任何時候,為所欲為都意味著邪惡。”這種克制與清醒,對于當下一些魚龍混雜的文學作品,毫無疑問是一記警鐘。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能認識到自己的局限性,這令人沮喪,但無疑也是一件好事。我羨慕像畢飛宇這樣有才華的人,他能進入到常人難以企及的關于語言與文字的極樂世界。就像普通人吃飯,吃到高興時最多說個好,《舌尖》導演陳曉卿不一樣,地震了房子大晃,品嘗美食的他自巋然不動,“死而無憾矣”,他必定有著能開出花來的味蕾。
名著之所以流傳不衰,靠老百姓的口口相傳,更要靠這些優秀讀者與作品的惺惺相惜。借用畢飛宇的話,“杰出的文本是大于作家的,讀者的閱讀超越了作家,更是作者的福。只有少數的讀者和更加少數的作者可以享受到這樣的福。”
對于我們來說,在大家的帶領下到高山流水之地看一看,或是自己習得后在閱讀過程中靈光一現,打開暗門一道,獲取副本一個,這種快樂與幸福感,千金不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