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說的一切都可能是錯的!
即使你贊同我的觀點,你的生活也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
除非——你采取了相應的行動。
(這是書先生在簡書的第40篇文章。本文約4300字,請花9分鐘來閱讀。)
引子
書先生更新文章比較慢,是因為書先生的使命是“以工匠精神,做語言教育”。每一篇文章,書先生都要做到有理有據;您看到的每一個字,背后可能都是好幾本書的積淀。書先生在敲每一個字的時候,想的都是如何為讀者創造價值。如今網絡上,把讀者當垃圾桶,任意傾倒自己腦中垃圾的寫手太多了,書先生絕不允許自己成為自己討厭的那種人。改天,書先生會寫一篇文章,從邏輯和語言學角度,教大家如何識別垃圾文章。時間是一個人最寶貴的財富,請不要浪費在垃圾閱讀上。
這幾天,有一部叫《降臨》的科幻片挺火。據說,票房和口碑雙高,排名已經進入IMDB top 150。有朋友在書先生和路夫人的公眾號留言問道,作為一個語言研究者,書先生對《降臨》這部電影有什么看法?
為什么朋友有這樣的問題呢?原來,這部電影和語言學有關,整個情節主要借由一個語言學家的經歷和心路歷程來展開。出于一個語言學研究者的敏感,也為了回答這位朋友的問題,書先生和路夫人昨晚連夜去把這部電影看了一遍。
看完這部電影,書先生和路夫人的感受可以用一句話來形容:《降臨》是一部糟糕的科幻片,但是里面很多情節對語言學習有一定啟示,雖然大多是反面教材。
就這兩點,書先生可以寫一系列文章,今天就先從分析這部影片中的外星文字開始。寫作本系列的目的當然不是為了研究外星文字,而是借研究外星文字來傳播語言知識,幫助讀者加深對語言本質的了解,從而能夠更高效的學習語言。
溫馨提示:以下內容涉及大量劇透,如果您還沒有觀看這部電影并且打算去觀看它,請謹慎下拉。如果您下決心要讀一讀,書先生建議您仔細閱讀,因為無論你是研究語言還是學習語言,本文都會對您有幫助。——書先生從不生產垃圾。
另注:書先生和路夫人并沒有看過電影原著,所有的評論都是針對影片本身而言。
人類語言的特點
電影里最具奇幻色彩的就是外星人的文字。外星人的文字有兩個明顯的特征,使其區別于人類語言:第一,他們的文字和他們的語言沒有關聯。第二,他們的文字并不是呈線性展開,而是一個時間上非線性的圓環。
為了理解這兩點差異,我們先來看一下人類語言的特點。請注意,當語言學家在說語言時,指的都是口語。書面語,準確來說,應該稱為文字。地球上現在已知的所有文字都是對相應口語的記錄。世界上有很多語言沒有對應的文字。但迄今為止,尚未發現存在一種文字沒有對應的語言。
幾乎所有文字都是用來記錄語言的發音,漢語也不例外。不要以為漢字被稱為象形文字,所以漢字就是來記錄形狀的。兩個簡單的理由就可以推翻這個錯誤的觀點:第一,形聲字在漢字中數量是最多的。第二,只有具體的、看得見摸得著的名詞和動詞才可能以象形記錄,其它抽象的概念,比如形容詞、副詞等,很難用形狀表示。如果把形容詞和名詞合在一起用一個符號表示,比如“高人”是一個符號,“矮人”是另一個符號,那么這種語言的字符會多到嚇人。說這種語言的人認知能力也不可能很高,因為它們連概念都無法分離。
一個語言符號的發音和這個字的意思有什么聯系呢?答案是——沒有聯系。按照現代語言學之父索緒爾的觀點,“能指”(signifier)和“所指”(signified)之間的聯系是任意(arbitrary)的。在這里,“能指”就是指語言符號的聲音形象,“所指”就是語言符號背后的概念。比如,“狗”這個字的發音和狗這個概念之間沒有任何聯系,如果從古到今,我們都是用“人”這個音來指狗,用“狗”這個音來指人,那我們現在就會說:“今年春運狗流量很大啊。”
同樣的概念,不同的語言采用不同的聲音形象來指示。還是以“狗”舉例,漢語用gou,英語用dog,德語用Hund。狗這個概念和這三個發音都沒有任何關系。
任何一個能被稱為符號的東西都同時具備“能指”和“所指”兩個部分,這個符號兩位一體的認識,是索緒爾對符號學最大的貢獻。語言符號“能指”和“所指”之間的任意性是語言符號區別于其它符號系統的最主要特征。其它符號系統不可能是完全任意的,其“能指”和“所指”之間總存在一些有意義的聯系。比如,繪畫,我們就不可能用任意形狀來代表任意東西。
由于人類語言首先是一個聲音符號系統,而聲音只能在時間維度上展開。所以,語言符號具有時間的特征:1)它體現一個長度。2)這個長度只能在一個向度上測量。換句話說,人類的語言,無論是口語還是書面語,都是線性展開的。這世上,有文字是從左到右寫(比如漢語、英語等),有文字是從右到左寫(比如阿拉伯語等),但是沒有一種文字是同時往兩個方向寫的。口語就更不可能了,一個音只能接在另一個音后面,這里的先后指的就是時間的先后。
“七肢桶”們的奇特文字
上一小節提到人類語言的特點,總結起來有這幾點:
- 人類語言符號的“能指”與“所指”之間的聯系是任意的。
- 人類的文字都是用來記錄語言的聲音的。
- 人類的語言是線性展開的。
關于外星人的語言,我們現在已知以下事實:
- 外星人有口語。
- 外星人的文字和口語沒有關聯。
從這兩個事實出發,我們可以得出一個合理的結論:外星人的文字只能看,不能讀。或許外星人覺得另用一套視覺系統來復制聽覺系統的東西是多此一舉吧。
像這種只能看不能讀的符號系統,地球人稱之為“繪畫”。的確,外星人的文字看上去就是一幅幅水墨畫。對人類來說,語言符號系統和繪畫的區別就是表示意思的維度。這句話怎么理解呢?說穿了很簡單,語言是通過時間順序(temporal sequence)來表示意思,而繪畫是通過空間組織(spacial organization)來表示意思。
語言的邏輯
語言符號在時間序列上的變化會引起意思的變化。書先生給大家舉兩個例子。
John and Lucy got married.
Lucy and John got married.
約翰和露西結婚了。
露西和約翰結婚了。
或許很多人會認為,上面兩句話根本就是一個意思嘛?如果你只考慮語言的“表意功能”,它們的確是相同的意思。但是語言不只有“經驗功能”,它還有“人際功能”和“語篇功能”。(請參考韓禮德的系統功能語言學。)大多數情況下,我們說話總是說給人聽的,我們的用詞和語序也會反映自己和他人的關系——親疏、感情等。如果你仔細想一想,你就會意識到,John的朋友更傾向于用上面一句話,而Lucy的朋友更傾向于用下面一句話。我們總是傾向于把和自己更親近的人放在前面。
放在前面的肯定比放在后面的先被聽到,這種時間順序上的差異帶來了意思的變化。這種時間順序對意思的影響不僅發生在詞匯層面,也發生在句子層面,更發生在語篇層面。請看下面的例子:
The sun rose and the mists dissolved.
The mists dissolved and the sun rose.
太陽升起,濃霧散去。
濃霧散去,太陽升起。
在上面的兩個復合句中,and連接的兩個句子是一模一樣的,唯一的區別就是先后順序。就這個區別,卻帶來了完全不同的感受。讀第一句時,我們看到的是對一個自然現象的描述,太陽出來,濃霧自然會散去。但在閱讀第二句時,我們得到的更多是一種心理上的暗示——黑暗終于過去了,光明就要到來。所以,第一句可能是某個現實小說的開頭,而第二句可能是童話故事或者神話故事的結尾。
時間先后順序對意思的影響因文化而異。比如,對漢語來說,放在后面的更加重要。所以,漢語修飾名詞的成分都在名詞前面,修飾動詞的成分都在動詞前面。
我決定今天下午到操場上去痛快地……
大家看上面這個例子,動詞并沒有出來,但修飾動詞的詞組“今天下午”(時間)、“到操場上”(地點)、“痛快地”(方式)都已經被表述了。唯一的問題時,有了這么多修飾,我們仍然不知道“我”到底要干什么,因為漢語把重要的放后面。上面的例子至少可以發展出下面兩個不同的句子來:
我決定今天下午到操場上去痛快地打一場球。
我決定今天下午到操場上去痛快地睡上一覺。
這種情況在英語里就不可能出現,因為英語通常修飾動詞的成分在動詞的后面:
I decided to play basketball heartily on the playground this afternoon.
一句很簡單的中文: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地道的英文翻譯應該是:I can't live without you.而不是Without you, I can't live.雖然這兩句話意思一樣,但后一句不符合英語使用者的習慣,除非是為了強調without you部分。
這種英漢在時間順序上的差異也體現在篇章層面上。中文傾向于先論述后總結,而英文傾向于先把論點擺出來,然后證明。很多中國留學生的寫作受到英語母語者老師的批評,正是因為沒能明白這一點。
圖像的邏輯
語言的表意和時間序列緊密相連,所以我們對語言的解讀也只能是線性的。我們在閱讀文本時,要么從左到右、從上到下,不可能倒著讀,也不可能任意選一個點往兩邊讀。但是我們在“閱讀”圖像時,卻不受這一限制。
面對一幅圖像,我們可以從左上往右下看,可以從右上往左下看,可以從中間往周圍看,也可以從周圍往中間看。
換句話說,圖像的解讀與時間順序無關,而與空間位置有關。圖像意義的變化是由組成圖像的元素在空間位置上的變化造成的。請看下面的例子:
在上面的兩幅圖中,小女孩兒和其父母的關系不一樣。在左邊一幅圖中,小女孩兒和母親關系更近,而同父親有點疏遠。而在右邊一幅圖中,小女孩兒處在父母中間,和雙方的親近程度相近。作為孩子的父母,我們可以通過孩子繪畫中的元素位置關系來了解孩子的內心。
有兩點需要注意:
第一,雖然圖中元素的空間位置變化引起了相應的意義變化,但這并不影響“閱讀者”的閱讀順序。我們可以從圖像的任意一個位置開始閱讀:我們可以先看房子,后看里面的人,也可以反過來。我們可以先看父母,再看孩子,當然也可以反過來。
第二,圖像中的元素和意義的關系不是任意的。用來表示媽媽的元素,長得要像個成年女性,其它元素也必須滿足這個要求。即使是印象派畫風,好歹也必須給人點“印象”。
在英語里,bird這個詞,無論是從讀音還是拼寫上,都和“鳥”這個概念沒有任何聯系。bird可以指稱鳥這個概念,這是一種約定俗成。那些“能指”與“所指”之間的聯系是非任意的符號系統具有文化的共通性。比如,我們到其它國家旅行時,雖然不認識廁所上面表示“男”、“女”的文字,但是看懂上面表示性別的圖像標志一般沒有問題。
上面這些圖像標志,不管多么抽象,總和“男”、“女”的概念有一定聯系。然而,這些相對直觀的、文化共通的符號系統卻不能被稱之為語言。語言的精妙之處就是在于其“能指”與“所指”的任意性。這一特性賦予了人類抽象思維的能力,使人類得以成為萬物之靈——至少在地球上是如此。
根據以上,對于《降臨》中的外星文字,有兩個問題值得一問:
- 外星文字的符號與其所指概念之間的關系是任意的嗎?
- 一個可以從任意地方開始解讀的符號系統如何確定其含義?
如果您對這兩個問題感興趣,請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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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萬卷書和萬里路,80后大學教師一對。 書先生語言老司機,玩轉英語、德語、Python計算機編程; 路夫人旅游達人,足跡遍及歐洲、美洲、亞洲和大洋洲! 讀萬卷書、行萬里路、過精彩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