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之上,悠悠小舟,三位姐姐與我同在西湖邊品茶,共享這閑適的午后。煦日斜射過湖面,把七色彩虹倒映在香茗之中。眾姐姐們又將話題焦聚在了父親予我選夫之事,“若爹爹真應下了李家二公子的提親,四妹下半輩子榮華富貴,好不愜意喲。”
“大姐!”我皺了皺眉頭,她們明知道我不喜歡這李家二公子,聽聞他作風不正,常出入于風花雪月之地,“我寧可從這跳下,被不會嫁去李家。”
“可別呀,茗姑娘要是駕鶴西去,那江南豈不是要少一美人了?”說話之人緩緩從小舟上走出,他收起扇子,握拳一低頭,“驚擾姑娘們品茶,實在不好意思。”
那男子有著和我們相仿的年紀,也剛是二十出頭的模樣,高挺的鼻梁,眼帶笑意時,眼睛不自覺得彎成月牙狀。一襲書生的裝束,溫文儒雅。
“這是說哪兒的話,王公子能來,是我們姐妹的福氣呢。”大姐見過的世面多,鎮定地請他坐下。
而三姐總是一驚一乍的,“哎呀,王公子能來,真是太好了?!彼︱v出位置。王公子倒也不見生,自如地坐下。
看到兩位姐姐的神情,這位王公子八九不離十就是江南富甲一方的商人,王謚的獨子王少琪了。傳說中的王少琪一表人才,不僅長相俊俏,談吐間不似商人的銅臭味,反倒有蘇東坡的情懷詩意,怪不得姐姐們對他如此熱情。
“剛看你們這樣開心,是最近有什么好玩的事情?”王公子呷一口茶便問起了我們剛談論的話題。
“四妹到了適婚年紀,李二公子覬覦我們四妹多年,忙帶著彩禮來提親了!”二姐咯咯得笑。
我忙捂上了她的嘴。
“哦?不知道茗姑娘的魅力,能不能讓李二公子收收心呢?!蓖豕影雺男χf,“怕茗姑娘的暴脾氣,是要鬧得煙云閣做不了生意罷?!?/p>
“你們都欺負我,我叫大塊頭來!”我假似生氣,扭了頭不看他們。
“四妹都是要嫁人了,還能跟著人不人,猴不猴的東西在一起么?”三姐指責我。
我知道姐姐們很想把大塊頭趕出府邸,他平日里只袒護我,對姐姐們態度不好,自然不討姐姐們喜歡。
黃昏將近,我回到繡房,大塊頭拍著胸脯歡迎我歸來。大塊頭是我在山里撿到的,那時候他個頭還沒那么大,被一群猿猴撫養長大。他的樣子看上去很兇,全身被濃密的毛發裹藏,但我一點都不怕他。
我踮起腳尖,拍拍他的頭。“大塊頭,你說爹爹會不會真的把我許配給李家?”
大塊頭的目光黯淡下來,他是個啞巴,但他能聽得懂我說什么。我說:“沒事的,要是爹爹讓我嫁到李家,我就帶你離開施府?!?/p>
事情并沒有我想得那樣糟糕,李二公子的確前來提親,不過被爹爹回絕了,這些事情都是在晚膳的時候聽爹爹說起的。
“那四妹是要嫁哪家公子呢?”三姐最是耐不住性子。
“下午你們不是見過了么?”爹爹微笑著說道。
“咳?!倍泔@然是被剛喝下的一口熱湯所嗆到,“咳..咳..咳..是..是王公子?”
爹爹平日里寵我,下午的會面是他特意安排,“是啊,茗兒對他印象可好?”
我按耐住心中歡喜:“女兒聽爹爹安排?!?/p>
院子里,我癢著大塊頭的肚皮,他拼命蹬腳,舉雙手表示投降。我躺在在草地上說道:“我挺喜歡他的…”
大塊頭側過了身,我沒看見他臉上的表情。
那天之后,大塊頭變得出奇的安靜,有時候他就在我旁邊看我繡鴛鴦枕頭,有時候他就坐在房門口的臺階上看月亮。
成親那日,我穿著嫣紅的嫁衣被抬進了王府。王公子在我耳邊悄悄地說:“茗姑娘,現在不必再去跳西湖水了吧。”即使蒙著蓋頭,我仍是羞的臉發燙。
我搭上他的手,一股暖流順著手心,直淌到心里,“哼,要跳,也要拉著你陪葬?!?/p>
夜幕降臨,少琪吹滅了蠟燭,我看見窗外閃過一個黑影。那個影子對于我來說是再也熟悉不過了。
第二天一早,屋外傳來一陣喧鬧,少琪披上外衣,出門查看。一個時辰后,屋外的嘈雜聲更響了,像是官府里來人了。“來人啊,把施茗捉帶回衙門!”我頓時嚇了一跳,霎時房門被踹開,兩個官兵將我左右架住。
我被推出房門,王府的下人們驚恐地看向我,一定是出了什么大事。這時大塊頭沖了過來,他將官兵推倒,欲想帶我逃離。
我喊住他,“大塊頭,別鬧,真相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可大塊頭拉著我不放,拼命的搖頭,他的眼中閃露著從未有過的不安和驚恐。
“來人,把這怪物一并捉了。”官府管事的人下令。
“不可以,你們拿不出證據來,不能帶他走?!蔽肄D過身,望見少琪那幽深幽深的眼神。
他沒有替我說話,只是將手中的扇子一揮,“望官爺查清事實真相。”
“少夫人,得罪了?!惫贍斠宦暳钕拢皫ё?!”
后來,直到問堂開審的時候,我才知道事情的原委。
王夫人被殺,小丫鬟說她在窗外目睹了是我殺了王夫人,現場掉落的手帕上繡著“茗”,也正我的手帕。丟在花園里的兇器上,殘留著我平日里慣用的胭脂香味。一切證據直指向我,我就是有百口也難證明自己的清白。
這個案件明顯是有人策劃好陷我于不義,可是空口無憑。知府大人見我不肯招屈,暫先將我壓入刑部大牢。這里面四面不見陽光,只有老鼠吱吱的叫聲還能讓我感覺到生命的氣息。
我祈禱著少琪可以救我離開,不知道過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我聽到牢門被打開,然后一條被子蓋在我的身上。
柔和的聲音,熟悉的氣味,他說:“茗兒,對不起?!?/p>
“你相信我?”我讀不懂少琪深鎖的眉目,是于我的虧欠,還是于我的失望。
他伸出手想拭去我臉頰上的淚水,但又落了下來,“憑你飽讀詩書,又怎么會留下一串對自己不利的證明呢??墒牵鞘俏夷赣H啊……我……”
我是這起案子唯一的嫌犯,我能理解他失去母親的痛苦,少琪已經崩潰了,我不能。我回想起當夜的情況:“那天夜里大塊頭就在院子里徘徊,從他的眼神里,我覺得他定是知道些什么。”
少琪點了點頭。
再次提審只不過事隔一天,知府大人什么都沒有過問,便笑逐顏開示意手下送我回府。后來才知道,是少琪花了重金,可我身上依然背負著殺害婆婆的罪名。
我只能靠自己洗脫罪行了。
聽聞大塊頭回去了施府,可我把每個角落都翻了一遍,都尋不到他的身影。三個姐姐也都表示大塊頭不在府中,但我能感受到他的氣息,就在身邊。
當我走近施府的柴房時,不禁打了一個冷顫。
我緩緩地推開房門,眼前的這一幕,讓我差點抑制不住發出尖叫。
地上鋪滿了棕色的毛發,帶著濃重的血腥味。柴房里還留著各式各樣的“刑具”,它們像是伸出手來,要把我掐死。
我已經記不清我是怎樣離開柴房的,在我即將停止呼吸那一刻,有一個溫暖的胸膛抱住了我。
我這一睡就是兩天,病情好轉后我離開了王府。大塊頭不見了,我不知道該去哪兒找他。
我漫無目的地在街上走著,不知不覺,我像是被一雙手推著,拐進了一條小巷。
那是刑部大牢的后墻,墻根處站著一個奇怪的人。他的身影,我是那樣的熟悉而又陌生。他已經不再是從前的他,失去毛發的他用破舊的草席裹著身體。他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一個方向,注視著那曾經關押過我的牢房。他似要把這牢壁看穿,看到我無恙才會心安。
我緩緩走向他,我害怕見到他傷痕累累,但更害怕他再次逃走。
他聽到了我的腳步聲,在他回身的那一剎那,我痛不欲生地跪倒在了地上。他臉上兩個深紅的烙印,灼燒了他的眼。此刻他的身上鞭印清晰刺眼,因那毛發被生生拔去。
“大塊頭……是你嗎?”我不敢認他,只因心中萬般不愿他遭的這般難。
他聽出了我的聲音,朝我這摸索而來,直到觸碰到我的肌膚,才將我輕輕擁入懷中。
我知道他遭的這些難,是誰給予的,可我沒有辦法讓她們償還。自小,她們不喜歡我,因為爹爹總是拿我與她們比較。我喜歡的東西,她們總是想辦法奪走。
他身上的痛,我無法感同身受,卻也有那萬蟻噬心般的疼,蔓延至全身。我問他,“你見到誰殺了王夫人對不對?”
大塊頭點了點頭。
“是姐姐們買通了丫鬟,偷出了我的手帕?!敝杂羞@些推論,是在我出嫁之前,發現了她們的異樣。二姐變賣了一些平時不用的首飾,三姐在我房里打碎了茶杯,茶水濺了衣裳,我曾拿出手帕擦拭。大姐向來刀子嘴,卻在不久前夸過我的胭脂有股獨特的清香。
若不是在我被官府捉了后,去找姐姐們鬧事,大塊頭也就不會落的如此下場。
“傻瓜,你怎又如此莽撞……”我怎忍心怪他,而我又怎會不知,他不愿我在牢獄里多待一時一刻。
他伸出手,撫摸著我的臉頰,拭去滿臉的淚水。他搖了搖頭,是讓我別再哭了。
我們走吧,離開這里。我說。
臨行前,我在王夫人的墳前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我知道這無法贖清姐姐的罪過。
少琪,對不起,請原諒我的不辭而別。
“茗兒,茗兒,別走。”只見岸上的翩翩少年聲嘶力竭。不過,此時的小舟已駛向去往揚州的路。我站在船尾,沒有回頭,只能裝作什么都沒有發生過。
客船里的歌女緩緩撥動起琵琶,淺唱低吟起《與君別》。
“有人跳河了!”岸上的人高喊起來。
我回頭,岸上少年已不見?!按?,快往回劃!”我拼了命的以手為槳,
直到船邊探出一只手,我懸著的心才安定下來。少琪拉住我,“我不允許你走,天涯海角,你去哪兒,我跟到哪兒。”
我看向大塊頭,此時的他嘴角微微翹起,勾勒出最動人的笑容。
他點了點頭。
身后,夕陽西下,光芒撒了一身,披在肩頭碎下來,成了最美的盛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