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與桑

正文 :林書愚

圖片發自簡書App


校園內的跑道上還有三三兩兩的人群在散步,不遠處籃球比賽的哨聲傳來,接著便是一陣喝彩鼓掌,韓桑無暇分心去看,映著夕陽的余暉,臉上襯出幾抹薄薄的紅暈,抱著懷里的書又走快了幾分。

站在教室門口發現里面基本已經坐滿,是客座教授徐老師的公開課,除了本院的學生外還有好多是慕名而來聽大師講座的。

許許笑著朝她招手:“嘿!這里!!”韓桑笑著走過去坐下,盡管許許來的早,卻已經是教師最偏僻最里面的角落了,200人的大教室,連臺上人長什么樣都只能瞧見一個模糊的輪廓,更何況韓桑還有輕度近視。

講座還未開始,教室里不同地方有著不同的聲音,嘰嘰咂咂的混雜在一起,大抵都是討論徐教授的,偶爾也會聽人談論到陳沉的名字,國際知名教授的唯一入室弟子,已經從這所學校畢業的風云人物。

韓桑看了一下窗外紅霞滿天,卻莫名覺得有些心煩意亂,好像即將下雨前的燥熱,黏膩而難受。

很快講臺上安靜了下來,是主持人字正腔圓的在一一介紹學校領導和嘉賓,韓桑遠遠看了臺上一眼,又低下頭來寫研究報告,打字的手卻有些微微的發抖,險些打錯了好幾個字。許許從旁邊遞過來一杯冰鎮紅茶:“喏,你就當換個地方趕作業好了,要是控制不住自己就喝茶,不要想其他的。”

干凈的笑容,額頭上還浮著一層薄汗,想來是被熱的。

韓桑接過紅茶,朝她安撫的笑了笑,卻聽臺上溫潤如玉一般的聲音響起:“各位師弟師妹好,我是陳沉。”

韓桑的笑容有些僵硬,轉過頭來盯著筆記本屏幕,卻看不下去一個字,也不敢抬起頭去看講臺上那個人,只聽著耳邊他的聲音在整個教室回蕩,卻一句也沒聽進去。

只有嗡嗡嗡的電流聲在大腦里游走,韓桑的腦子里一瞬間閃過許多畫面,卻不愿再多想。

也不知道過去多久,直到許許用手指戳自己才恍然醒悟過來,抬起頭是徐教授正風趣幽默的同臺下學生打成一片討論當今市場藝術的發展和經營之路。

韓桑卻沒有心情聽下去,因為此刻她的左邊,坐著的正是方才臺上演講的,被國內評為藝術行政天才的陳沉。

裁切得體的西裝被他隨意的搭在手腕上,白襯衣黑西褲,一絲不茍的黑色領帶打的結精致而好看,那是她向來最愛看的搭配。

韓桑心跳莫名變得有些快,怦怦的像是要從心臟里跳出來了一樣。

五年前某個時刻,她也是這樣。200人的大教室因為人太多只剩下最后一個座位,留下一絲根本不可能實現的期望用書占了這個座位。

然后那時尚未斬頭露角的陳沉就走下臺來,實現了這個不可能,坐在她身邊朝她溫暖的笑,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窗外的陽光照耀進來,微微的晃暈了韓桑的眼。

那一刻,她聽到心里有嘭嘭嘭的什么東西炸裂的聲音,細細的牽扯人心。

只是那時候他的身上溫暖干凈,不像現在這樣黑西裝冰冷嚴肅。

韓桑合上筆記本正襟危坐,有些手足無措,這么久過去,再次面對他還是會這么慌張茫然,不知道說什么好也不知道做什么才顯得更加合理合情。

韓桑想大大方方的打個招呼,轉過頭話到口邊卻募地停住了。

陳沉低著頭,額頭淺碎的劉海耷拉下來,好像很累的樣子睡著了。

韓桑有些發愣,只好轉過來繼續端正的坐著。突然卻感覺到肩頭一沉,是陳沉的腦袋無意識的靠了上來,還兀自調整了個略微舒服的姿勢挪了挪。韓桑一瞬間連呼吸都放慢了好幾倍,利落的短發扎得她脖子和肩膀有些微微的疼癢,輕輕低下頭來能看見他眼圈下有深深的黑影,眉頭即使是睡著也是糾著的。

大概這么些年,他過得也并不輕松吧。

那時候分手,他一句話都沒解釋,她也就沒問。

其實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很快樂,大概因為兩人都比較出色又樂觀開朗,所以知情的朋友同學都表示祝福,就連陳沉的導師也是經常調侃他們兩早點把證領了,免得夜長夢多。

大概是真的不喜歡了。

即使是再喜歡的人,作為成年人也能夠好好妥善的保管自己的情緒了,把那微不足道的個人感情埋在自己內心偏僻的角落里,不去發掘不去想起,就能蒙上灰塵漸漸淡忘。

韓桑是這樣想的,但她喜歡陳沉,即使在他離開后也從未變過,一直如前。大概她自己也找不到這么始終如一的原因是什么。

而此刻,這對于韓桑來說,就像是偷來的幸福,要小心翼翼的呵護著,希望陳沉最好不要醒過來了。她就這樣守著他,過再久也沒關系。

然而事與愿違。

韓桑的椅子是把爛椅子,先前坐著她一個人的時候倒不覺得有什么,陳沉把身體的重量放過來一部分后,椅子大約承受不住了。所以在反抗著,每隔幾十秒就要往下沉一分,大約在韓桑還在計算怎么同時把陳沉腦袋搬到他面前的桌子上而又不驚醒他的時候,韓桑的椅子崩塌了,一屁股摔到了地上,倒是不疼,卻把原先睡在她肩膀上的人也給磕醒了。

陳沉睡得很淺,腦袋突然失重后醒來看到的便是一屁股坐在地上的韓桑,腿旁還有本藝術概論學斜放著,細碎的頭發從耳朵后面掉下來,露出小鹿一般明亮的眼睛,溫和而可愛。

這是自分開以來陳沉第一次這么認真的看韓桑,深暗的眸子里也不能看出來他到底在想什么。

韓桑有些惴惴不安,她真的不是故意打擾他睡覺的。

正想解釋是椅子壞了的緣故,卻見陳沉拿起外套走了出去,一臉淡定從容。

然而韓桑眼睛突然有點干,鼻子也有些微微的酸。

陳沉外套的袖扣別針,是四年前她暑假工發傳單發了一個月買來的。那時候她經濟還沒有獨立,他們剛在一起一年,韓桑想在陳沉生日的時候買份特別的禮物送給他。太普通了又對不起陳沉在她心中的分量,所以專門和許許逛了市區所有的成衣店看上這枚別針,流線型的鉑金勾勒出桑葉的形狀,很是精致別巧,同時價格也是讓人心中一跳。

每天站在烈日炎炎的街頭,為了怕有留校的學生認出她后傳到陳沉口中,韓桑專門挑了一些學生少的街道派發,干了整整一個月,皮膚曬黑了一層,想想以前一個冰淇淋就抵她一個小時的工資,站在甜品店門口忍了忍繞到一邊去接公共礦泉水喝。

后來領到工資整個人都覺得非常的自豪,開心而舒服。

當把這枚精致小巧的別針放到陳沉面前時,看到他驚喜卻又保持淡定的模樣,眼睛里倒映出她小小的縮影,抱著她輕輕在額頭上落下一吻,陳沉懷里有淡淡的沐浴香氣,韓桑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那時候陳沉還在研究院做畢業學術論文,忙起來經常是腳不著地的。兩個人在一起的時間其實少之又少,大部分吃頓飯或者說說話就被導師叫走了。后來忙完畢業時韓桑又進入大四開始工作實習,兩人的時間簡直就是完美的錯開了。

閑下來的陳沉會帶著甜點去公司樓下看她,趁著休息時間才能在一起坐在咖啡店里度過難得的時光,大抵也不過是韓桑吃著甜點而陳沉在一旁撿了本書看,等韓桑將甜點用完陳沉便會將書一合站起身來為她收拾餐桌。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男人,卻在閑暇的時候愿意為她做甜品煮溫湯。

偶爾陳沉也會孩子氣的抱怨,25歲的大男人抱著筆記本和一堆文件夾在書房里鎖著門不理她,揚言要和工作過一輩子,每每這時韓桑總會好氣又好笑。敲著門跟他解釋說這是她的第一份工作,希望已經是過來人的他能夠理解她。

他是真的理解她,工作中遇到什么問題,陳沉跟她一講,頓時茅塞頓開,總覺得自己思維封閉不懂變通,明明她在公司里算是出類拔萃的,在他眼前卻總像個未經風浪的黃毛丫頭。偶爾做策劃方案他也會在一旁做指導,提創意,幫她做風險評估。

她的工作算是在他私下的指導下平步青云。

然而在韓桑以為,工作終于穩定可以認認真真在自己的職位上和陳沉過著小日子的時候,陳沉卻離開了。

以颶風般的速度卷走他曾經在她世界留下過的所有痕跡,不打一聲招呼。

“我厭倦了每天和你擠著時間過日子,也看煩了你這張一成不變的臉,更不喜歡你慢慢吞吞的性格。”他這么對她說,然后帶著所有的信息消失在她的世界。

那是在一起的第三年,常說三年之痛七年之癢,陳沉曾經將她規劃到他的未來里,一筆一劃的告訴她他要給她怎樣的幸福,只不過那些都只能是回憶里的空話了。

再次得到他的消息是在國內知名雜志專訪欄目上,在博士導師徐教授的指導下開創一片屬于他的領土,打開了中國的市場,成為盛級一時的藝術新秀。

而今他再次回歸,卻再與她無關,除了三兩親近的好友,再也不會有人記得陳沉的生命曾經出現過一個韓桑。

也再也不會有人牽著她的手,掌心溫暖干燥,走過那些息壤的街道。

他在他的國度里意氣風發,而她只能在最低端默默仰望。

剛分開的那段日子,韓桑失魂落魄的要命,每天強裝鎮定的去上班,像個沒事人一樣說話大笑,只有她自己知道,心上缺了一個口,空洞洞的不停灌著風,卻填不滿那些苦痛。

他曾經說,“有我在的日子里,我不會讓眼淚這種沒價值的東西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語氣自信而驕傲,韓桑怎么看都覺得心如糖蜜。

可是沒有他的日子,在那些她一個人的暗黑時間里,她幾乎要被自己的眼淚掩埋。

她曾經那么喜歡他,在他注意到她之前她就已經知道了他的所有消息,只是默默關注,從不打擾。偶爾說上一句話都會心跳加速,哪怕是只站在他的旁邊她也會心生歡喜。

后來他讓她擁有了觸不可及的夢,像仙度瑞拉夢幻美麗的水晶鞋,但是沒有提前告訴她水晶鞋是有時間期限的。

所以才在失去的時候潰不成軍。

現在想來,那些最難過的日子都過去了,還有什么不能過的呢。哪怕是留戀,人們也必然是要大方的往前走的。

韓桑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塵,整理好書籍和電腦放進包里,輕輕走出了教室。

許許跟在身后,神色有些復雜,半晌才說:好聚好散,不能怪他。

韓桑抿了抿嘴,笑得從容“許許,我真的覺得,往事應該成為過眼云煙了,你不必為我擔心。”說完捏了捏許許的手心

韓桑的指尖微涼,許許一臉欲言又止,但最后到底是什么都沒有說。

回到住宿區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八點半了,看著桌上發來的特聘書,是藝術界數一數二的行政公司發來的邀請,這是個巨大的誘惑,意味著她將有機會一仗打響成為這個行業里叱咤風云的人物,她也將有更多的機會靠近陳沉,靠近她這么多年來的夢想。

不過在這巨大的誘惑面前,韓桑摸了摸扁平的肚子,打算出去買點吃了,拿了鑰匙鎖了門下樓才看見大門口站著一個人。

有星末的紅點在晃動,接著便有淡淡的青煙一絲一縷的逸出。

兩年不見,課間匆匆一面。

如今的陳沉看來少了幾分先前在教室里的親和溫潤,多了三分孤獨凌厲。

便聽陳沉有些微啞的聲音問:“你還好嗎?”聲音有些干澀,想來是昨晚又熬夜的緣故。

韓桑捏著自己的零錢走近了幾步,滾動喉嚨調整了下嗓子才輕輕道:“挺好的,你呢?”

陳沉卻沒有回答她,只將手中的煙深深吸了一口又掐滅,才丟了煙頭回她:“你好就好。”便再沒有其他多余的話。

一時間空氣中有些寂靜,韓桑不知道說些什么來打破這氛圍。

其實他走后的這兩年她已經不那么健談了,開始變得沉默安靜,不再適合干這么有活力又有生氣的藝術行業,只不過她想要離得他更近一點,所以又讀了研,一邊工作一邊讀書,偶爾還在網上做雜志專欄的編輯,在界內算是小有名氣,因為性格變得穩重踏實也開始有越來越多的前輩喜歡和欣賞。

很多次看到他的消息出現在她負責的版面上,她都會想,其實這樣就很好。

這才是韓桑原本該有的人生,與陳沉無關的平淡人生。

他曾賜她一場別人所沒有的盛大歡喜,值得她用好久好久的時間來珍藏回憶。

韓桑又走了幾步,正打算說點什么來調節一下這看起來很尷尬的氣氛的時候,卻聽對面的人道:“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下次有空一起吃飯。”

韓桑微笑著說好,然后看著他慢慢走遠了去,高大的背影在夜色里顯得有些清冷,像是孑然一身,隨時都能消失一樣。

不知道為什么,韓桑覺得喉嚨有些割得難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了好幾個圈,大約一閉眼就要淌下來。

隨著徐教授和陳沉的離開,日子又恢復了平淡而充實的樣貌。那封聘書一直被擱置在書桌上韓桑再也沒有去看。

原本生活本該這樣波瀾不驚的一直過下去,但掀起驚濤駭浪的時候往往就是在人們措手不及的時候。

這一日,韓桑同辦公室部門的同事做完日常工作便打算下班回家,行至公司樓下卻看到對面大廈播放的緊急新聞,新聞人在畫面里客觀而公正的評論:陳沉算起來是藝術行政界第一人,而如今支撐這一行業的擎天巨柱倒下,藝術行政是曇花一現還是能長久發展,未來堪憂。

韓桑的呼吸像是停滯了下來,腦海里閃過無數念頭卻快如瞬息叫她抓不住,一切似乎朝著她不可預計的方向在發展。

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手中的手機卻響了起來,韓桑也不知道要接,只想著陳沉在哪里,她一定要去見他,無論如何。

那種感覺,好像一瞬間支撐你所有生活的力量都消失了,她一定要將那些力量找回來。

手機還在一直響,韓桑招了出租車才滑動接聽,那頭是溫婉動聽的女聲:“韓小姐你好,我是陳沉先生的私人秘書,由于事發突然很抱歉的告知您,陳先生正在將所有財產及經濟權利轉入到您的名下,一旦陳先生不具備法律身份意義,您將有權繼承他名下所有財富和知識產權,但目前這些手續還在辦理過程中,陳先生突然病危,為了保證您的安全,請求您和我們一起同陳先生的私人醫生一同前往德國。您看您方便嗎?”

韓桑渾渾噩噩不知道那頭說了什么,只聽得電話那頭有個冰冷的男聲報了個地名,韓桑幾乎要將手機捏爛才將淚水忍住前往目的地。

到達醫院的時候,秋天的陽光還有無數的暖意照在人身上,韓桑卻覺得渾身冰冷。

電話里的那位男士站在私人醫院的大門口接了她,一路跑過所有的外部病房直接走向最里面的ICU,隔著陰冷的鐵門,只容得下一小塊玻璃看得見里面的情況,韓桑幾乎把臉都貼了進去,病房里的陳沉身上帶著呼吸機,看起來安靜平和,卻讓人莫名心疼。

跟在身后跑過來的男醫生氣喘吁吁的用生澀的中文同她交流:“Hansen已經沒事了,出事的時候是凌晨,國內新聞出來的速度簡直不敢恭維。”

傲慢的語氣讓韓桑微微皺眉,不過聽到說已經沒事韓桑才終于松了一口氣,轉過頭來打量說話的人。

穿著白大褂,脖子上還掛著測聽器,頭發有些微微的卷卻不明顯,深邃的眼睛和高挺的鼻梁,除了那皺著的眉頭,一張幾乎完美的臉,韓桑下意識的做出職業評判。

“你好韓桑,我是蘇霆川,陳沉的私人醫生。”對面的人伸出手來,神色還是有些不耐煩,不過很是禮貌。

韓桑伸出雙手來輕輕合握住他的手,用幾近懇求的語氣:“請一定要保證他的健康。”

對面的蘇霆川目光微滯,而后輕輕笑了出來,笑容里終于染上幾分暖意:“你放心,兩年前我能把Hansen從鬼門關里搶回來,現在不過是小小的病情復發而已,別聽新聞里那些人危言聳聽。”

韓桑露出久違的笑容,一時之間覺得這對面人高馬大的醫生其實率真又可愛的緊。

“不過我們得離開中國一段時間,我的團隊在德國,雖說此次Hansen只是因為受了刺激病情復發,并不嚴重。但并不代表不存在隱形隱患,我必須帶他回德國進行全面檢查和再一次治療。”蘇霆川難得一口氣用拗口的普通話說了這么多,說完后便靜靜看著她等她回復。

韓桑笑了笑,又看了一眼病房內安靜昏睡的陳沉輕輕笑道:“我可以和你們去德國,不過我要求你和陳沉的所有律師撤退關于他和我的所有財產轉讓。”

蘇霆川微微愣了一愣,方后咧開嘴笑道:“好,我可以做主暫停你們所有的關系轉接,不過若要徹底終止,還是等Hansen醒來你們再討論的好。”

韓桑知道他已經做出最大的承諾保證,也就不再多說,只默默看了眼門內的人,問道:“我可以進去嗎?”

背后傳來蘇霆川愉悅的聲音,“可以,等他醒來我們就可以乘最快的航班飛德,至于其他事情,就交給他的危機公關吧,不過你進去前記得進行全身消毒。”

說完便頭也不回的走了,想來是還有其他要緊的事情。

韓桑去消毒室消了毒換了衣服帶上口罩再次進入病房時,陳沉還在睡,呼吸輕輕的,像是一片羽毛,一旁的醫療儀器顯示身體各項機能正常。

韓桑就著床旁邊的椅子坐下來撐著下巴看他。

微薄的唇此刻失了血色使得整張臉看起來有些蒼白,眼底還是有一片深影想來這段時間也是一直非常忙碌,濃密的睫毛微微輕顫了兩下又再沒有動靜,黑發又長深了些許,倒不如幾個月前見他那么干練了,安靜的睡顏有幾分孩子氣。

韓桑伸出手指拂過他的鼻翼,指尖最終落在他薄唇上。

這是一張玉刻般精致的臉,她從見到的第一眼起就一直迷戀。韓桑想了想俯下身去,親親碰了他的唇一下,起身的時候看到他依舊一臉昏睡的模樣。

韓桑放心的為他捏了捏被角,然后走了出去。

病房內一室寂靜,空氣中還有機器嘀嘀運轉的聲音。

陳沉慢慢睜開眼,方才那小心翼翼偷親他的笨蛋已經走了出去。從她進來之前他其實就已經醒過來,看到她一臉緊張的站在門外同蘇霆川說著什么,然后離開。

那一瞬間,他其實真的有點失落,雖說他們沒有什么關系了,但她竟然連進來看他一眼都不。

很快陳沉猜錯了。

他看到換了消毒服的韓桑又站在外面正準備開門進來,索性雙眼一閉繼續裝睡,看她能做些什么。

當她微涼的指尖拂過他的臉,那一瞬間他差點沒忍住要抓住她的手。

然后在陳沉正準備睜眼的時候,她的唇覆了過來,緊閉的眼睫顫動著,好像很緊張。陳沉配合的閉上了眼,卻感覺到她捏了捏被角,腳步有些不穩的離開了。

陳沉看著花白的天花板,難得露出了許久不見的狡黠笑容。

看來,偶爾裝一裝睡還是挺好的。

蘇霆川進來的時候便是看到這樣一幕,一身病服的陳沉對著天花板傻笑。蘇霆川嗤的哼了一聲表示不屑“快把你的笑容收起來吧,你的女朋友馬上要進來了。我已經辦好所有出國證件隨時飛回德國,剛剛已經通知她了,她正從茶水間折轉回來。”

陳沉收起笑容,看了他一眼,然后認真的回他“這次謝謝你。”

蘇霆川拆儀器的手停了停,悶這聲音說道“叫我大老遠的跑過來,就這點小病,我還真以為你舊病復發了,回德國有你好受的。”陳沉聞言將雙手靠在腦后爽朗的笑“回德國隨你擺布。”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蘇霆川將一堆針管丟進垃圾桶,瞥了他一眼道:“雖然是小病,難保不會牽引復發你的舊病,你可給我好好愛惜些,我花了那么多心血才養好你的身體。”

陳沉斂了笑容坐起身來:“我一定會的。”

舒適的經濟艙內,韓桑偷偷瞟了一眼身旁坐著的人,陳沉一臉淡定的坐在躺椅上,手上翻著的是最新期的雜志周刊。看來國內的情況不怎么好,他的眉頭隨著翻頁已經皺得越來越深。

韓桑正打算說點什么話寬慰他,卻見他啪的合上了書閉眼休息,話滾到嘴邊的韓桑于是又默默把話吞了進去。

一路無言,抵達柏林的時候已是凌晨兩點,整座城市只有微末的燈光亮著,有一種靜謐的美好。

蘇霆川很快就安排好了眾人的休息,出人意料的是許許也在同行行列。

因為先前她和陳沉坐的是單人休息室,所以一直都不知道許許也在,早知道她就同許許坐在一起也不用頂著陳沉的壓力那么煎熬了。

一路奔波大家皆是一臉疲色,都不多話只匆匆洗漱了一番就上床休息了。她和許許開的雙人房,兩人面對面睡著。

看到許許一臉神色深深若有所思的模樣,韓桑強打起精神來詢問她“怎么啦?”

許許看了看她,然后轉過身去背對著她。

韓桑想著大概不是什么很重要的大事,也就不再追問,卷了被子準備睡覺,卻見對面的許許踹開被子跑了過來,鉆進她的被窩里坐著。

韓桑一時哭笑不得,也跟著坐了起來,正準備開口說話,許許已搶先一步說道;“桑桑,你有沒有想過,接下來怎么辦。”

韓桑被問得愣住了,不知道她想表達的是什么意思,又聽她道“這些話我憋在心里好久了,我一定要說出來,桑桑,我可能有點多嘴,但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那么喜歡陳沉,我不想你一直不知情,我原本以為陳沉會自己說的,看樣子他是不會說了,但我不想看到你們兩個就這樣錯失彼此。”

許許的神色那樣認真而嚴肅,韓桑的心難得莫名的跳了跳,一陣心慌。

許許卻閉了閉眼念念有詞說了幾句呢喃不清的話,然后睜開眼睛看著她:“我曾經向陳沉發過誓絕對不向你透露他的秘密,希望我違背誓言不會被他怪怨。”說完她拉著韓桑的手躺了下來,眼神卻飄去了很遠的地方。

“那是在你們分手后的第二個月,我跑去陳沉家找他,因為實在不爽他丟下你一走了之讓你每天精神恍惚以淚洗面。”許許說。

韓桑默了默,剛分手那會兒她雖然的確哭過數次,但也沒到整天精神恍惚以淚洗面的地步吧,不過也沒打斷許許,就聽她繼續往下說道:“你知道,我當時去了但他拒不見我,所以我就闖了進去。”

許許說到這里頓了頓,才繼續說道“我沖進去看到的陳沉已經不再是兩個月前光鮮亮麗的陳沉了,他枯瘦如柴,連最漂亮的眼睛也失去了神色,嘴巴更是皸裂潰爛,身上也是到處是傷疤血痂。

他在看到我后露出躲閃和羞愧的神色,顫抖著手想要轉動輪椅想要逃開,卻手指無力只能徒然的顫抖著,慢慢的變得全身也開始顫抖,然后身體所有的傷口開始流血流膿。我簡直被嚇到了,他曾經那樣驕傲的一個人,怎么會在短短的兩個月內就變成這樣,讓人看了心痛又茫然。”

回憶到這里,許許似乎有些不忍“很快輪椅傳來報警聲招喚來了許多醫療人員,他們推著他進入私人病房,很久才使他安定下來。這期間我一直坐在外面等著,渾身冰冷。我想象不到陳沉到底是怎么了才會變成這樣。

然后蘇霆川走了出來,他說陳沉提出來要和我談談。不知道要談什么,我已經嚇傻了,走進病房陳沉還朝我安慰的笑,血已經止住了,他的身體也不再顫抖了,只是裸漏在外的四肢遍布疤痕依舊可怕的要死。然后他嘶啞的聲音響起說,許許我們來做個約定吧。”

韓桑的手有些微微的顫抖,她無法想象那樣的陳沉,脆弱得幾乎令她窒息,在她眼里陳沉一直是完美而強大的存在,而此刻她多么想擁抱他,給他所有她能夠給予的溫暖。

許許抓住韓桑的手慢慢使她變得鎮定下來“他是突然之間變成這樣的,醫學界罕見的怪病,查不出緣由,只能靠醫學推測來使用保險治療。蘇霆川是這方面的奇才,被他的老師從德國請了過來。

你知道,陳沉從小就脫離了父母的庇護,獨自一人成長,所以他生病的事其實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而那時他剛創業不久,根本沒有多少積蓄用來付清昂貴的醫療費用。

是徐教授一直資助他,并且蘇霆川帶了自己的團隊無償為他治療。可是國內醫療設備落后,對于病情的研究根本不能深入進行,不得已蘇霆川通過各種手段帶他飛來德國進行治療,在飛德國的前一天,中國方面的專家已經下達病危通知并提出要求告知家庭成員,他淡笑著拒絕了,說他真正的家人只有一個,但是他并不想讓她知道。”

許許的臉上流露出心疼的表情,“他那時候真是病入膏肓了,來德國后即使每天配合治療病情也在一天天的惡化,你不知道那種看著死亡一步步走近的過程多么痛苦。”

許許向來是沒心沒肺的,此刻也能感覺出韓桑的微微異樣,于是緊了緊握住的韓桑的手才繼續說起來:“由于病情的惡化,他甚至產生了自閉和自虐等心理疾病,手上腿上到處都是因病出現或者他自己制造的傷口。可是即使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你知道嗎?”

許許盯著韓桑,眼里有隱隱約約的淚花:“韓桑,他有一次在接受治療后情況有略微的好轉時候,躺在病房里他笑著對我說,他曾經許諾給你一個未來,但是他沒想過有種情況:那就是他根本沒有未來。可是即使如此,他也還是想要在僅剩的時間里為你創造一個好的未來,那樣縱然有一天他不在了你也可以在他為你創造的世界里生活得平安而健康快樂。

還好有蘇霆川,即使在所有人都放棄的情況下,他依然用盡各種辦法為陳沉治療,研究各種不同的藥物進行實驗,他們在半年的時間里同死神抗爭了無數次才將陳沉搶了回來。

即使后來康復,蘇霆川也不敢保證以后會出現什么樣的情況,他是天才醫師,卻不是天才預言家。

所以陳沉用一年多的時間就把藝術行政的名聲打了出去,所以兩年后再次歸來他坐在你的旁邊只是為了向徐教授以一種隱晦的方式引薦你,甚至現在你坐在這里他也以他不在場的方式把他的私人醫生,私人秘書甚至到最后關頭的所有危機公關人脈都送給了你,你書桌上那封聘書也是他為你推薦的,如果你有注意信中提到的推薦人Hansen那就是了,那是他的英文名,用的你的中文名字,韓桑。”

說到這里許許不再說話了,只安靜的看著韓桑。

韓桑一直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為他哭了的,即使每次眼角濕潤,她也會硬生生的將眼淚逼回去,可是這一次,她再也不想壓抑自己。

雙手蓋住眼簾然后有濕意劃過掌心。

陳沉,她愛的陳沉。

原來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他愛了她這么多,卻從來不說。

許許輕輕拿下她的手抱住她:“桑桑,我說這些其實是想讓你知道陳沉的付出,在你看不到的地方,他其實做了很多。你知道,這樣對他才算公平,無論你們今后如何選擇,我都希望你們能幸福。”

韓桑抽噎著沒有說話,良久才從許許的懷抱里出來,抹了把鼻涕眼淚:“許許,謝謝你同我說這些,陳沉他、以后會好起來的。”

微紅的眼睛明亮如星辰,許許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雙閃閃發光的眼睛了,她伸出手來摸了摸韓桑細軟的長發,“嗯,已經好起來了,這次不過是個小小的病情而已。”

說完又朝韓桑眨了眨眼睛:“對了,你知道我為什么這次也一起來了德國嗎?”

韓桑露出疑惑的表情,不是因為陳沉的病情才過來的么,還有其他理由么,許許一臉壞笑的說:“陳沉怕他治療期間你太無聊,所以叫我過來陪你打發時間。”亮晶晶的眼睛眨呀眨“小心哦,看起來陳大老板準備又朝你發動攻勢了喲。”說完還伸出手來作勢要來撓韓桑的胳肢窩,一時間滿室只剩下兩人的笑聲。

第二天韓桑特意化了個淡妝,昨晚聽許許講完又鬧了一會,早上起來兩個大大的黑眼圈實在不敢恭維,加上眼睛哭得有點腫,韓桑只好拿點粉掩飾一下。

陳沉進入到特級病房之前又回過頭來走向她。

伸手將她頭發別到腦后然后淺淺的笑了,這是這么多天以來他第一次對她笑,嘴里的話卻不饒人:“你昨晚哭了?果然一哭就變丑了好多。”

韓桑忍了忍,不打算和他計較,卻聽他又說:“我進去以后接受觀察 和檢查三天都不能出來,你要是無聊就和許許到處逛逛,我在你包里放了一張我的私人銀行卡,密碼和以前一樣。”

說完也不等韓桑回答就低下頭來輕輕抱住了她,在她耳邊說道:“等我。”

然后頭也不回的走了進去。

韓桑看著已經遠去的背影咧開嘴燦爛的笑了,對著蘇打水味道的空氣回道:“好。”

她等他,回來重新牽起她的手一起走下去,走向他為她規劃好的未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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