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首發,文責自負。
01
時序正是立夏,“大東坡”田畝輕黃淺綠,柳花飛處麥穗搖波,麥香沁人。趙河廣吃過早飯,騎著他心愛的“大豪爵”,順著野溝,迎著朝陽,來大東坡尋趙燕安。他從柏油馬路,拐進阡陌小路,又騎行了二三里,在一塊陌頭有棵杜梨樹的麥田中間,望見了“燕娃子”。他不由自主地咧起嘴角傻笑,漫野快要成熟的麥子都陪他一起咧嘴傻笑,他飛一般地向她奔去。
燕安并沒有看他,明明是夏天,她一身黑衣,及腰的長發用白布條扎了兩束低馬尾,垂在胸前兩側,她把自己站成了一株冬天陌頭的杜梨樹,那般的清冷、沉默和孤獨......爺爺的墳頭青草凄凄,和輕熟的麥子青黃相接,燕安并沒有給他燒紙,只是立著不動,無語沉默。
趙河廣看看她的眼睛,在謫陽哥家里她的眼睛如果拒他于千里之外,現在在她爺爺墳前她的眼睛要拒他十萬八千里之外。他滯在那兒,又懊惱又羞愧,剛才看見她他還笑得那么開心,他其實一點都不該笑不是嗎?她其實一點都不想看見他不是嗎?她明明拒絕他來,他不是不聽她話,他只是有些擔心,怕漫川遍野,只有她一個人......他恨不能打自己一頓,他不是人,她明明來上墳,他奔過來還那么開心,她明明來上墳,他還纏著她想和她定親,他不是人......
像是過了許久,燕安蹲下身來,清理爺爺墳前的雜草,邊清理邊笑,像是對爺爺說,又像是對自己說:“爺爺活著的時候說,草厚說明家正興運,爸爸還是那么愚孝,你看,你墳頭長滿了馬響鈴和拉拉秧,舉頭三尺有神明,爺爺,我給你拔了吧,行不行?”
趙河廣再也顧不得了,他撲上去,拉住燕安,說:“你干什么?這草有刺,它是鐮刀草......”
燕安從竹籃里找出一摞準備好的月牙白雨布鋪在草上,拉著趙河廣的手蹲下來,問他:“河娃,你會上墳嗎?”
趙河廣想說不會,但他感覺燕安也不會,便靠本能把籃子里的刀頭、水果、糕點,擺放在她爺爺墳前,他見籃子里并沒有紙錢,也沒有多問,一邊在墳頂放上祈福的麥穗,一邊問她:“你跪在哪里?跪草上還是跪雨布上?跪雨布上好像不恭敬。”
“我怎么不恭敬了?恭敬不恭敬不在乎形式......”燕安跪雨布上給爺爺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趙河廣放好麥穗,也在響鈴草邊跪下來,燕安嚇得一骨碌爬起來:“你做什么?你神經病吧?你快起來啦......”
趙河廣不理她,拉著她一起跪下來,燕安掙不脫,淚水撲簌簌地掉下來:“我不想跪他,我不想跪他,他打我媽媽,他打我媽媽......”
02
趙河廣才二十郎當歲,當然無法理解“人生在世苦難多,無處伸冤無處說”。他想說:“碧城爺爺是斯文人,是細人。”? 細人,是趙河廣自己造的詞,他詞匯量有限,他認為自己是粗人,凡是說話細聲細氣,長相細白細白的都是細人。“燕娃子”的爺爺趙碧城一個細人,他就是想打,燕娃子的媽媽不是可以打回去嗎?
他不知何時心里管燕安叫“燕娃子”了,可能是他夢里欺負了她,之前他夢到燕安,夢里也只敢看著,這次他把燕安給欺負了,他牽了燕娃子的手,吻了燕娃子的眼睛了......
他不是質疑燕娃子,他只是覺得不可思議。別人打她媽媽,她媽媽不會打回去嗎?誰打他一次,他肯定回報千次萬次!
燕安一看他就是不信也不懂,她跟他說不著。人生的意義就是獨坐麥田,獨自一人穿過悲喜。今天她來給爺爺上墳就是想一個人靜靜,就是想在這寫一篇《打鼠忌玉瓶》。她跟他說了不用他來,他還是來了。她心里說不出是生氣還是感動,她的手臂被他鉗制得很疼,她眼里還噙著淚花,他卻不知道她怎么了。
“他在我心里還是個孩子啊”,燕安嘲笑自己對親近的人總是很“貪心”,在這世上,她就覺得和河娃親,和趙謫陽當然更親,可是謫陽哥向她提親,她不敢答應不是嗎?!她對一個“孩子”不可能有男女之情,可是只有孩子讓她感覺安全不是嗎?!她給他看被他捏紅了的手臂,趙河廣心中懊惱,愣怔了半天,也不知如何哄她,心里一酸:“我,我,我......”
燕安和他走到陌頭的杜梨樹下,在月牙白雨布上坐好,問他:“河娃,你為什么要定親,要結婚呢?”
趙河廣離她遠遠的,有些不敢看她,他想說:“因為我想保護你,你看著很好欺負。”他還想說:“你小的時候看著就精神不好,我只不過是想照顧你。”
見他不答,燕安也不理他,一個人在那兒念念有詞,神神叨叨:“過往的蜜蜂、蝴蝶、呱呱咕......常駐的螞蟻、蜘蛛、拉拉咕......你們都看到了,這是河娃,幾年前,爸爸得了一場大病,那時河娃就來我家提親了,這次我從南方天河回來,河娃又來我家提親了......”
燕安一不做二不休,又認認真真地給虛空磕了一個頭:“ 過往的柳絮、落英、小飛蓬......常駐的野燕麥、七七菜、拉拉藤......生而為人,我一直很不開心。所以,我從來也沒有感謝過誰......今天,我謝謝河娃,謝謝他來找我,我想試試,做個開心的人......”
趙河廣垂了頭,把臉埋進手掌里,燕安“叨叨”完去看他,他的肩膀有些顫抖,她心中酸澀,柔聲說:“你干嘛?你是不是后悔了?我雖然很老了,但老有老的好處,比如吧,我可以養你,以后你在家當鬼火青年,沒事出去兜個風,打個靶,我賺錢養家,行不行?”
燕安越想越覺得找個姐姐簡直完美,不禁繼續“叨叨”:“姐姐也不用你哄,悲喜不用共通,喜怒哀樂姐姐自己就可以解決,你只負責貌美如花,胸大無腦,一事無成,二流子懶漢,姐姐回來陪姐姐遛彎,沒事兒在家鎮宅......”
她聲聲絮絮,如慕如訴,如花蕊汪著水的柔,黃昏吹著風的軟,趙河廣初時還汲著鼻涕,帶著哭腔,聽著聽著,幾絲羞,幾絲惱,硬聲說:“你在說什么?!”
燕安有些愣怔:“我說太快了嗎?河娃,要不我再說一遍?......”
“我能聽懂。”趙河廣生氣地甩脫她的手,燕安輕飄飄地跌在月牙白雨布上。趙河廣心中更加懊惱,忙扶她起來,嚅囁了半天:“我是人,不是狗......”
他愧疚地又坐回她身邊,燕安吃驚地看著他:“ 可是,河娃,我是認真的,我沒有開玩笑啊,你為什么這么生氣?”
趙河廣感受到了她的驚訝,他相信她是認真的。但他還沒有“原諒”她,她太無恥了。
03
他的爺爺從小就教育他,別人可以欺他,騙他,但不能寵他,慣他,要警惕寵他慣他的人,什么樣的人最無恥?就是鼓勵他釋放自己的劣根性,鼓勵他做“二流子懶漢”,自己卻克服自己的劣根性,承擔更多責任的人......
燕娃子想寵他慣他,燕娃子好無恥,可是這無恥里面他又覺出鋪天蓋地,漫川漫野的甜蜜。真正讓他生氣的只有那句“喜怒哀樂姐姐自己就可以解決”,她都自己解決了,那她還要他做什么呢?他不想鎮宅......
杜梨樹下,杜梨枝前,他的臉像燒著了一樣,心像溶化了一般,哪里說得出話,生得起氣,只用一雙大眼睛巴巴地看著燕安,燕安愛憐地望著他:“我知道,你每天都很辛苦干活,是不是?你才不懶,你是家里的小貨車司機,又是技術員,你才二十歲,卻有一雙長滿老繭的手,粗糙得像杜梨樹皮,干硬得像杜梨樹枝......”
燕安嘆了口氣:“河娃,你給我七年時間好不好?七年后,你若是還喜歡我,我們就結婚,你若是不喜歡了,我就退婚,好不好?你肯定覺得我很奇怪,我本來就是個很奇怪的人......
“我十五歲的時候就知道了,我這一輩子是不想結婚的,我承認,我喜歡謫陽哥,可是我從來沒想過嫁給他......我和你定親,怎么說呢?你認為我貪圖你的彩禮也罷,貪圖你的照顧也罷,我都不想解釋,你是最聰明的河娃,我喜不喜歡你,你自己比誰都清楚......
“我想等到我快三十歲再結婚,不只是對我自己負責任,也是對你負責任。結婚是很嚴肅的一件事,我們要承擔更多的責任,承受更多的磨練,從一個單身自由的人,變成一個承擔家庭風險,承擔家庭責任的人......
“如果發誓管用的話,我可以向你發誓,除了你,我這一生絕對不會跟別人結婚,行不行,河娃,你等到我三十歲,到時候你覺得我好,我就嫁,你覺得我不好,我就退婚......”
她不自覺地用哀懇的目光看著他,盡管她最討厭這種眼神,可這種眼神就在她的骨頭最深處:“行不行啊?河娃......”
趙河廣搖搖頭,在他心里,定親和結婚一樣,她就是他家的人了,不把她接回家那是不負責任的行為,既然要承擔更多的責任,承受更多的磨練,越早承擔責任越好。他最多等她兩年,如果她不愿意,他搶也要把她搶回家,她那么愛他,對著這棵好像“成精”的杜梨樹說要和他定親了,那就是同意和他結婚了......
燕安有點想笑,原來河娃并不是“事事聽她的”,是啦,他敢和不愛他的人定親,要么就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要么就是內心能量強,靈魂能量大,她是遠遠不及的......
04
從大東坡回來,燕安只讓趙河廣把她送到寨外邊柏油馬路的三岔口,不許他再前進一步。他的大豪爵的引擎聲“太受歡迎”,爸爸媽媽十里地聽見,能迎十里,半里地聽見,能迎半里......如果他把她送到L型土路轉角處的小石橋邊,“老丈人留女婿”,河娃就別想走了。
趙河廣小狗般烏漆漆的大眼睛望著她,他想讓她邀請他,他想去她家,他一刻都不想離開她,燕安摸摸他“狗頭”,說:“乖啦,快回家啦......”
趙河廣一步三回頭,少年的離情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盡管她明天答應去他家,他行了很遠很遠了還回頭望她,原來不光女子善懷,男兒也善懷,他回望的身影,伴著茫茫天日、蒼蒼麥野給他添了一抹男兒家的凄美,河娃這是入了《詩經·唐風·有杕之杜》嗎?
燕安像是在時間的路口站了很久,她最后朝河娃回望的身影揮了揮手,擓起竹籃,向村里頭的土路走去,再轉一個彎,前面就是大石橋,穿過大石橋往里走五百步是趙謫陽家,從大石橋往后沿著那條L型土路,走八百步是她自己家。
她從小就喜歡溜邊走,專揀無人處、人少時,她和河娃在杜梨樹下呆了大半天,已近中午,她心里有事兒,偶爾的幾聲牛哞,幾聲羊啼,幾聲人語,便都“化為烏有”。她專注地溜邊走,專注地想事情,她本就是一個不婚不育主義者,十五歲的時候她就知道,她這一生都是不打算結婚的。那為什么又預設七年后結婚呢?因為七年足夠河娃了解她,從表象到本質。真正的她清冷、沉默,只喜歡于無人處,一臉呆滯,安靜若死。沒有人受得了她,河娃也不能。她兜兜轉轉最后還得是“獨她一人”。
如果七年后,河娃還愛她這么個人,她愿意相信命運的善意,嘗試著嫁給河娃。可是兩年,兩年時間太短了,河娃還沒有長大,河娃的家族說不定還會催她生娃,這還不如讓她一頭撞死算了。
她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早幾年前就定好了,也可能一出生就定好了,那就是她厭惡“家庭生活”,厭惡人和人“靠得太近”,她喜歡謫陽哥,卻從來沒想過和他結婚,這點即使謫陽哥修讀了應用心理學,也不可能讀懂她......她喜歡的生活從來都是“于專業領域,于行業之中,于數君之內,實為翹楚”,過上相對自由的生活,可以愛一人而無憾,但只想獨自一人而終老。
和河娃定親,這只是一種決定,不是背叛。不是自己對自己的背叛。如果定親能給她的媽媽安全感,能給自己安全感,媽媽安安心心在家,她安安心心去讀國醫專修學院,這是她自己對自己的獻祭,也是她對“見鬼了”的命運的臣服。這是一種決定,不是背叛。她愿意。
雖然河娃何辜?但她不會負他,他還小,等他大些,知道她是“何方妖孽”,“何樣怪物”,不喜歡她,那她就退親好了,也不算太耽誤他。如果他還喜歡她,她覺得那是不可能的,這世上任何人和她太靠近了,時間長了,都不會喜歡她。因為,她相依為命的媽媽就從來沒有喜歡過她。從來,也沒有喜歡過她。
她目之所及,盡皆荒原;心之所念,亙古悲傷。
05
燕安回到家,《打鼠忌玉瓶》也沒心情寫了,飯也沒心情吃了,她問趙東山:“你不是說過幾年才商定結婚的日子嗎?我說七年后再結婚,河娃態度強硬,說給我兩年時間,反了他了!”
趙東山笑道:“你別把河娃當毛孩子,他主意大著呢。前幾天他爺爺,還有你長林叔、你南枝嬸子來咱家,河娃也來了,他爺爺話里話外那意思,說讓他年底就娶你過門,河娃當時就沒答應,說你不會同意的。”
燕安哼了一聲:“那是他們還不知道我是誰,但凡我做的事兒,都是我想做的,我不想做的,他們別擱那瞎子點燈白費蠟。我長這么大,還不知道妥協二字。切,東風吹,戰鼓擂,讓他知道我是誰......”
燕安一剎那王氣全開,趙東山知道她外強中干,嘆了口氣說:“燕娃子,說句不中聽的,過幾年你都三十了,河娃可比你還小兩歲,青春正好,按理說該你緊張他才對,他們家想年底娶你過門,換句話說,這是對你緊張過頭了,生怕你......”
看燕安冷冷地看著他,趙東山便笑了:“你放心,燕娃子,我這幾年動彈不了,全指著我閨女,還有啥想不明白的,我但凡中用,別說河娃,就是趙謫陽,碩士生,也配不上我閨女,我閨女妥妥的清華北大博士生,河娃他囂張啥?你看不上他就不定親,爸爸都聽你的......”
笑著笑著他就流淚了,一時間涕淚縱橫,爸爸年輕時冷硬沉毅的面容,這幾年變得柔和,樸訥寡言的性情,這幾年變得“能說”,燕安便嘲笑他:“你這樣有意思嘛?別惹我,我淚都流干了,分不出一滴眼淚還你......”
笑著笑著她也流淚了,淚水眼睛里蓄著,只蓄著:“你放心,爸爸,河娃挺好的,我是真心想嫁給他,我挺喜歡他的,但我不是他想娶就能娶,不是他想啥時候娶就啥時候娶,我連一個河娃都對付不了,我白活了......”
趙東山聽完她的話,實在難受,捂住嘴像個孩子似的哞哞地哭了,燕安沉默地仰著頭蓄著淚水,不讓它滾落,但悲意太濃,一顆淚迸下去,緊接著,又是一顆......
趙東山想說:“孩子,你不能這樣,對待感情,你不能這樣......” 可是,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可憐的燕娃子,都是這些年自己太糊涂,把她給耽誤了,不是耽誤她讀書,書什么時候都可以讀,就像他,這幾年倒下了,反而心安,只要心沒倒,他早晚都可以起來......可是燕娃子,她不懂感情,她小時候就傻傻呆呆,河娃的爺爺說她貴人語遲,只有他知道燕安不是,燕安是被他給害了,被自己的爸爸給害了......就像自己不懂感情,他是受了這幾年的磨難才明白過來,他不想讓他的燕娃子再受一點一滴的磨難,可是燕娃子剛出生就被他給害了......
06
如果讓趙東山說自己是如何害了自己的親閨女,他其實說不明白,也說不出來......
趙東山的爺爺趙雪田是西平縣一高的校長,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自縊身亡時,趙碧城才十六歲。他們舉家從西平縣遷到了隔壁東平縣的大趙莊。趙碧城從一個“傲視著繽紛的造物”的少年,變成了一個收鵝的小商小販,他聽從母親的安排,娶了村里條件最差的姑娘,養活著一大家子人,開啟了他命運的終轉。
趙碧城性格陰晴不定,趙東山從小沒少受他的磋磨,“棍棒底下出孝子”,孝子的“吃相”非常賣力,趙東山對父親的愛和認可,極為“饑渴”,小小年紀就把讀書的機會留給了幾個弟弟妹妹,他最小的弟弟趙東籬尤其“穎異”,全家人擰成一股繩,想把趙東籬送到清華北大去。
他十八歲就聽從家里的安排娶了燕安的媽媽李疏云,李疏云比他大三歲,是西平縣李廟村遠近聞名的村花,傳說中“天上飛個蟲鳥能剪出個樣兒”的巧人。趙東山的祖籍是李廟村隔壁的趙橋村,兩家人從祖上就有些淵源,李疏云“端凝若植”的長相又長在了他的心坎上,他又怎能不愛李疏云?
但李疏云卻不是這樣,李疏云整夜整夜地失眠,整日整日地“犯病”,他到現在都不敢想李疏云心里的那個人是誰。看后來李疏云管教燕安這架勢,李疏云肯定狠狠地被輕視,被蔑視,被無視......被狠狠地踏上一萬只腳,被棄若敝屣。但凡燕安流露出一絲一毫對趙謫陽的癡情,李疏云恨不能把她千刀萬剮,這太好辨認,也很好理解,婚姻從來講求一個門當戶對。這個“門當戶對”同樣也指學識和內心能量。燕安從小就偎趙謫陽,命中注定已經比趙謫陽弱了三分。再加上燕安從小就沒有任何心理能量可言,李疏云又怎么放心把燕安交給趙謫陽?
當時,他年輕的心什么都不懂,他驕傲的心受不了她病,他對李疏云一點都不好,一點都不好......春秋兩季,夏種秋收,農忙時節,別人都從省城回來,他不回來,他拼命地賺錢,他賺到的錢全都讓人捎給了趙碧城,李疏云忍無可忍,激得趙碧城打了她一巴掌然后分了家,李疏云再也沒有理過他,再也沒有理過他那個家,那時候燕安才剛滿月,燕安才剛滿月......
李疏云一個人帶著燕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婆家不喜,娘家不要,孤魂野鬼,天大地大,獨她一人。
07
燕安像是看出了他的愧疚,不以為然地說:“爸爸,你哭得這么任性,我媽媽呢?”
趙東山緩了緩,說:“去你四姨家了,你四姨迷得不認人了,哭著只要她大姐,想她大姐,你姨父沒法,打電話讓你媽媽去。”
燕安笑起來:“媽媽回來估計有一火車皮的話,倒給你聽,你現在都能接住,真好。爸爸,你說我以后會不會也變神經病?”
趙東山說:“不會,燕娃子,你看你二姨,你三姨,還有底下你兩個小舅舅這兩年都開始春風得意,都是人精......你爺爺活著的時候也說過,你比你小叔,比你弟弟天分都高,我們家輪都輪不到你,你把心裝肚里......”
燕安癟癟嘴:“你別提我小叔,還有趙燕平,我和他們不是一國的......這次給爺爺上墳,我知道你為我好,天下無不是的爺爺。我對爺爺吧,奶奶吧,其實還是有感情的,但為了我的媽媽,我要假裝對他們沒感情。爸爸,這次,我給爺爺上墳,我就想問他一句,什么是打鼠忌玉瓶?他不在了,能麻煩你回答一下嗎?”
李疏云不在,她再沒有半分顧忌。這問題深可見骨,見血封喉,攫人噬人。趙東山心里有點嫉妒李疏云,又心疼她和她的媽媽一起度過的最初相依為命的那三年......
燕安從出生就被李疏云置于無回應之地,不,其實是燕安和李疏云被他置于無回應之地。李疏云還有燕安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孤魂野鬼,天大地大,獨她娘倆相依為命。
那時的農活總是格外“誤人”,一年四季除了冬天總是多半時間都在農忙。李疏云為人心高氣傲,她會為自家的麥苗長勢不如別人,而見賢思齊。人活一口氣,樹活一層皮,她無論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她總是顧不得理會燕安,農忙的時候她總是把燕安一個人鎖在家里,燕安從“夜哭郎”變得不哭不鬧,不語不笑......農閑的時候她又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對外面的世界“用力過猛”,回到家里只想一個人靜一靜,一絲一毫的聲音,一丁一點對她的抓取,都能讓她崩潰,都能讓她罵人......
而燕安還不到兩歲,燕安還不到兩歲,燕安兩歲之前李疏云從來沒有理過他,從來沒有理過他那個家,瀕臨崩潰的媽媽和一個兩歲不到的孩兒,兩人鎖死,置于無回應之地,要么燕安一人鎖死,置于無回應之地......那時,他沒有想過去主動接住她們的傷痛,沒有想過去主動擁抱她們的不安,他甚至不發一言,不動如山......
李疏云不理他,他也便不理李疏云,李疏云不理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便也不理李疏云......
08
趙東山久久無語,他坐著,燕安站著,居高臨下,燕安目光灼灼地望著他,這是成年的女兒對他的審判,也是為她媽媽為她自己遲來二十年的控訴和“復仇”。
不,燕安一直在“復仇”,她的爺爺,她的奶奶,她的小叔,包括她的弟弟,她都沒有半點“親氣”,裝都懶得裝,她心中的仇恨讓她形單影只,踽踽獨行......這幾年趙東山復盤自己的人生,他懂他的燕娃子,如果燕娃子從小在愛里長大,就不會被恐懼所驅,拒絕趙謫陽的提親;也不會被不安全感所困,答應河娃的提親。
燕安太記仇了,太記仇了。
如果燕安不記仇,她現在的資源俯拾仰取,她根本不用這么“恐懼”,就像李疏云,這幾年,李疏云親手養大的妹妹弟弟們都“起來”了,只要李疏云朝他們動動手指,他們都會巴巴地跑過來,只要李疏云給他們個笑臉,他們都會受寵若驚地奔向她......但李疏云不想見到他們,她照顧妹妹弟弟不是出自本心,她天性討厭小孩這個物種,她恨他們,她不喜歡小孩,不喜歡小孩......
還有燕安,她但凡給爺爺個笑臉,給小叔個笑臉,人心都是肉長的,感情都是相互的,她的爺爺,她的小叔又怎么舍得讓她小小年紀去天河打工?又怎么舍得這么小就讓她出去磨她的性子?可是燕安就是這么驕傲,有著鮮明的愛憎與我執,爺爺奶奶的示好不能讓她側目,爺爺小叔的資源不能讓她低頭,老師同學的勸慰不曾影響她半分,她義無反顧地去了千里之外的天河......
她去承擔屬于她的責任,她不想欠任何人,這就是他的燕安,讓他驕傲的燕安,他接受她的“審判”,他向她懺悔,他承認,他的家人,還有他自己,小時候從來沒有愛過她,在這個世上,有個剛出生的孩子,大家都沒那么愛她,她的出生是不被祝福的,她的出生是用來被使用的......
就算有愛,有祝福,也少得可憐,輕易就能收回,輕易就能斬斷。聊勝于無,可有可無,剩下的都是利用。他的家人用這個剛出生的孩子磨李疏云的性子,他用這個剛出生的孩子懲罰李疏云愛別人不愛他......他們都太自負,他們都看不上李疏云,他們都欺負李疏云走投無路......他們都在等李疏云妥協,他們都在等李疏云低頭,他們都揚起了他們高傲的頭,等李疏云向他們求饒......
他們都看不見燕安,換句話說,他們都不愛燕安。后來,燕安再長大些,她的爺爺夸贊燕安“像冰玉一樣寧折不彎”? 。他當時也在場,他腦子里莫名其妙就想到“打鼠忌著玉瓶兒”這句俗語......如果李疏云像老鼠一樣可欺,像老鼠一樣好欺,那么燕安呢?燕安在李疏云手里,他們又當燕安是什么?
趙東山知道,所有的語言都是蒼白無力的,所有的語言都是沒有誠意的,所有的問題都是沒有答案的,他承認自己年輕時不愛燕安這對燕安太殘忍,他只能說:“對不起,燕娃子......爸爸不求你的原諒,你長大了,你有自己的選擇,爸爸只想努力活著,好好活著,他想讓他的女兒知道,她是有親人的......”
趙東山像是對燕安說,更像是對自己說。
09
第二天一大早,燕安莫名就有了靈感,開始在書寫本上寫《打鼠忌玉瓶》。想了想,又改成《鬼魂亦如此》。她這樣寫道:
大東坡多孤墳,旁有杜梨樹。它是亙古之樹,古人叫它“杕杜”。“杕”是孤生獨特,“杜”是杜梨樹。有杕之杜,其葉湑湑。獨行踽踽,豈無他人?所以它選擇了荒野,自生自滅,沒有聲音。
你順著野溝,走過麥壟,來到這棵杜梨樹下,不知道來看爺爺,還是來看杜梨樹。你靠近它粗壯蒼裂的樹桿,來到它茂密繁盛的枝下,仰頭看,你來晚了,它的花期已過,僅有幾瓣殘花,偶爾飄落下,花瓣溫柔,孱弱而心碎。就像鬼魂。
世界上本沒有鬼魂,如果你感覺到有,感覺鬼魂從杜梨樹上落下來,從墳墓里面飄出來,那是因為這個鬼魂,是你血脈相連卻再也無法見到的人,你或許心中有憤怒,有抗拒,有痛苦,有委屈,但這些痛苦都是你的,已經和鬼魂無關。
鬼魂在自己“人之將死”的時候已經看透,他們溫柔而孱弱,絕望而心碎。他們知道你在愛著他,你在想著他,不管用什么樣的形式,不管看上去多么不愛,多么不肖,他們都能認出來,認出你的期盼,你的遺憾,你的痛苦,你的思念……
可是,鬼魂他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做不到,他的雙手舉在空中卻不能言語,他的雙手舉在空中卻不能抱你。他知道你想祝他幸福,你想祝他開心。鬼魂亦如此。
亙古的孤獨,亙古的沉默,亙古的杜梨樹,在時間的長河里漫漫思念著。也或許,我們人生的荒野上,每個人都是一棵隱形的杜梨樹。鬼魂亦如此。
此時你的心底蒼涼如梨花雪。鬼魂亦如此。
燕安寫得“一個胃兩個大”,趿著鞋過來廚房找吃的,爸爸媽媽已經為她準備好了一日三餐,早晨是煎餅和炒雞蛋,中午是小雞燉蘑菇和黃瓜拉皮,晚上還是小米粥,冰箱和柜子里塞滿了牛奶、飲料、水果、糕點,媽媽還擔心她吃不飽,給她囤了點曲奇餅干 ,還有一箱陽春面……
而爸爸媽媽一大早就“鬼鬼祟祟”地出發了。他們沒有告訴她,她也知道,爸爸去了縣里小叔家,媽媽去了鎮上二姨家,他們要和他們親手養大的弟弟妹妹們聊聊人生,談談理想,請他們“幫忙辦點小事”。他們拉下了這張臉,邁出了這一步,燕安知道這有多不容易,知道這有多“顛覆”,她沒有阻止他們,雖然她并不一定需要。
他們去為她尋找“安全感”,也是為他們自己尋找“安全感”。他們想告訴她,她是有親人的,他們也是有親人的。她無需為了讓他們安心而和河娃定親,也無需為了讓他們有人照顧而和河娃定親,他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甚至可以幫助她。
爸爸以為她因為“沒有親人”,才答應河娃的提親。其實不全是。她對著一川的“荒煙蔓草”,對著杜梨樹,對著爺爺,說的都是真的。那是她第一次感覺自己配不上河娃。工廠好幾年,她見慣了人心有多勢利,有資源論、有學歷論、有才華論、有內心能量論......鄙視鏈上總有一個位置適合她。如果按感情的純粹論,河娃甩她八條街,按內心的污糟程度論,她就是黑山老妖,河娃就是聶小倩......
河娃只想好好地愛個人,好好地定個親,甚至想以后好好地生個娃,或者好好地生幾個娃,而自己呢?她看到了自己“麻衣下的小”,看到了河娃“粗糲下的純”......
那么,她今天還去大東坡,再訪杜梨樹,再在杜梨樹下,呆上半天,她要和自己談一談。看看她是不是真的喜歡,“獨行踽踽,獨她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