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與毒藥》:一個全民赴死的時代,我卻在試圖挽回一次死亡

每過一段時間,就會有反思納粹的書籍或者電影產生,因為法西斯對現代人類生活和政治影響太大,人們無論如何也繞不開這個話題。希特勒及其納粹政權對現代人類社會的拷問,無論何時都不會過時,甚至越到后來就越發有必要。在戰爭和種族屠殺的背景之下,那些小人物的命運越發成為人們關心的對象,無論是受害者還是施害者,無奈與辛酸總是伴隨在人類苦澀的歷史長河中。

當時的“法西斯”不只是歐洲,不只是德國,還有身處亞洲的日本。出于對日本文學和電影的無知,反思二戰的影視和文學作品我知之甚少,在我的淺顯的印象里,他們對戰爭的反思卻鳳毛麟角。德國的民眾和政客很少會為自己開脫,日本類似的事情倒是屢見不鮮,深深刺痛了鄰國的神經。

去年一位朋友向我推薦了遠藤周作,我大有相見恨晚之感。除了迅速刷了一遍他的兩本代表作《沉默》和《深河》,最近我又讀到了另一本篇幅不算長卻相當震撼的小說:《海與毒藥》。第一次注意到這本書是在一間茶館,因為作者的名字我多看了幾眼,偶然看到介紹里有類似于這本書解釋了日本為何不反思二戰云云,聯想到遠藤本人深刻的思想,遂對此書發生了興趣。

《海與毒藥》取材于真實的歷史事件。當年日本在中國有一支秘密部隊“731”,專門在中國進行殘忍的人體解剖實驗,甚至發動細菌戰,荼毒生靈。其實在日本國內,也有一群人偷偷地進行著人體解剖實驗,實驗品乃俘虜得來的美軍士兵。遠藤周作根據這一歷史事件,用小說的方式,通過幾個小人物,寫出了日本人在戰爭期間的罪與罰。

小說真正寫到活體解剖的部分并不多,大部分篇幅都在描述當時參加解剖實驗的各個醫務工作者的精神狀態和歷史背景。從主任醫師到助手再到護士,每個人參加到這次實驗當中都有著自己的小算盤,但無論是誰,你都可以從他們的靈魂里看到一種東西:麻木不仁,冷漠無情。醫生本以救死扶傷為己任,但任何光鮮的崇高背后總是要隱藏著諸多的無奈與煎熬。再怎么救死扶傷,看慣了死亡和尸體之后,人們也會變得日益冷血無情。

美國對日宣戰之后,日本開始遭受到致命打擊。美軍的連番轟炸讓日本軍民提心吊膽,除了不斷增多的部隊傷員,還有眾多孤苦無依的老人和病人,他們中很多人都在忍受著肺結核的折磨,很多人將不久于人世。勝呂保持著最初的純真,始終抱有對病人的同情之心,他對他的“第一個病人”老婆婆的關愛,甚至遭到了同伴戶田的不理解和嘲笑。在戶田看來,無論如何這是一個人人都要去死的時代,何必去那么在意一個沒有幾個月可活的老太太?

在醫院,除了一眾茍延殘喘的病人,還有爭名奪利的醫生。德高望重的橋本教授為了能夠順利當上院長,不惜提前給上司的親戚做手術,希望借著手術的成功獲得院長的位置。可惜,手術還是失敗了,年紀輕輕的病人慘死在手術臺上。教授通過卑劣的手段,讓自己成功脫險,但也徹底失去了當上院長的希望。失利的橋本教授為了挽回名譽,不惜答應軍方的要求,組建一個團隊,用俘虜來的8位美國士兵作活體解剖實驗。

在這個團隊里,有兩個即將畢業的醫學生,還有一位被丈夫與娘家拋棄的護士,這三個人是作者重點描述的,而他們三個卻沒有一個是對“醫學”或者“事業”或者隨便哪個冠冕堂皇的目標所激勵的。勝呂并不愿意加入進來,慈善的心腸和過于強烈的羞恥心本可以阻止他,但因為天生的自卑和懦弱,幾次想拒絕都沒開口。戶田從小就學會了犯罪,蒙騙老師,與表姐通奸,陷害同學,早已是慣犯的他早就沒了羞恥之心,只剩下一顆冷酷冰涼麻木不仁的心,在醫學院里面對著一群將以各種方式死去的病人們。上田護士被迫流產又被老公拋棄,之后又被娘家嫌棄,無奈之下重回醫院工作卻也只能從底層護士做起。偶然間得罪了教授夫人之后,她一直想找機會報復。教授現在所做的事情實屬傷天害理,但上田覺得這樣的事情她知道而教授夫人不知道,實在是快事一件。

這個團隊是跟軍方合作的,所以在進行實驗時有軍人參與。他們也不過就是參觀而已,時不時還會拍照留念。利用活人作解剖實驗,這種事情在任何時候都是一件稀罕事,他們自然很愿意拍下這么重要的一刻。他們聽說人的肝是可以拿來吃的,所以他們要求在實驗結束俘虜徹底死掉之后,要把俘虜的肝挖出來吃掉。果然,那天實驗結束之后,美國俘虜的肝臟真的被取了出來,被日本士兵當作送別禮,在歡送一位當天要離開的士兵時吃掉了。

看完《海與毒藥》后我立即把電影版也找出來看了。在這部電影里,黑白畫面顯示了人們之間的冷漠與殘酷。電影精心刻畫了兩場手術場景,一個是教授為了取寵而做的手術,另一個就是解剖實驗手術。電影用非常直觀地手法看著他們為著自己的利益,為著所謂的醫學命題而去肆意“殺人”。第一場手術里那一根根被教授生生用鉗子夾斷的肋骨,第二場手術里兩片肺葉和驟然停止的心臟,還有地面上被大量鮮血染紅的積水,你能感覺到這些醫學工作者失去了對“人”的任何敬畏,毫不羞恥地去肆意殺人。

還有一個人沒有參與到解剖當中來,那就是還剩下一絲羞恥之心的勝呂。他一直想要拒絕參與,但始終未能開口。戶田幾次告訴他,在去往實驗室之前他還是有機會說“不”的。直到看到血淋林的場面,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被各種手術刀撕扯,他才真正意識到,以前在手術臺上他們是要去“救人”,而今天他們卻是在“殺人”。以前面對的是“患者”,今天他們面對的卻是“實驗品”。勝呂看到,眼前的這些人的神情當中,沒有一絲殺人犯的恐懼。

實驗結束,美國俘虜死去了。等到一切收拾干凈,戶田想要去實驗室去看看。來到實驗室,戶田盡最大的努力想要讓自己產生悔恨之情,他希望自己能夠為自己所犯下的罪深感痛苦,他希望自己能夠受到良心的責備、道德的譴責。可是,這一切根本從未產生。他從來沒有感覺到他是在奪走一條生命,他一直都在自問:為什么他竟如此無動于衷?

曾經有一次,上田護士因要給一位自然氣胸的老人注射嗎啡而遭到教授夫人希爾達的質問:你就不怕上帝嗎?你就不怕上帝的懲罰嗎?身為德國人希爾達并沒有想到,在一個人人都要死的時代里,他們還有誰會想到去思考上帝? 他們似乎明白,自己需要一種名為“救贖”的良藥,好讓他們從這種沒有色彩的冰冷的死亡陰影中拯救出來,然而他們不知道這種力量來自于哪里,究竟要從哪里去尋找。

“人總是想從那股強迫著自己的力量——這力量或許就叫命運——從它身上擺脫出來。把人從那股力量中解放出來的,就是上帝。”有一次戶田這樣跟勝呂說。勝呂的第一個病人是一位只有幾個月生命的老婆婆,所有人都已經放棄了這個將殘的軀殼,只有勝呂始終如一地照顧她。沒有人理解,也沒有人愿意去理解,按照戶田的說法,“做什么都是一樣的結果,現在是大家都要死的時代。”人世間的懲罰都將會過去,最終沒有誰真正有資格去指責現在這些做惡的人。身處這樣的時代,誰也不能救自己離開這樣的遭遇,誰也不能幸免于這般毫無人性的實驗。八位俘虜在麻醉劑作用下死在了實驗室的手術臺上,而更多的人死在了人性的牢籠里,終究沒有得到任何形式的救贖,甚至來不及任何對救贖的期盼。

殘存著一絲憐憫之心的勝呂并沒有屈從于眼前這個“大家都要死”的世界,在盡了全力之后,他也終于明白他為何如此執著。他意識到,在這個所謂的大家都要死的時代,勝呂卻試圖挽回哪怕一次的死亡。他渴望的是打敗死亡,他渴望的是獲得離開死亡的救贖。然而,他終究是有心無膽,懦弱地附和著,無力地看著老婆婆死亡,看著俘虜被解剖而死,癱倒在地板的軀體里隱藏著一顆癱瘓在地獄里的靈魂。

“你們死在過犯罪惡之中,他叫你們活過來。 ” (以弗所書 2:1 和合本)真正的救贖從來都不會在此世間產生,一定是來自于上帝的垂顧。沒有哪個人能夠真正救人脫離死亡,沒有哪個人真正可以脫離最后的懲罰。一個沒有懺悔之心的民族,也無法獲得真正的原諒,一個沒有懺悔之心的人,無法擁有真正的救贖。面對空洞無意義的人生,有多少人像勝呂一樣,徘徊在人性的邊緣,終生找不到靈魂皈依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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