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漫山的桃花開得正艷,映入水中,整條河似乎落滿了云霞。
陳王立在船頭,國都越來越近了,他胸中如春水蕩漾,漲滿了喜悅。九年,九年啊,我終于回來了,終于成為真正的王!
微風拂動,把陳王的感嘆一個字一個字送入冰的耳中。冰佇立在陳王的身后,不知為何,心里忽然生出憂慮和隱隱的愁。
亂
九年前,先王歿,太子即位,眾臣叩首,三呼“陳王”。
先王歿得有點匆忙,還沒來得及肅清危及陳王政權的那些敵人。比如先王的兄弟,陳王的親叔,坐擁三十里外城邑的孤侯。
且不說相距三十里的孤侯,還有一個威脅近在咫尺,后宮里的先王寵妃,麗姫。
先王活著時,宮里宮外已經竊竊私語,關于孤侯與麗姫的頻頻幽會。還是太子的陳王對那些艷事有所耳聞。麗姫帶著貼身宮女乘馬車出城游玩,他問父王為何沒有同往,父王說侵了風寒,但不能掃了麗姫的興致,且由她去。那日,太子敏感地聞到從郊外飄來的淫亂氣息,他大惑不解,難道父王的身體已經衰敗得對此無動無衷?
先王大葬,陳王有意賜麗姫七尺白綾,為先王殉葬,但有臣子進言,恐激怒了孤侯,主動給了他“反”的借口。于是陳王隱忍,下令麗姫禁足后宮。
一日陳王午寢,恍惚中一陣風來,忙抬起袖子遮擋,待放下胳膊時,竟然置身深山中。正疑惑,忽聽琴聲叮咚,眼前現出一片梅林。紅梅掩映下,一紅裙女子輕紗蒙面,低眉撫琴,幾只白鶴翩翩起舞。
陳王正看得入神,琴聲戛然而止。女子抬起頭,陳王看見一雙波光瀲滟的美目。她脆聲道:“你已大亂臨頭,還不早早歸去?”
陳王驚駭,拱手施禮:“多謝大仙指點,請問這是哪里?我又該如何歸去?”
“此為白鶴山,距陳王國都一萬八千里。風雪將至,等到滴水凝冰,自會有人護你度過難關。去吧!”女子水袖輕舞,眨眼間大雪鋪天蓋地。
風聲呼嘯,陳王驚醒,原來做了一個夢。殿內帳幡舞動,殿外已是大雪紛紛。
雪下了三天,滴水成冰。有人宮外求見陳王,自報家門來自白鶴山。白鶴山?莫非真的是高人托夢,天賜賢能?
只看了一眼,陳王便對這個男子完全信任。他無姓氏,單名“冰”,身形如鶴,面目清朗,雖少言寡歡,但眼神的深處有一團溫暖。
很奇怪,冰入宮之后,雪就停了。
陳王不斷收到探子報來的消息,種種跡象表明,孤侯謀反之心昭然若揭。
冰,你聽說了吧?因為熊掌沒有燉熟,孤侯竟然親手砍掉了廚師的雙手,扔入鼎中烹煮。如此暴戾之人,一旦覬覦本王的都城,恐怕不會心慈手軟!
冰佇立在陳王身后,垂手默聽。
冰,你還聽說了吧?那麗姫雖被禁足,卻越來越驕縱蠻橫,似有迎立新王的囂張。一個是先王寵妾,一個是本王的叔父,本王能否當機立斷?
冰吐出幾個字,“臣追隨大王左右”。
陳王登基的第50天,深夜,孤侯領兵二十萬攻城。
孤侯終于反了!
陳王大叫:“冰,護駕,護駕!”
冰沖入陳王寢宮時,刺客正舞刀向王的頭上砍去,王身邊的姫妾尖叫之后昏死過去。
劍光一閃,刺客的左臂被齊整整砍掉。
刺客倒在地上,陳王方才回神認出他來。“你……竟然是你……”刺客竟然是宮里的閹人,素來寡言的迂。冰一躍上前,劍鋒直指迂的咽喉,宮外人囂馬嘶,陳王再次尖叫:“冰,護駕,護駕!”
冰棄了倒在地上的迂,挽起陳王的臂膀,奔出寢殿,躍過宮墻,遁入夜色里……
逃
陳王的生母是狄族人。在冰的護佑下,陳王逃到了狄國,投奔舅父。除了冰,隨從不過十余人。
逃的路上,陳王一次次翻身下馬,面向都城的方向跪伏于地,頭埋在塵土里痛哭流涕。
籠罩在夜色里的都城,即便相距數里,依然能看到火光,聽到慘叫。陳王伏地痛哭,其他隨從也伏地痛哭。只有冰,一次次沉默地拽起陳王,將他掀上馬背,手揚馬鞭“唰”的一聲,馬便風一般疾馳而去。
日夜兼程八百里,陳王找到舅父后一病不起,冰衣不解帶守在陳王榻前。陳王每每從混沌中醒來,便抓住冰的衣袖說,沒了,什么都沒了……當斷不斷,悔之晚矣……本王還是王嗎?本王還算一個王嗎?說完又昏昏睡去。燙得像火鉗的手依然抓著冰不放。
一個月之后,陳王痊愈。八百里外,國都不再屬于自己,子民已不屬于自己,王后和妃嬪們悉數處死,幾個孩子也被斬草除根,這樣的處境,他唯有哀嘆,生無可念。
“君上,我愿侍您左右,輔以復國!”冰的話斬釘截鐵,陳王的眼睛里跳動起兩團亮光,但瞬間就熄滅了。冰看著它們黯淡下去,好像垂落夜的簾子。
冰忽然走了。陳王派人四處尋找,絲毫不見他的蹤跡。陳王悲戚,冰,你枉費了本王的器重和垂憐,走吧走吧,你們還有誰想走就趕緊走。
眾人匍匐在地,齊聲說,愿為陳王粉身碎骨,在所不辭。
七天后,冰又回了。他的右肩上有一條很深的刀傷,血跡染紅后背,他的坐騎剛進城就倒斃了。
冰單膝跪在陳王面前。原來他悄悄回到國都,潛入宮中,企圖行刺孤侯。哪知孤侯的身邊不論晝夜戒備森嚴,冰的劍剛剛刺進麗姫的喉嚨就被十名侍衛團團包圍,拼盡全力只能僥幸逃脫,而孤侯早已不見蹤影。
陳王輕撫冰的雙肩,無語凝噎。他從懷中掏出一塊玉佩,鄭重地放到冰的手中。“冰,本王不該懷疑你。這塊玉佩受先王所賜,跟隨本王三十多年,今日將它賜與你,從今往后,我們不再是君臣,而是兄弟。”
孤侯派出的刺客向狄國追殺而來。陳王仰天長嘆,“流離逃亡,如喪家之犬,本王愧對祖先啊!”
有人進言說逃到鄖國去。陳王心有所動,看了一眼冰,卻見冰的臉上凝固著遲疑。
冰,你說說,當下去哪里最好?
君上,天下之大,各分三十二國,軫國足以稱霸。不如……不如投奔軫國,想那孤侯不敢輕舉妄動。君上雖寄人籬下,但可休養生息,從長計議。
冰的一番話甚得陳王心。他想起先王素來與軫國國君交好,自己被冊立太子的那一年,先王曾向軫國進獻美女百名,以通報本國盛事。如今喪國之君投奔軫國,實無半分威懾之力,想來軫國國君多少也能念及舊情收容自己,他日再多方游說,或許還能為復國助一臂之力。
風塵仆仆,陳王帶領一干人去往軫國。離軫國越近,便是離鄖國越遠。鄖國,鄖國!馬背上的冰在心里默念著,已經有多久沒有再去想它,似乎已經慢慢將它遺忘。現在忽然有人說到它了,才發現它一直藏在心里。若陳王果真把它當作避難之地,自己還會緊緊追隨嗎?自己還會回到鄖國去嗎?
鄖國,是冰的家鄉。鄖國,是冰回不去的家鄉。
九年,陳王在軫國一住就是整整九年。正如他所希望的,軫國國君不僅給了他幫助和保護,同時許配他宗族之女為陳王妻。
這九年里,冰常常會從陳王身邊離開,一段時間之后又會回來。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做過什么,除了陳王。但即使是陳王,所知也不過大概。
直到第九年,陳王召集手下的幾位重臣。
諸臣從君巡游天下,離家九載,家中親人想必日日引頸盼望。如今時機成熟,歸國之期到矣。冰已為本王張起了復國大旗,數里之外,諸臣定能看到擁立本王的五十萬將士。
出發!
歸
四月,漫山的桃花開得正艷,映入水中,整條河似乎落滿了云霞。
陳王立在船頭,國都越來越近了,他胸中如春水蕩漾,漲滿了喜悅。九年,九年啊,我終于回來了,終于成為真正的王!
微風拂動,把陳王的感嘆一個字一個字送入冰的耳中。冰佇立在陳王的身后,不知為何,心里忽然生出憂慮和隱隱的愁。
冰,你看那兩岸緋紅的桃花,倒讓本王想到很多年前做的一個夢。那個夢里有一大片梅林,樹上開的全部是紅色的梅花,就像這桃花一樣燦爛。本王從沒見過那么美的梅花,還有花下女子撫的琴音,從沒聽過那樣的仙樂。可惜她蒙著面,真希望還能回到夢里,摘了她臉上的面紗,一睹神仙女子的芳容。
冰的心一點點往下沉。
冰,你當年求見本王,說你來自白鶴山。本王果真好奇,那白鶴山上是否有仙?待我完成霸業,倒要讓你給本王引路,護駕前往白鶴山。一萬八千里奈我何?
冰從懷里掏出玉佩,單膝跪地,將玉佩雙手托舉高過頭頂。“君上,此玉乃君上所賜,以示復國之心。冰侍君九載,深知罪之多矣。君上復登王位,冰實不敢假以王之恩寵,居功自傲。請君上收回此玉,冰愿從此別過,浪跡天涯。”
陳王看著跪在自己腳下的冰,眼神里有幾分意味深長。他多少能揣摩到冰的顧慮,他又何嘗沒有顧慮呢?他抬頭看向遠方,仿佛五十萬大軍盡收眼底,整座都城盡收眼底。可是,那五十萬大軍真的是本王能夠盡數掌握的嗎?
陳王把手伸向玉佩,又遲疑著收回。“冰,你起來吧。”他指向都城,“你看,船已經快到岸了。上岸之后,我就是一個真正的王。從那一刻起,我們將是君臣,但我們仍然還是,兄弟。”
陳王回到國都,朝拜祖廟,重登君座。九年前孤侯如何對待他這個侄子,今日他便如何對待自己的王叔。該斬殺的絕不手軟,該鏟除的絕不留情。
孤侯的殘黨余孽像莊稼地里的荒草,盡數清理,有僥幸者,誰不是聞風喪膽,倉皇奔逃。但有一個人沒有逃,不僅沒有逃,反而親自找上了門。
一天深夜,寢宮內一陣莫名的風來,差點撲滅了燈火。陳王從夢中驚醒,正要喊人來,卻看見眼前已經立著一個人。他揉揉眼,看清此人,駭得失聲,叫不出半個字。
站在面前的是迂!
冰!冰!陳王在心里喊著。迂似乎猜到陳王的心思,笑著說,“君上,您忘了嗎?今日冰不在宮內。”
陳王從慌亂中清醒過來,仔細觀察迂,他的左袖空蕩蕩的,那條臂膀已被冰斬掉;右手垂落在身前,身體向前微傾著,恭謹的姿態。
陳王終于能說出話來。“你……你竟然還敢出現在本王面前!”
“君上,我來,是因為您需要我,就好像曾經孤侯需要我一樣。”
“你幾度追殺于本王,本王只想手刃了你。你就是一個可鄙的奴才,本王要你何用?”
“君上,您需要的就是我這樣的奴才啊。我的眼里只有王,當年孤侯是我的王,今日,您是我的王。我和冰不一樣。我永遠效忠我的王,而冰,卻背叛了他的王。”迂的臉上浮起一絲猙獰狡黠的笑。
“你,你說什么?”
“君上,您一直不知道吧?九年前,冰入宮的時候,他是孤侯派來的刺客。他和我一樣,都是孤侯的人……”
冰
一連數日,冰都做著相同的夢。這個夢,他已經九年沒有做過了。
時隔九年,他又夢見了白鶴山。大雪初霽,白雪的掩映下,梅林里綻放的桃花像一片片紅云。他聽到了琴音,叮叮咚咚,像大山里緩緩流淌的細泉。他看到了白鶴,翩翩起舞,舞得枝頭的白雪紛紛揚揚。
但他沒有看到撫琴的紅衣女子。每次入夢,他都希望自己能循著琴音朝梅林的深處走去。隔了九年,他仍然清晰地記得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夢到的撫琴女。
她坐在梅樹下的雪地里,低眉撫琴,一身紅衣映襯得雪更白,天地更白。他聽得呆了,一只白鶴優雅地踱到他身邊,用嘴啄他腰帶上的流蘇,他都無知無覺。
琴聲停了。女子站起來,看著他。女子輕紗蒙面,他只能看見女子的眼睛,可是他覺得自己看得見她在笑。
“這白鶴山乃人間圣地。我與白鶴長居山中千年,從無生人闖入。真是怪了,今日竟然遇見了兩次。”
冰拱手施禮。“在下冒昧至此,無意打擾,還望神仙姐姐見諒!”
“既然是千年的緣分,那就是稀罕之客。但凡來過白鶴山,不虛此行才是我的待客之道。前世今生,紅塵萬丈,我定當為你指點一二。”
冰再次深深地躬下身去。“謝神仙姐姐指引。”
“在你之前,陳王剛剛來過。既如此,你且放過他吧。回去侍他左右,保他逢兇化吉,如此方可令你放下心中困擾,找到一個歸宿。”
一連數日,冰在夢里找不到撫琴女。但曾經撫琴女的身形姿態,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記得清晰如前一刻發生的事情。
冰反復回憶著夢,難道我果真應該去了,放下心中困擾,去找一個歸宿。走過一萬八千里的路途,就能找到那個歸宿。那里有白雪,有紅梅,有舞鶴,應該還有撫琴的女子吧!
貼身侍衛來報,曾經侍奉孤侯的閹人迂昨夜求見陳王,今日已被賜封為內宮總管。
迂!冰握緊了拳頭,骨頭發出嘎嘣的脆響。看來,有些事情陳王已經知道了。迂說出去的那些話,冰已經沒有任何解釋的必要。
怎么解釋呢?難道還要匍匐在王的腳下,把那些傷疤撕開,讓它再一次鮮血淋漓?
冰從懷里拿出玉佩。該物歸原主了。侍陳王左右,保他逢兇化吉。神仙姐姐交托的事情已經做完,這枚玉佩只是一個王賜予下臣的使命,何曾真正有過兄弟之情?君就是君,臣就是臣。連臣都不是啊!冰從出生的那一刻起,不就已經打上賤奴的烙印嗎?
冰是賤奴,他出生的那個家族全部是賤奴。冰生在鄖國,從懂事開始,他就看到所有親人被王族任意奴役,欺凌。父親說,認了吧,這就是你的命!母親說,低下頭,別給家里闖了禍。
可是冰十二歲的時候還是闖禍了。闖了大禍。這時的父母反而不再膽怯了,保護他連夜逃出了鄖國。因為冰,這個卑賤的家族被斬殺四十六人。
是孤侯收下了少年的冰。并且在魔鬼似的訓練下,讓冰成長為像冰一樣冷,像鐵一樣硬的男人。可是,冰的心里永遠懸著那四十六顆血淋淋的人頭。
孤侯是王,陳王是王,天下有太多的王。無論冰走到哪里,跟從誰,他都只是跪在王腳下的男人。
冰走了。統領陳王五十萬大軍的冰走了。誰也不知道他什么時候走的,他去了哪里。
陳王大怒,欲派精兵找到冰,將他治罪。忽見榻上一枚玉佩,正是親自賜予冰的那一枚。他沉吟片刻,無力地揮揮手。
由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