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不知這旗為何不能倒,父親能倒下,兄弟袍澤能倒下,甚至將軍也能倒下,唯獨只有我持著這旗不能倒,要錚錚立在這血泊中。我是旗,也是怒驍的氣,兄弟們和將軍的血染了這面旗,這是怒驍的血氣,定要讓它氣沖斗牛。? ? ? ? ? ? ? ? ? ——杜風
一
杜風拿著銹跡斑斑的大柴刀,與并不相稱的身形費力劈著小院中粗腫的木柴。隨著“咔咔”聲中,沒有任何防備功能的破爛院門被人從外面推開。
杜風抬起頭,看見來人是一個穿著錦衣的中年大漢,目色深沉,手里捧著一個瓷罐,高大的身影將杜風整個人都罩在其間。
“你找誰?”杜風沒起身,握著劈入木柴中的刀柄,大咧咧開口問道。
“你就是杜風嗎?”那個中年大漢聲音低沉卻異常清晰,聽在杜風耳中有種不容抗拒的意味。
杜風這下起了身。自己自小沒了娘,那不靠譜的爹出去打仗了,一年到頭在家的時間在杜風的記憶中一個巴掌都數的過來。自己平日里就在市井里摸爬滾打,賺些小工錢夠自己一個人吃吃喝喝,可是聽他說出自己名字,自己卻也從來沒印象認識這樣一個人。再說看他那身衣服,雖然看起來沒多氣派,可是那料子在眼力不低的杜風看來卻是極好的蜀錦。如今西蜀在慶國剛建國不到十年就閉了來往通商的關口,如今穿得起蜀錦的非富即貴。
大方的應承下來自己就是杜風,那人聽見杜風承認后也沒有說什么,只是大跨步走上前去,把手中的瓷罐遞給杜風,聲音依舊低沉,短短說了聲:“我送你爹回來了。”
杜風一下子忘了接過來,就呆呆看著面前的中年大漢。那大漢也不急,依然雙手捧著那小小的瓷罐懸在半空。好半晌,杜風微開的嘴巴動了動,想要說些什么,手卻重若千鈞般輕輕抖著接過了那瓷罐。
兩人就這樣站著,陽光從大漢身后照射過來,使人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而杜風捧著裝有父親的瓷罐,頭一直埋著,肩膀一聳一聳的無聲抽泣著。豆大的淚珠一顆一顆掉下,順著瓷罐清亮的潤漿外壁又低落在地上,在夯實的黃土上濕成幾朵梅花印。
杜風他爹杜九出去打仗,杜風一個人在家,即使他爹拜托了隔壁的張大嬸照看一二,可是那幾兩銀子能讓一個外人有多盡心盡力。到現在杜風沒有學壞像一般地痞無賴一樣晃蕩街頭,也是杜九每次可數的回家中“辛苦教育”的功勞。
杜九學著軍中的墨痕軍師來了個武教和文教的方法。武教便是柴棍巴掌任杜風挑,不打得杜風記憶猶新杜九不肯停。至于文教那就好多了,在父子兩人擠一張破木床上,杜九就開始胡吹亂侃,說些軍中的趣事和一些將士們的訓練和戰斗。特別是說到一些亂軍奪帥,烽火破城的事時杜風更是一陣神往。
杜風知道自己爹是在將軍身邊當親衛,可是他也并不理解這是要干什么的,只是覺得那些故事里沒有自己爹多少有些遺憾,誰不想自己有個英雄老爹?“老子不行小子上。”這是杜風聽了幾次紅色教育后的想法,而杜九的目的也達成了。杜九不怕戰場刀兵無眼,更怕的是杜風學成地痞浪蕩兒,這在身為軍人的杜九眼中是無法想象的。至于培養兒子讀書考舉人,杜九想了想,回老家看了下自家爹和爺爺的墳頭,拍了拍頭砸吧幾聲又入征去了。
想了很多,杜風感覺自己的淚水像是掉了線珠子一樣,止也止不住,漸漸地,“嗚嗚”的哭聲開始小聲的傳出來。杜風抬頭看了看面孔隱沒在陰影中的大漢,淚眼朦朧中他抽噎起來,胸口像憋著一塊鐵塊,一陣陣的發疼。
哭嚎中的杜風沒有發現,那大漢的手動了動,握緊了又松開,重復了數次,最終開口化作一聲長嘆,一只大手輕輕搭在了杜風抽泣聳動的肩頭。杜風對此恍若未查,眼淚已經把他臉整個浸濕,帶著鬢角的頭發雜亂站在一起,鼻中也不時哼著鼻涕,自始至終那哭聲卻是很壓抑。
哭得額頭已經微微發麻,耳中也似乎傳來一聲聲“嗡嗡”亂響時,杜風往后退了一步,掙開了大漢的大手,用著仍然在抽噎說不出完整話的聲音一頓一頓的說著:“我爹…我爹說……他死了…我…我…不能……哭。”
用盡全身力氣說完這句斷斷續續的話,杜風一下子張開了嘴,屬于十六歲少年失去父親的痛苦和無助頓時在這破敗的小院中傳開來,隔壁院的黃狗也驚得叫喚起來,頓時,傷痛欲絕的哭喊聲和狗吠聲一聲聲不絕的蕩漾開來。
二
黃沙陣陣,滾滾天地間入目的只有一片暗黃。
杜風坐在一輛滿載著糧草的小車上,聽著轆轆的車輪聲和附近軍紀官不時傳來的呼喝聲,距離他安葬好父親的骨灰已經是一月過去了。
那日,放聲大哭了一場的杜風最終還是面對了父親不在的事實,在那個送杜九骨灰回家的大漢幫助下,最終成功的把杜九的骨灰入殮好,葬在了杜風爺爺的墓旁。
就在那矮矮的墓碑旁,那大漢問了杜風有什么打算。杜風紅著眼睛,跪在杜九的碑前,堅定地開口求那大漢帶自己從軍,自己要上戰場,要替父親報仇,要殺盡氐人。那大漢聽后搖搖頭,并沒有說明原因,反而拿出了幾張銀票塞在杜風手中,好好囑咐他找點生計過活。
杜風將手中的銀票狠狠的撒在一旁,整個人頭往前一砸,雖說是野外草地,可是地上粗糲的碎石砂礫也將杜風的額頭劃破幾道口子,傷口處血跡斑斑。
那大漢彎腰抓住杜風手一提,整個人將跪倒在地上的杜風提了上來。看見在手中仍然兀自掙扎的杜風,那眼中滿是不甘和悲痛的眼神,大漢將他放下,聲音軟了幾分,
“三日后你到城門口等我。”說罷就不理杜風轉身離去了。
三日轉眼而過,杜風收拾了自己幾套厚點的衣裳,打成一個包袱背在背上,天不亮就在城門口等著城頭士兵晨起開門。
在杜風難以置信的揉眼睛中,他發現了在迎面而來長龍般隊伍最前面,一名身著鐵血鎧甲,不怒自威,胯下駿馬神駿非凡的人就是三日前自己家中的大漢。看著他身后一道鮮紅色的大旗,旗桿頂的槍尖在初升的太陽下泛著冷光,旗迎風招展,其上金黃色的“怒驍”二字似乎在燃燒,閃閃發光,杜風看得愣住了。
大軍很快就通過了城門,那大漢并沒有下馬和杜風交談,只是在隊伍的中后方跑出一著鎧的胖子,胖胖的臉上的肉擠滿了頭盔,堆笑著走過來一把攬住杜風肩膀,親熱的開口:“你就是杜風吧,哎呀,看這小模樣俊的,沒想到老杜一大老粗也有這么俊的兒子。我是將軍扛旗,也和你爹是老兄弟了,我叫羅石,你叫我胖叔就行了。這次是將軍吩咐我來安頓你的。”看見杜風臉上對自己不自然的防備之色,那讓杜風稱自己胖叔的人樂呵呵開口解釋道。
杜風本來還在腹誹那羅石的肥胖樣子怎么上的了戰場,可是隨后像是想明白什么似的,吃驚的開口問道:“胖叔,你說那騎在隊伍最前面的人就是將軍?”
看著杜風眼中的難以置信,羅石樂呵呵的摟著杜風走向隊伍,邊走邊說:“沒錯,那就是咱們怒驍軍的征西大將軍了。怎么,不信?”看著仍然是恍恍惚惚的杜風,羅石的語氣突然就低了下去,有點焉兒了的茄子一樣繼續開口解釋道:
“你知道你父親戰死的經過吧?那天氐人大軍中派出死士,扮做普通士兵,在下了停戰牌,雙方收斂戰死袍澤尸骨時,竟然沖向還沒歸營的將軍想要刺殺他。”說到這里,羅石臉上的表情變得猙獰,語氣也是不善,“那幫狡猾無恥的氐人,你爹和你胖叔一幫親衛本就經過一場大戰疲累不堪,那時真是兇險,其中的一名死士袖中竟然帶有裝著‘毒皇水’的皮囊,也就是你父親發覺到不妙奮身撲向那死士,將原本扔向將軍的毒藥全部被你父親擋下,雖然最后死士全部被屠光,可是你父親身上本有傷口,受了那毒,毒素攻心,撐不到當晚就去了。那晚上是將軍陪你父親最后一程的。”說到這里,羅石停下了話,旁邊的杜風也是早已經低頭不語,沉悶走著路。
良久,杜風抬起頭,眼眶些許濕潤的他強撐出一個笑容,“沒事的胖叔,我爹以前總和我說那攻城拔寨,勇奪亂軍敵首的英雄事,如今我爹死得其所,也是大丈夫了一回。我這次來就是要幫我爹報仇的,一定要屠盡那可惡的氐人,我不會讓我爹蒙羞的。”
看著杜風勉強的笑容和最后那眼中刻骨銘心的恨意,羅石臉上閃過幾絲不忍。還好他掩飾很快,打了個哈哈,又恢復成那笑容滿面的樣子,拍了拍杜風的不太壯實的肩膀,嘖嘖開口道:“那小風你就要好好練練身子,這瘦弱樣可當不得你爹一半了啊,等日后胖叔帶你好好砍那可惡的氐人腦袋來祭你父親。”聽著羅石要自己練身子的勉勵話,自己看了他一身顫顫的肥肉,想說“彼此彼此”的話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兩人走進軍伍中,安排了杜風先待在后方運糧隊里,然后羅石便離去了。而杜風就呆在這運糧隊中,隨著大軍緩緩出關,穿過呼延蘭庭,越過陰山,行走了快一個月后終于進入了這古敬戈壁,而這也就意味著離前線大軍不遠了。而在這一個月中杜風也再沒有見過那帶自己父親骨灰到家的父親,反而是羅石隔幾天就來找一次杜風,和他說些這塞外風情和行軍的一些小經驗,順帶著教杜風一些熬練筋骨的軍中把式。
就在這樣日復一日的趕路中,杜風一邊領略著蒼茫的大漠黃沙,一邊有意識的熬練自己的筋骨,行軍途中的艱苦和塞外不缺的牛羊肉,杜風的身子也慢慢的拔高了幾寸,肩膀也闊了幾分,整個人顯得精壯了許多。而在此時,經過漫長跋涉的大軍也終于來到了前線大營,而蘇林此刻便楞在著面前數之不盡的白色大帳軍營面前。周圍不時列隊規整走過的士兵和硬著風獵獵作響的衛旗,杜風心中一股激動和豪情似要跳出胸膛。
是啊,這就是我以后的生活了,爹,你在天之靈看著兒子,一定不給你丟臉。杜風握緊了拳頭,久久不放。
三
“不,我不要。”一處帳中,杜風一臉倔強的盯著眼前的人,嘴中連連否決著。
杜風回話的那個人正是送杜九骨灰回家的征西大將軍高延青。此外,帳中還有站在杜風身旁不斷向杜風使臉色的羅石以及一個坐在高延青身后一丈處的青衫綸巾中年人,下頜幾寸黑須,顯得很是儒雅。
此時杜風顯得很是激動,無他,就是因為聽見了自己的去處。
起先胖叔來找他說將軍要見他時,他倒是激動莫名,想著自己馬上就可以披甲執銳,斬殺害死父親的氐人時,他就內心一陣激蕩。可是一聽見高延青說出火頭軍三個字時,杜風滿心期待頓時飄得一干二凈,想也沒想就開口拒絕道。
“哼,你既已從軍當得守軍法,軍令如山,豈有你喜惡挑選之理。若不從,領二十軍棍再去。”那高延青當下一聲悶哼,語氣略帶嚴厲地開口叱責道。
杜風畢竟是半路從軍,此前也從沒有感受過軍紀森嚴的道理,如今被高延青一咄,心中也是一緊,本想殺敵報仇可是如今卻只能在后方燒火蒸飯,心中委屈和不甘,忍住了想奪眶而出的淚水,當下便不管不顧轉身掀開營帳大簾沖了出去。
帳中的胖叔當下就站不住了,向高延青一抱拳,未待開口,高延青擺擺手道:“老羅,你去帶他去火頭軍報到,好好和他說一下,老杜畢竟是為我而死,當初老杜最后求我就是好好照顧他兒子。我本不應該召他來軍中,可是他也是那一副死不從命的模樣,我才帶他來軍中,如今也只有安排他在后方軍中能安全一些了。罷了,你下去尋他吧,該說的不該說的你也懂。”
聽得高延青語重心長開口說這一番話,被高延青稱為老羅也就是照顧杜風一路的胖叔,雷厲風行的又抱了一拳,道了聲“遵命”便急匆匆轉身掀帳走出。
待羅石不見身影,高延青轉身苦笑了一聲,對著那端坐不動的中年人開口道:“墨痕先生,讓你見笑了,這小子還真是像他老爹,當初選親衛時他爹也是這般倔強,分毫不讓。”
那青衫中年男子不以為意,微微笑道,“無妨,這才是赤子心性,況且那孩子也看得出來,一心想殺敵替他父親報仇,將軍的苦心他日后定會明白的。”
高延青先是點點頭隨后又是一搖,“他父為我舍生赴死,我唯有好好保存他獨子,就算不被他理解我也不在意了。好了,軍師,不談這個,最近氐人軍帳在我離開回京籌糧期間可有異樣?”
四
杜風拿著一把柴刀,無聊的坐在一段還算平整的木樁子上,手里有一下沒一下的亂劈著眼前的一大摞木柴。
自從半月前從高延青帳中沖出來以后,杜風被尾隨而來的羅石強拉硬拽的來到了火頭軍的營地,一路上不停勸慰著杜風,可是杜風滿肚子怨氣哪里聽得進,倒是浪費了羅石不少口水。來到火頭軍營地,那火頭軍的軍官竟是一個比羅石還要肥胖上兩圈的壯漢,站在杜風面前就是一堵墻。那軍官哈哈和羅石打了聲招呼,知道杜風是自己的兵后,也是如羅石當初一般一把親熱的拉過杜風摟住,哈哈打趣著。
心中再有百般不愿,明白自己此時已經深入大漠戈壁,無處可去的杜風只得認命待在了這火頭軍中,每日幫著原先的老兵們劈柴燒火,至于擔水這活兒,火頭軍里的老兵還不敢讓毛手毛腳的杜風干,畢竟在這古敬戈壁里,水可是不太好尋。
巧的是,火頭軍的軍官竟然也是姓羅,叫羅開泰。這倒是一個好名字,不過還是讓杜風好一陣不解,難道這姓羅的就這么容易吃胖?無奈,為了和羅石區分開來,杜風叫羅石就像原先一般稱呼他胖叔,至于羅開泰則是在胖叔前面加了個大字,成了大胖叔。這倒是讓羅開泰高興了一下,說是壓了那廝一頭。
至于杜風自己,火頭軍中人人大他一頭,又從羅石口中知道了杜九的事,知道杜風就是他兒子,這讓大家伙在親近中又帶了一點同情。平日里也不讓他做些什么臟活累活,有些好肉好菜的專門給他留一份。這份溫情讓剛剛喪父的杜風也是一陣感動,呆的日子長了,也就慢慢的不再排斥呆在這火頭軍中了,只是自己依然還會想起父親戰死還有那夢中面目猙獰恨不得一刀刀砍殺的氐人,心氣自然是好不起來。在他來軍中半個多月了,和氐人也并沒有爆發太大的沖突,雙方隔著一條大裂谷而峙,時不時有小規模的騎兵沖突。而杜風在沒有活干的時候會自己來到大營的后方,靠著扎營的粗大木樁,看著落下的桔紅色大日,一言不發。
羅開泰是極喜歡這小子的,人長得清清秀秀,也特別有禮數,叫人都是叔長哥短的,哪里像軍中的那些大老粗開口閉口就是直娘賊的,做飯的。看著每天帶著落寞的杜風,羅開泰粗人一個也不知說啥勸勸好,想了好半天,右手握拳往左手掌一錘,暗道一聲:“有了。”說罷便樂呵樂呵扭著大屁股去布置大家伙做晚飯去了。
入夜,羅開泰領著火頭軍的弟兄們把一桶桶飯菜送到各營,然后自己提著一個食盒,在讓中軍主帳前的衛兵檢查了一下后才走了進去。
“今天倒真是稀奇,怎么是你羅胖子來送飯了?”正埋頭盯著大帳墻上掛著地圖的高延青看見來人,奇怪的問道。
“沒事沒事,就是今天弟兄有點忙不開,再加上許久沒見過將軍了,我就親自送來了。看來將軍身體還是挺硬朗啊,這話說得,嘖嘖,中氣十足。”羅開泰笑瞇瞇的將食盒放下,一一取出其中的飯食,然后開口拍著馬屁,還翹起了粗短的大拇指。
看見羅開泰如此,高延青也是笑了。他端起碗扒了一口,然后裝作不屑的樣子,開口道:“羅胖子,你也是軍中老人,跟著我行軍也有十多年了,還就是你做的飯我才吃的慣,如今你來肯定是有事的,還不速速招來。”
羅開泰心下一喜,暗道有戲,臉上卻是笑容更甚,“哎呀,將軍喜歡吃我羅胖子做的飯那才是我的榮幸,這些年跟著將軍打了一場場漂亮仗,我羅胖子也是光榮的緊,想想咱怒驍軍,就是我管的這一火頭軍別人也是搶著要進…”
“咳咳…羅胖子,夠了,說正事。”高延青受不了羅開泰的滔滔不絕,趕忙打斷他的話頭。
羅開泰也是個明白人,懂得見好就收的道理,當下也就收下一幅阿諛樣,開口道:“是這樣子的將軍。前段時間不是送了名新兵來我火頭軍嗎?就是那個叫杜風的,我想想能不能幫他換個步卒營啥的…”
“怎么?那小子在你手下干不好還是得罪你了?想派他上戰場。”高延青玩味的盯著羅開泰。
羅開泰臉頓時皺了起來,額頭和臉頰的肥肉全擠在一塊,眼睛都快看不見了。
“天地良心啊,將軍,那小子我火頭軍上下誰不喜歡得緊,誰想盼他不好的。本來來咱這火頭軍做事,打仗打不著,還有油水吃,看我羅胖子這身肉將軍不就知道了。可是杜風他一天到晚精氣神兒全散的,看得都讓人心疼。我跟了將軍這么多年也清楚將軍送他來咱火頭軍也是想讓他安全些,可是人家爹死了,這殺父之仇將軍你攔著就忒…忒…”說到最后,羅開泰開始扒拉著肚子里除了油水外少得可憐的墨水,硬是憋不出話來。
“唉——”聽到一半,高延青就清楚了。
“羅胖子,你也懂我高延青,對手下將士兄弟如手足。杜風他爹為我而死,我不能不管他。杜九咽氣前希望我好好照顧他兒子,我不得不這樣子做啊。”
羅開泰聽后也是微微沉默了少許,“杜兄弟為了救將軍而死,肯定是沒有悔意的。他是軍人,將軍也是軍人,難道杜兄弟口中的好好照顧杜風就是像個懦夫一樣活著不敢像個鐵血軍人一樣上陣殺敵,報父仇,酬國恩嗎?”
高延青看著像是變了一個人似的羅開泰,可是后者一說完馬上又縮了縮脖子“嘿嘿”笑了幾聲又是一副市儈樣。無奈的搖搖頭,高延青心中是有被羅胖子說動些許,可是隨即又想起了那晚杜九滿身的黑斑還有那氣若游絲的聲音,動搖的心又堅定起來。
早就盯著高延青臉色的羅開泰眼珠子在小眼睛里咕嚕一轉,搶先開口道:“將軍,不如咱們來打個商量?”
高延青示意他說下去,羅開泰就想了想,然后開口道:“將軍,讓那小子上戰場傷到哪我羅胖子也不安心,我想的就是能不能既讓他能上一下戰場,殺一兩個氐人,收收他的心,等過了一年半載的,將軍肯定將那氐人打得落花流水了,也就可以讓他回去過安生日子了。他還是個新兵蛋子,說不定到時頭次看到血肉橫飛下次就嚇得不敢再叫嚷上戰場了,安心跟著我羅胖子做做飯。”
高延青心中想了一下,覺得有些門道,不自覺的點點頭,可是隨后又皺眉:“你這法子倒是可行,就是要把他安置在哪一營里呢?這戰場上刀劍無眼,我也不一定顧得他周全。”
羅開泰笑了,“哎呀,將軍,你這就是當局者啥,旁觀者啥的,讓他跟在你身邊出去見識一下不就好。你身邊有親衛保護,大不了放在軍中扛旗旁邊,就我那本家胖子羅石那,他不也挺照看杜風小子的,他那旁邊還有幾名護旗兵,也護得著杜風周全了。”
高延青也是被羅開泰一言驚醒夢中人,點頭道:“可以,那就這樣子定了。那小子倔得很,不讓他安下心指不定出什么事呢。你就回去和他說下,等大軍準備攻營了我再差人去領他。”
“誒誒誒,好的,那我就先去和他說下這事,他知道了指不定該有多高興呢。將軍你吃飯,我就不打擾你吃飯了,東西我等下派人來收,你吃,快些吃,不然該涼了。”羅開泰邊說邊笑著扭著身子退后幾步,然后轉身快步出了營帳,那“涼了”兩個字還是在帳外隱約傳來的。
看著迫不及待的羅開泰,高延青心下也是一笑,自己也是解決了一塊心病,也就沒計較他亂軍規的事了。
五
自從羅開泰那天回來找杜風說了自己有機會上陣殺敵的事后,杜風歡喜的是一蹦三尺高,一掃前段時間的煩悶。而羅開泰自然沒和他說這其中的貓膩,只是單純的告訴他高延青會帶他上陣殺敵的。然而這漏洞百出的話在狂喜狀態下的杜風自然不會去深究,嘴里只是絮絮叨叨著該鍛煉了,該磨刀了。看著激動不能自已的杜風,羅開泰也是滿心的歡喜,一開心下,第二天的軍卒們就發現自己碗中的菜竟然味道竟然重了,不再是淡得像白水煮開的一樣。
羅石來找杜風,發現杜風竟然破天荒的在拿著一把軍中制式砍刀對著一根木樁比劃著劈砍著。聽杜風說了消息后,羅石雖然覺得其中可能有些古怪,可是看著杜風的興奮勁兒和嘴里不斷念叨著的“爹,我快可以幫你報仇了”之類的話,也就不忍揭破,反而是和他講了一些臨上戰場廝殺保命的經驗。
時間一晃而過,塞外的風景清一色的黃沙漫天,你可以選的只是這黃沙飛舞的程度是大還是小罷了。杜風從來沒有一次感覺到時間過得如此之慢,他每天盯著橘黃色的太陽和昏黃的遠處戈壁融為一體落下,然后在滿天星斗中懷著明日殺敵的想法睡去,如此反復又是五天過去,終于,在第六天,機會來了。
中軍大帳中,高延青端坐首位,身側是依舊一席青衫的墨痕先生,再其下則是各營統帥。帳中一片肅殺氣氛,凝重至極。
“諸位,昨夜氐人派出百人小隊妄圖火襲軍中糧草,斷我退路。但正好弄巧成拙,不僅來犯者被斬盡,又通過其中活口逼問下得知氐人大軍昨日糧草輸送遭遇沙暴,運糧隊皆行蹤全失。其現存糧草僅余數日所用。如此一來卻不得不出兵襲我軍糧草,妄圖迫我等退軍。如今有此等良機,我們盡可多等兩日,待其糧草用盡倉皇撤軍時正好夾尾痛擊,定叫氐人大軍損失慘重。”高延青用帶著喜意的聲音說出了自己的計劃,因事情急迫,沒有找墨痕軍師事先商量,所以此時眾人聽后也覺得是這個道理。如今地方勢弱,底氣不足,我自巍然不動如山,任你奈我何就是此理。
眾人之中墨痕軍師沒有太過贊同,微微想了想,待眾人商討聲靜了一些后,方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將軍所言甚有道理,但這乃是守成之策,防久必失,此不得不防。且氐人乃昭武九姓余孽后裔,生性殘酷剽悍,若是其在這兩日內不顧犧牲強攻我營,我營必有傷亡,在此良機下有如此犧牲實在是得不償失。這從氐人開始派人毀軍中糧草便可以看出。兔子急了還要人。”說到這里,座下有個披鎧將領笑了,略帶猥瑣的開口道:“這感情好,軍師說那氐人是兔子,就是不知咱們有誰喜歡走那旱道的有沒有?哈哈”說罷,眾人便開始用男人才懂的淫笑聲此起彼伏應和起來。
看著座下的混亂,高延青哭笑不得,雖說軍中在外一年半載是常事,而自己在軍中又不準設軍妓,幾萬人的大老爺們,這欲火無處發泄,如今一談到這些,那些個花花腸子就都被勾起來了。
瞄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墨痕軍師,看其臉色變得深邃起來,高延青暗道不妙,連忙制止座下眾人,專心聽墨痕軍師妙計。
看見眾人停止哄笑,知曉軍中這幫人秉性的墨痕也沒有太過理會,重新理了下思路,又開口說道:“之前我說的乃是將軍之策的一些可能突發意外,不得不防。接下來我要根據這個好機會獻上一策,而這一策乃與將軍的守成之策相反,乃是銳取之策。”
看了看下方眾人一臉嚴肅等著自己獻策,墨痕心中略帶滿意,“兵法有云,守則不足,攻則有余。善守著,藏于九地之下;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故能自保而全勝也。所以,計一,可將計就計將軍中已經得知氐人糧草不足之事傳之對方耳,并收縮全軍陣營,假裝防守陣勢。如此既可以亂對方軍心,又可使氐人猶豫于撤兵亦或是強攻,此乃攻心麻痹之舉。計二,將軍暗遣全軍將士做好出戰準備,在破曉時分強攻。”說到此刻,墨痕軍師一掃文人陰柔,口中語氣鐵血錚錚。
隨后他又解釋了一下,“之所以破曉時分強攻乃是此時是一人睡覺最沉,意識最模糊時刻,以無心算有心,必定大勝。若是老天做美,使氐人敵營中自己嘯營,那我等可坐享其成,氐人休矣。”最后一字落下,墨痕滿足的呼出一口長氣,每每這時便是他最得意的時刻,再加上座下眾人認同贊賞更讓其痛快。
果不其然,其下眾人畢竟是沙場悍將,更是喜歡直來直往主動出擊,雖說高延青的計策犧牲比較少,但是眾人一介軍伍哪有貪生畏死之徒,況且軍功也不是守來的,唯有主動出擊才是王道,最好的防守便是攻擊就是此理。
而座上的高延青聽墨痕說出此計策后細細思量也覺得甚是精妙,自己那策仍然稍顯不足。當然高延青并不是一個嫉賢妒能之人,縱橫沙場這么多年自然聽得進他人之言。當下便拍板決定下來,全軍動員,按照墨痕軍師所說有條不紊的展開了,一時,龐大的戰爭機器開始運轉。
而杜風正是在此刻被羅石帶到了高延青的大帳中。
六
古敬戈壁的晝夜溫差極大,夜風吹過如刮骨鋼刀一般,吹得人面頰生疼,就連呼出的氣體也被液化成白茫茫的水霧。臨近破曉時分,高延青率著五營中精銳將士共五千人,趁著星夜悄悄往氐人大營前行。
說是星夜倒也不太對。戈壁自是廣闊無垠,從這一頭望向那一頭,浩蕩千里,極盡目力之所能視仍不到邊界,而這戈壁灘上的天空自然也是別具風情。
在眾人頭頂是碩大的星辰和白玉京,光輝燦燦,夜空猶如靛青色的蜀錦般光滑柔膩。往遠處天邊延伸而去,那色澤漸漸變淡,呈現著漸次的色彩。直到最遠的天邊地平線上,才成了略帶青色的魚肚白。頭頂一面天空,卻是白日與黑夜并存,星辰與初陽并行,讓人感嘆造物之玄妙。
然而如今待在高延青不遠處的杜風卻沒有心思欣賞頭頂的美景,只是緊緊跟著前行的部隊,內心又是忐忑又是興奮。忐忑的是如今自己第一次上戰場便是這種星夜奔襲敵營的驚險事,興奮的又是自己渴望好久上陣殺敵,為父報仇,醉臥沙場的生活就這樣開始了。
跟在他身邊的是一名披著甲胄頭盔的羅石,旁邊還有圍著羅石和杜風兩人的帶甲士兵六人。興奮的杜風想當然的認為自己是跟著這一小隊,絲毫沒去想為什么身旁的羅石羅石為什么擎著自己當初在城門口看見的怒驍軍旗,或許旗頂的槍頭可以傷人?
一路疾馳無聲,當杜風已經跑得雙腿酸脹時,隨著前方人的號令,這一突襲部隊有條不紊的停了下來。
眾人星夜奔襲了三十里,前方不遠處便是氐人大營門口了,而此時遠處天邊的光亮也漸漸開始蔓延過來。隨著高延青命令的傳達下去,五千人就地修整,用黑灰色麻布包裹主自己的刀刃鎧兵,防止刀身反光被氐人瞭望塔的守軍發現。又在寒風中就著行軍囊中的冷水吞下了行軍的干糧。
一刻鐘過后,眾人收拾好一切,隨著前方領軍的前進,更加開始小心翼翼的推進。到了此時,任何的疏忽都有可能功虧一簣。
在離氐人大營還有百米遠時,高延青示意身邊親衛,那親衛聞言得意,向軍隊主官傳遞下尖鋒營破門的軍令。
一道百人小隊仿佛黑色洪流中分出的直流加速往前方奔去,悄無聲息的用飛爪攀上營門的瞭望塔,干凈利落的解決掉守兵,余下十人在營門處接應,其余人等就迅速分散進氐人大營,仿佛清水入墨般消失無蹤。
剩余的大軍順利的進入氐人大營,即使久經沙場的高延青,到此時都覺得有些太過順利了,那些巡邏衛兵為何沒有出現?高延青心里開始有了不好的預感,可是此時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若是此時撤兵,后門大開留與氐人,自己必定是偷雞不成蝕把米。
“殺——殺——”就在此時,前方大大小小的氈皮帳里涌出了全副武裝的氐人士兵,圍緊了高延青五千人的隊伍,仿佛洪水圍繞般抱成團的蟻球一般。
“該死,中計了,那氐人俘虜的情報是假的。”高延青心中咯噔一聲,心中頓時了然。
杜風在高延青不遠處跟著羅石,突然遇見這種變故,心中一慌,頓時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頓時求助的望向了羅石,握著兵刃的手也開始微微發抖。羅石低聲向杜風說了句“別慌,聽將軍的。”便不再做聲了,凝重的望著前方氐人的大軍。
前方氐人大軍猶如潮水般往兩邊散去,讓出中間的一條道路。
只見來人是一名騎著高頭大馬的氐人,深眼眶,身邊跟著數名帶甲衛兵,麻黃色的頭發在四周火把映襯下更顯桀驁。來人用蹩腳不太熟練的慶國官話,帶著計謀得逞的得意神色,囂張的叫著高延青的名字。
高延青畢竟久經沙場,雖說被人奉為常勝將軍,可是也并不是未嘗一拜,勝敗乃兵家常事,他自不會對此耿耿于懷。
他駕馬輕吁一聲,從隊伍正中隔著前方步卒大聲傳達著軍令,未曾理會氐人的挑釁話語。所幸此時眾人進入氐人敵營未過于深入,里營帳大門處不過七八丈遠,此時看見高延青出來主持大局,略微有些騷亂的隊伍平靜了下來。在各營各級軍官的指揮下,前軍變后軍,隨著一聲“殺”字傳出,數千人的隊伍仿佛尖刀撕裂布帛般往后方密布的氐人軍陣沖去,一時間,刀兵相接,嘶喊馬鳴,血肉飛濺,注定是一個流血夜。
坐在馬上的高延青借著馬勢高高劈下,砍翻一名又一名胡亂沖上來的氐人,旁邊身著怒鎧,肩系紅披的親衛們拱衛在高延青身旁,使周圍混亂的敵我雙方不會渾水摸魚沖殺近前。
高延青心中有過憤怒,卻也沒有后悔,為將者當言行鼎定,況且今晨突襲氐人大營也是自己同意的計策,也怪不得軍師,唯有自己大意未去甄別消息真假方才造成如今局面。看著周圍自己浴血拼殺的士卒,又看著遠方已經明亮起來的天空,高延青清楚,即使突圍出去,此次必定是損失慘重了。
杜風被羅石幾人夾著,順著人潮往后方涌去。周圍不時有氐人混雜著他們自己土話和慶國官話叫囂著沖上前來,杜風也聽見了似是“斬旗”之類的話語,不過此時杜風狀態卻并沒有多好。
正如之前羅開泰和高延青所說那般,可能杜風此前一直想著戰場沖鋒只是憑著胸口一股熱血,再加上此前聽自己父親吹噓的沙場豪情,更是涌出了一股“醉臥沙場君莫笑,縱死猶聞馬骨香”的豪情闊意。可是如今刀刀入肉,血沫橫飛,不論敵我就是滿臉猙獰的景象讓此前從未經歷過的杜風瞬間就呆愣住,不知該干什么,就連手中刀也似乎是有千斤重,手臂僵硬的沒辦法屈伸出刀。
所幸羅石一邊擎著軍旗,一邊拉扯著杜風不斷前進,身邊的護旗兵也是奮力砍殺著氐人,不讓對方突破。杜風就這樣呆愣楞的往外木然跑去,濃濃的血腥味混雜著兵刃的金鐵味道讓杜風幾欲作嘔。突然,右手邊的一名護旗兵躲閃不及,被三名氐人一下砍傷撲倒,整個防守圈子頓時首尾不接起來,就連雙手持旗的羅石也改為單手持旗,右手也是拿著一柄長刀,護著身后的杜風。
杜風腦中仍然是一片暈眩,不知該如何是好,任憑羅石拉扯著他東奔西走。“鏗——哧——”一道劃破鎧甲,鐵刃入肉的聲音清清楚楚傳進杜風耳中。杜風在這短短的半個時辰內已經聽見不知多少次這種令人心懼的死亡之音,可是這一次,聲音傳來的卻是自己的胖叔了。
羅石終究是力有不逮,被一名偷襲的氐人一刀劃破腹間鎧甲,深入肉中,鮮血頓時就涌了出來。羅石左手握緊了旗桿,整個人不由的晃了晃,急忙抬頭去看軍旗是否出事。只見鮮紅色的旗面被噴染了許多血跡變得有點暗沉,繡金色的怒驍兒子迎著遠方射來的金燦燦照樣也開始泛著流光溢彩的光芒。
心下些許放松,他轉身看了看身后的杜風,直接一巴掌甩在杜風臉上。杜風被這一巴掌打得懵了,看著滿身鮮血的羅石,不知是氐人的血還是自己的鮮血,又低頭看了看自己和周圍,整個人總算是清醒了幾分。
“小子,別光說不練,平日里胖叔教你那么多都被你吃了拉掉了啊。”此時殺得暴虐的羅石也沒有平時的笑容可掬,一股戾氣浮現眼眉,對著杜風大吼著,說罷又轉身狠狠劈砍了幾名氐人。
“我...我...”杜風支支吾吾的說不出話來,當初是自己死活要上陣殺敵,臨到頭了卻是如此的不堪,羞愧混合著恐懼讓杜風始終抬不起手中的刀。
四周砍殺聲,怒吼聲,呻吟聲不絕于耳,杜風臉上和衣袍上也沾滿了塵土和鮮血。
“啊——我日你先人板板。”一聲痛吼后是一句杜風從來沒聽過的罵人話,這卻是羅石前些年和西蜀交戰時從他們那學來的,雖然不懂其中含義,可是卻是覺得氣勢十足就拿來用了。
此時羅石被一桿長槍扎穿了大腿,此時右手剛剛把繞到杜風身旁的氐人砍翻,來不及回撤便受了如此一擊。周圍如鬣狗般瘋狂的氐人看見他受創更是瘋狂的涌上前來,連著周圍剩下的五名護旗兵也是險象環生。
奮力的將一名劃破喉嚨的氐人往涌上來的人群中推去,羅石卻是連站也站不穩了,一只手勾住杜風的肩膀,一只手撐著粗壯的旗桿沒有倒下,腿上觸目驚心的傷口咕嘟咕嘟往外冒著鮮血。
“聽我說,小風,聽你胖叔的,答應你胖叔。”羅石舔了舔泛白的嘴唇,不知是舔到鮮血還是汗水,嘴中生津整個人頓時多了幾分力氣。
看著羅石的慘狀,雖然一直強忍著淚意的杜風也還是控制不住淚水,想著平日里胖叔的照顧,自己如今的懦弱,讓胖叔如此,一股悔意如洶涌潮水般卷上心頭。
淚水漣漣,混著鮮血和塵土,杜風的臉上已經看不清本來面目,只是無言一個勁的點著頭。
“小風,我是軍中扛旗,咳咳,不要小看這面旗,甚至可以說這面旗比將軍還重要,咱們怒驍軍攻無不克戰無不勝,這凝聚軍心的便是這一面旗,這一面旗在,即使戰剩最后一人也絕不會有人崩潰逃跑,這面旗便是我們怒驍的魂兒。”羅石邊說邊咳著血沫,早些時候腹部的傷估計是傷到了臟器。
“小風,我的傷勢是沒辦法再繼續突圍下去了,嘿嘿,從軍殺人殺了幾十年,沒想到這次陰溝里讓那些個老鼠翻了船,你胖叔是撐不下去了,這旗你接著,是好男兒就幫叔扛著他殺出去,殺回大營,你就是死也不能讓這旗倒下去,否則你胖叔在地下和你爹都不放過你。
”說到最后,羅石面色一紅,聲嘶力竭的喊了出來,用盡全身力氣把左手的旗桿狠狠往杜風手里一塞,整個人借著這股力撲向了再次圍過來的氐人,最終被淹沒其中再無生息。
杜風淚水糊了臉,眼睛睜開看見的滿是血腥與殺戮,雙手持緊刻著花紋防滑手的硬木旗桿,跟著剩下的五名護旗兵往高延青的方向退去。
人潮洶洶,血流成河,無數的敵人,看見的看不見,杜風護著手中的旗,跟著旁邊的護旗兵一個勁的往外沖。震耳欲聾的喊殺聲震得杜風幾乎快要聽不見任何東西。
天已經大亮,高延青已經帶著不足兩千的部眾沖出了敵人大營,邊殺邊退,在這蒼茫荒涼的戈壁上上演了一處生死之歌。“轟轟——”在于氐人大營相反的方向,大地上傳來了轟轟的聲響,揚起了寬有數百米的一片煙塵。
“騎兵,是飛騎營的兄弟,大家堅持住,援兵來了。”高延青扯著幾乎快嘶啞無聲的喉嚨,疲憊的雙眼露出了喜色,竭力的給剩下不足兩千的士兵鼓舞著士氣。
在其身后不遠的杜風也是露出了驚喜之色,早先羅石的死亡的悲痛,對戰場的恐懼如今早已經麻木了,自己也學著平時砍木樁般的練習砍翻一兩個被護旗兵防守不及的氐人。戰場上連綿不絕的氐人讓他沒有時間去陷入殺人恐慌惡心之中。
反觀氐人那方,后方軍陣中開始吹響退兵角號,嗚嗚聲傳遍曠野。畢竟此時怒驍軍中的騎兵已經出現,若是再不退兵,自己這一方數千步卒在這一望無垠的戈壁中可抵擋不住騎兵的沖殺,而自己一方離營追寇已有三里,即使再不愿放過如此良機,對方主帥也只得鳴金收兵。
烽煙滾滾,鐵血滔滔,大漠上不缺尸體與鮮血,在這黃沙黃土中埋沒折戟。
七
那名道出情報的氐人俘虜當日在校場被凌遲千刀,軍中自有此中好手。千刀后那氐人并未死去,被高掛在大營前立的一根木柱上,自頭以下,片片血肉整齊翻開未落,掛在那酷暑中暴曬,引來禿鷲不斷盤旋等待一場準備得當的美餐。
杜風正式代替了羅石軍中扛旗的職位,這是他親自向高延青開口的。看著杜風歷經殺戮后堅定的眼神,不再有莽撞沖動,更加上杜風一句話讓高延青半晌沉默無話。
“我這命除了我爹給的,現在還有胖叔的份,他讓我好好干。”
杜風沒有再回去營帳后軍的火頭軍那里,他怕自己離不開對自己好的羅開泰等人,他如今唯有扛著這旗,如同胖叔一般,任他敵人兇惡,任自己血流成河,都要好好的讓這旗立在戰場上。
這是胖叔的愿望,爹一定也不會失望的。杜風心里暗暗想著。
在帳中,杜風將怒驍軍旗從桿上解下,看著已經變得暗紅結成血痂的旗面,杜風將它輕輕的浸在一小盆水中。看著慢慢變了顏色的水,那龍飛鳳舞的“怒驍”兩字在水中依然熠熠生輝,杜風知道這就是自己今后一生的伙伴了。
“夜戰多金鼓,晝戰多旌旗。言不相聞,故為之金鼓;視不相見,故為之旌旗。”
兩日后,氐人攻營,大將高延青率眾出擊,阻敵十里外。杜風隨行軍中扛旗,怒驍軍旗凌冽颯爽,斬敵首三千。
是夜,氐人闖營,軍中未備,損壞營帳五十,傷一千有五亡八百。杜風怒錘戰鼓,防嘯營,陣型未亂,來者一千皆滅。
五日后,高延青率三千飛騎營,統五營步卒一萬五千人攻氐人大營。杜風隨行軍中扛旗,自身殺敵斬首十五,護旗不倒,護旗兵陣亡三人,杜風身中三刀,肩中一箭。大軍破氐人大營,氐人殘軍兩千倉皇西退。
“哈哈哈——眾人同飲。”整個大營中都是一片喜意,兵卒不論受傷與否皆是同醉同樂,除必要衛兵外,高延青犒賞三軍,不禁夜。歷時十六個月,飽嘗塞外戈壁苦寒,將士們最終將氐人大軍趕出慶國邊界以西三千里,此行歸去必是鮮花鎧甲榮身。
杜風也在篝火旁,和并肩作戰的袍澤們分享著這屬于他們的榮耀,只是這榮耀背后有太多人無法看見了。嬉鬧一陣后,杜風掀開自己的帳簾,便見自己床頭處一個褐色的木盒。
拿了瓶酒,拍開泥封,就這樣放在木盒邊,任酒香彌漫。
“胖叔,你省著點喝,軍中酒可不多,我為這瓶酒倒是遭罪不行。”略帶著玩味和思念的語氣,杜風捂了捂肩膀中箭處,隨后又不再說話。帳外是一片橘色火光映照,帳中是寂靜無聲。
八
呼延蘭庭是慶國西北邊界處一道狹長東北西南向的綠洲地帶,因有臨近陰山冰雪融水和流經此地的瀚海河澆灌,農牧發達,有塞外江南美稱。
而此時班師凱旋的怒驍軍正快接近呼延蘭庭,一路大軍蔓延半里,兵卒輜重浩浩蕩蕩。此時大軍正行至倒牙谷,此倒牙谷是進入呼延蘭庭的必經之路,因為整個谷地呈倒置的狼牙形狀,入谷處尖小難行,出谷處寬闊可縱馬。
大軍分成細流,緩慢的進入倒牙谷。隨著先頭部隊的出谷,后面剩余的大軍也都已經全部進谷,剩余隊伍最后的輜重營還在谷外等待。這倒牙谷易守難攻,兩岸山壁陡峭,若是有敵軍在此部署,那么進入谷中的人必定是甕中之鱉,逃無可逃。可是歸來的大軍并沒有人會想到如今已經臨近慶國邊境,還會有什么什么敵人在此虎伺。
然而世間事最是出人意料。埋頭行軍的眾人沒有任何防備之下,被兩側山壁突然滾下的大石巨木打得措手不及。短短數息之間便多了數百傷亡,殘肢斷臂之人四處哀嚎。然而一切沒有結束,在一輪滾石之后,兩邊密密麻麻涌現出無數人影,未說一字便是彎弓搭箭,箭雨向其下的怒驍軍劈頭蓋臉的襲去。
箭矢穿骨入肉,馬匹發狂亂奔,谷內光禿禿的無處可避,唯有藏身于馬腹方才躲過這一輪死亡收割。高延青身中兩箭,身邊親衛也十去其七,谷內數千大軍此刻傷亡過半。看著這慘狀,高延青怒得目眥盡裂,一聲狂吼響徹倒牙谷。
上方的箭雨停止,密集的人群分開,只見出現一人,高延青逆著日光看不清那人,可是那人一開嘴說話,高延青頓時就認出他來。咬牙切齒的聲音從高延青口中傳出:“曹閹賊,你干的好事。”一字一頓,殺意沖天。
那曹姓閹人立于倒牙谷上方,陰陽怪氣的聲音傳到谷底。
“逆賊高延青,手掌私軍,不服國君,藐視朝堂。私用天子明皇立旗,其心可誅;搜刮民脂民膏,以充軍資,其行可誅。奉國君命,逆賊高延青及其逆黨,皆斬不饒。殺逆黨一人,賞銀十兩,取高延青首級者,賞金萬兩,官升三級。”
隨著曹閹話音一落,從出谷處涌出大批精銳,揮舞著長槍鋼刀,貪婪的往怒驍軍而來。
高延青知道,早先出谷的弟兄必定是兇多吉少。自己受國君猜忌,功高震主,前幾月回京籌糧必定入了有心人眼中。
“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我怒驍軍行走天地,自無愧于天地。怒驍部眾,隨我殺出血路來。”高延青悲憤痛苦的聲音傳開,率先奔向涌來的敵人。
“殺——”一聲聲或是悲哀或是憤怒的喊殺聲震徹云霄。
……
杜風很累,從來沒有如此之累過。
進谷后,他依然昂揚擎著繡有金黃怒驍二字的軍旗,鮮紅的旗面仿佛烈火般熾烈燃燒。他心中自豪,就連步子都輕快。可是滾石箭雨來時,他無處可藏也無法躲藏,旗在手中他便不能躬身躲藏。
他運氣挺好,躲過了最初的滾石和落木,可是其后的箭矢,即使有周圍的伙伴架起盾牌,他仍然是被射中數箭。胸前腿上明晃晃的箭羽,臉上火辣辣的傷口,以往緊有力的雙手突然開始有點飄忽。
他重新握緊了手中的旗桿,抬頭看去,比自己傷勢更讓他痛心的是那象征榮耀與輝煌的怒驍二字竟然被箭羽射破了幾個裂口。
敵軍沖來,很快與怒驍軍短兵相接,一時,殺戮頻起,布滿整個倒牙谷。
杜風感覺很累,他看見許多人都死了,有自己同一個營帳的兄弟袍澤,有護衛自己周邊的護旗兵,有將軍身邊的親衛,有火頭軍的大胖叔,那臉再也笑不起來了……自己也又中了數刀,鮮血狂涌,眼前越來越模糊。感受著胸前甲內的硬物,他又強打起精神,榨出身體里所剩不多的氣力,又砍殺數人。
他看見一波又一波連綿不絕的人往將軍那邊沖去,將軍的腳下已經已經堆滿了尸體,雙腳被深深埋在其中。身上大大小小數之不盡的傷口,這鐵塔一般的人仍然沒有倒下,面上不知被誰砍傷,一只眼睛留出粘稠的血水。高延青知道自己也撐不了了。
“風小子,你爹給你取了個好名字,你是風就給我把這旗吹起來。全軍聽令,我戰死后全軍不能亂,旗在人在,就算是廝殺到無人可活,也不要讓奸邪得逞,怒驍之名不容踐踏。我對不起大家伙,我先去地下探路,咱們待會再聚……”聲音振聾發聵,反手將手中刀高高舉起,狠狠劈向眼前人。一刀落下,另一刀未起,隨后高延青便覺天地倒轉,眼前陷入一片黑暗。
“將軍——將軍——”周圍頓時一陣哭喊聲四起,而那本是在和普通士卒廝殺的兵士轉身前去搶高延青的首級,那在眾人手中傳搶的首級血跡斑斑,一只虎眼憤恨難平。
哀兵爆發出來的戰力曇花一現,隨著高延青的死,怒驍軍剩余的數百殘眾慢慢的被屠戮得越來越少。雖說有人跪地求饒,但在那殺紅了眼,眼中怒驍軍眾皆是白銀的兵士眼中,鋼刀仍然對準脖頸狠狠揮下。
杜風知道自己快死了,腹腔里一陣火燒火燎的感覺,他知道自己的內臟破了。唯一遺憾的是胖叔的骨灰回不去了。
“我一直不知這旗為何不能倒,父親能倒下,胖叔能倒下,兄弟袍澤能倒下,甚至將軍也能倒下,唯獨只有我持著這旗不能倒,要錚錚立在這血泊中。將軍說我是風,我也是旗,也是怒驍的氣,兄弟們和將軍的血染了這面旗,這是怒驍的血氣,我定要讓它飄揚不休,定要它氣沖斗牛。”杜風的眼神開始迷離,瞳孔開始渙散,他喃喃的念叨著。
扯下背后披風,把已經破爛不堪的怒驍大旗狠狠綁緊身子,動作太大,那胸間傷口的血大股大估的冒出。“呵呵,這旗不會倒了。”杜風嘴中開始流出暗紅色的血液,靠著巖壁笑道。
看著四周越來越少的人,身前僅剩的一名護旗兵也要支撐不住了,杜風感覺自己整個人暈暈乎乎要向旁邊倒下。
“不,不行了。”虛弱的沒有力氣的杜風看著自己眼前僅剩的一名護旗兵,咧嘴笑了,“亮子哥,幫個忙,把我釘住,這旗不能倒啊。”
亮子劈退一人,讓旁邊的同袍頂上,轉過身看著滿身傷痕的杜風,一雙血目中滿是悲哀不甘和憤怒。“風子,你走先一步,老哥隨后就來。”說罷,拋下手中缺了刃的鋼刀,雙手拔起周圍兩只長槍,一左一右對準杜風兩腳腳背狠狠扎了下去,入地三分。
“噗嗤”看著從身后扎進來又透出身前的刀刃,亮子也無力的倒了下去。
杜風嘴巴咧著,似乎是在笑,臉上皮肉翻卷,血肉模糊。他的眼睛仍然睜著,只不過一片灰敗,身子靠著崖壁斜斜立著,那旗仍然立著,怒驍二字仍然舞動著,不知是哪來的風。
九
一日之后,倒牙谷一場大火燒了整整半天,濃煙滾滾,彌漫了塞外的碧藍天空。
慶國京都。
逆賊高延青勾結氐人,破開邊境,妄圖某亂國都,其逆黨部眾盡數被誅。昭告天下,誅高延青九族男丁,直系三族女眷充發軍妓,三族外充教坊司。市坊門口,劊子手手起刀落,人頭滾滾,鮮血橫流,腥氣三日未散。
呼延蘭庭,倒牙谷。焦黑的谷地,白沫遍地的沙石,漆黑的崖壁上似乎還有一道歪斜人影。
(這篇寫好挺久了,一直存在硬盤里,概因是偶然男子熱血一宿不停寫就吧,總覺得似是有些臃腫和想當然。但是寫這篇也是因為一首歌,《業火蒼云歌》,老妖一曲碧血丹心讓我燃了許久,因成此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