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北風呼嘯而過,卷走了惑西谷外微不足道的溫暖。夜幕降臨,為大地披上了厚重的墨色。
衡曜神君押著罪魁禍首自惑西谷內返回谷外營地。而就在他看不見的地方,一個黑影掠過,隱入了東邊迷霧層層的林子。
即便夜色暗如黑羽遮天,月影無跡,星辰隱匿,那片糾纏不息的濃霧依舊白得清晰可辨。如煙如云,掩著那些不為人知的秘密。
玄燁輕而易舉地沒入了這一片渺渺茫茫之中,隨后術法生出,無聲無息地召喚著想要召喚的人。
也唯有在這一片林子里,他才能主動找到伏空承。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快且最方便的法子。
玄衣魔尊將洛茵護在懷中,靠在樹根隨即入夢。
還是同樣的景色,只不過懷抱已空,跟前也多站了個人。
伏空承負手而立,詫異道:“這么急著找我,出事了?”
“阿承,你可能感知到這處還有第三個元神?”玄燁往日的沉穩(wěn)已然去了一半,他急不可耐道,“快,快探一探!”
鬼督狐疑地看著他,“你帶人來了?”
“本尊命你探,馬上!”
魔尊玄燁神色凝重,一副不想多說一個字的形容,只等他給個答案。雖然心中疑惑與疑慮并存,但伏空承自覺還是挺了解蒼暮這個人的。他這個人一般不著急,若是著急了,那便是發(fā)生了什么要死人的事情。
他不再多言,隨即啟用了術法。
覆蓋在這片林子里的迷霧仿佛一張盤絲大網(wǎng)一般,在暗夜中閃著幽幽的銀白,悄無聲息地捕捉著哪怕是螻蟻一般大小的獵物。
伏空承道:“這處除了你與你父君外,還有兩個元神。”
玄燁一怔,“什么?”
“你帶了兩個人來嗎?一個元神很強大,一個卻極其虛弱。”他不確定道,“有人受重傷了?”
玄燁魔尊史無前例地結巴了,“一個……一個很強大的元神?”
伏空承遂更正了自己的說辭,“其實也不是那么強大,只是相較另一個而論。”
玄燁果決道:“阿承,即刻過來這里。等你到了,我再與你細說。”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神色中呈了三分焦急、六分警惕,還有一分是賞給他看的催促。伏空承預感這次出的大事不一般,斷了術法便將神識從他的夢中抽離。
也便是在鬼督離開夢境的那一瞬,玄燁便清醒了過來。他一手把洛茵抱在懷中,另一只手已經握緊了他的翰陽神劍,目光一寸一寸地掃著四周蒼茫煙海一般的濃霧,捕捉著風吹草動。
倘若真如伏空承所言,這處還有第四個元神,且這元神還算強大的話,他們恐怕就要遇上麻煩了。
玄燁的一雙陰陽眼在這迷陣厚重的濃霧中其實并沒有太大的用武之地。半丈外是個什么情況,他也只能靠自己的一雙耳朵去做判斷。他腳邊的曼珠莎華畏縮著,似乎也在害怕周圍潛伏著的危險。玄燁索性把洛茵背了起來,散出自身氣澤,步步為營地在這渺渺茫茫中行了幾圈。
他走了好一陣,周遭靜謐無聲,心中壓抑已久的浮躁漸漸顯露了出來。雖然不是帶著媳婦來上墳的,可畢竟他這個當兒子的來了,他那只剩了個元神的老父多少也應該顯顯靈,給點指引。再不濟,將他們引去那塊焦骨成堆的地方也行。那處濃霧稀松,好歹還安全些!
他需要找一處安全的地方,等著伏空承來。
想到這處,玄燁將背上尸體一般毫無生氣的洛茵背得更穩(wěn)當了些。危險隱匿在看不見的地方,他需要更為謹慎,也需要運氣的光顧。
基延神君的指引姍姍來遲,但終歸還是在他嫡親的兒子對著老天爺發(fā)誓要掘他墳之前殺馬趕到。
一路上,玄燁默不作聲,臉上的神色也陰沉到了無以復加。直到站在了基延神君的尸骨前,他仍舊不置一詞。
即便只是個元神,基延神君也是忌憚這小崽子心性里的陰暗面的,更何況他已經在這具魔身中為魔五百年。
蒼暮是他親手帶大的,小時候拖油瓶似的跟著他在八荒營地間奔波,直至他到了入天府進學的年紀,才離開他的身邊自食其力了一段日子。后來,蒼暮自鶴瀾堂又回到了軍中磨煉了百多年。即便千百年過去,當初那個走起路來還搖搖晃晃的孩崽子已然長成了一顆令人敬畏的參天大樹,但他仍舊有弱點。他太重感情。與衡曜的手足之情將他置于死地,而與洛茵的紅塵過往又再一次將他推至了危險的境地。
坐在自己的墳頭,基延神君悄無聲息地嘆了口氣,也不知道自己是該怒其不爭呢,還是該同情他呢!
遂覺得他們真不愧是親爺倆,竟連命格都驚人得相似!
他瞧了瞧眼前的蒼暮和他背上的洛茵,卻又忽然意識到他們父子的命格其實也并不似復刻一般。雖然都是天煞的克妻命,但當年媳婦好歹還給他留了個只會吃喝拉撒的小拖油瓶。而現(xiàn)在的蒼暮倘若失去了洛茵,怕是他們司戰(zhàn)一脈就真的要徹底斷了香火了!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
基延神君嘆道:“還真是個不孝的東西!”
“你罵我!”玄燁幽幽將目光挪向他。
“怎么,老父教訓兒子天經地義。我把屎把尿將你拉扯大,還罵不得嗎?”
玄燁那張刻板的臉擰作了一團,顯然是對于他老父過于形象的描述深惡痛絕。
“別仗著你有兩只陰陽眼就故意甩臉色給我看!”基延神君怒其不爭,“重活一世,你怎么連半點長進都沒有!”
玄衣魔尊眉毛一揚,心安理得道:“本尊的這具身子,可不是神君你給的。”
基延神君即刻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他坐在自己的墳頭指著他的鼻子,氣得頭頂冒出了一縷青煙,“你這六親不認的混賬東西!”
若是洛茵此刻醒著,她便能看到墳頭冒青煙這種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奇景了。
父子心連心,蒼暮自然知道自己那只剩了個元神的老父在惦記與惋惜什么。
他面不改色道:“司戰(zhàn)這一脈,五百年前在墨神山就斷干凈了。即便日后我得了子嗣,也是魔族的儲君。神族與我,早已是陌路,父君又何必自欺欺人。”
基延神君欲言又止。他們司戰(zhàn)一脈其實有個不為人知的秘密,代代相傳。只可惜他當年死得太倉促,還沒來得及同兒子交代這個秘密。
祖上傳下來的說法是,司戰(zhàn)的老祖宗其實是個仙根不正的半路神仙。因他亦神亦魔,是以集兩族大能于一身,彼時戰(zhàn)無不勝,無人能及。老祖宗明大義,后皈依神族,立下赫赫戰(zhàn)功,受封司戰(zhàn)神。后世子孫雖皆被奉為嫡神,仙元卻并不純正。只因自幼在天庭吐納靈氣,致使魔息一直沉睡著罷了。
因此即便蒼暮如今成了個魔頭,實則司戰(zhàn)的血脈猶在,只不過是換了具皮囊,換了個立場罷了。
然而,壞就壞在那是一具魔族之人的身軀。魔身之于魔息而言,猶如一塊得天獨厚的風水寶地,沉睡的魔息在那處蘇醒,繼而生根發(fā)芽。這些年,蒼暮體內的魔息尚未蓬勃到蒙蔽理智與心神,乃是全憑他元神中為神的那一部分在克制與維系著。
基延神君能察覺到這些年蒼暮性情的變化,他也知道蒼暮厭惡自己的新身份。既然司戰(zhàn)的秘密他不曾知道,那么不如索性令其變?yōu)橐粋€塵封的秘密。蒼暮這一生已經注定悲苦,作為父親,基延神君委實不忍再雪上加霜。
結合著現(xiàn)在的境況,他斟酌再三,只得道:“我司戰(zhàn)一脈的子孫職責在于守護蒼生安寧,并非只有執(zhí)掌八荒軍務這一條出路才算得傳承。”
基延神君不著調的時候,能為老不尊甚至是倚老賣老地給兒子心里添堵。認真起來的時候,也能端起老父的威嚴講出大段道理給兒子洗腦。
他義正辭嚴道:“蒼暮,你現(xiàn)在做的,是我們司戰(zhàn)一脈列祖列宗想都不敢想的大事。殊途同道,你不可妄自菲薄,亦不可自輕自賤。”他說著說著便本性難移,又不著調了起來,“打入敵人內部,從根源上解決問題,這種釜底抽薪的法子也就你這種一肚子壞水的小王八蛋能想得出來!治標治本,順帶還能報仇雪恨,真是一舉多得!”他遂坐在自己的墳頭抖著二郎腿,一臉的得意勁兒,“我怎么就生出了你這么個靈慧又記仇的小兔崽子,我自己都佩服我自己!”
“倘若當真靈慧于心,又怎會遭歹人欺騙,落得身隕異鄉(xiāng)的下場。”玄燁眉頭一緊,面露嫌棄之色,“我怎么就遺傳了您老的一雙瞎眼!”
基延神君朝他吹胡子瞪眼,奈何自己就剩了個元神,想揍也揍不了他。基延神君并不覺得自己眼瞎,他這輩子僅看走眼了一次,最多也就算是個間歇性眼盲。但也就是這一次的走眼,讓他丟了性命。命運何其相似又何其多舛,也不過是三百年的功夫,蒼暮便栽在了同一個人的手上。他們父子倆接連在同一個人身上栽跟頭,這只能說那個人的偽裝天衣無縫。
他再次提醒他,“蒼暮,衡曜此人圓滑得很,當面一套背后一套。他野心勃勃,是個會為了權利而不擇手段的人。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他那種人,是不會允許別人來挑戰(zhàn)他手中權勢的。”玄燁覺得好笑,“難道父君以為我還會信他第二次?”
“我只是提醒你要提防他罷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啊!”
“衡曜讓洛茵上戰(zhàn)場,不就是想利用她來壓制本尊,以逼得魔族撤兵。他自以為了解本尊,卻不知他了解的那個人早就死了。本尊不是當年的蒼暮,沒那么容易受他拿捏掌控!”
基延神君復又看了看他背上的洛茵,關切道:“為父還沒問你呢,你媳婦是怎么回事?”
“要是我沒猜錯的話,是天帝手下的人干的。”玄燁的語氣中含著滔天的怒意,“他們想處理掉洛茵,這樣就不會有人揭露當日在恒水北岸暗算她的事情。只要她死在惑西谷外,妖族便脫了干系,神族還可妄稱是我魔族派人暗殺,繼而將矛頭調轉,在南荒燒起一把戰(zhàn)火。”
“天帝想引戰(zhàn)一統(tǒng)南荒已經想瘋了。經此一鬧,他勢必要逼著衡曜出兵。”基延神君操碎了心,“你這時候跑來我這里,也太感情用事了!魔族怎么辦?”
“戰(zhàn)火不能漫延到魔族的地盤上,我已經囑咐了手下的人,不得后撤谷外營地。”
“你手下的人是一群魔,他們頂?shù)米幔俊?/p>
“且看造化吧!”他繼而神色清明道,“衡曜不就是想保太子,繼而保得妖族不滅,也好同天帝以及眾神有個交代。將此事壓下來,他便可以繼續(xù)坐在八荒統(tǒng)帥的位置,打著顧全大局的幌子,握著手中的權利與天帝對著干。本尊偏就不讓他如意!天帝老兒亦不會如他的意。我倒要看看,這把火在妖族的地盤上燒起來,到頭來到底是誰吃虧!”
當日,神魔兩族在谷外交鋒的消息便傳上了恒山。妖王圖涂聞訊一顆懸著的心落了地。
神魔兩族皆沒有攻入惑西谷,這很好!
那個神女被刺殺,又被玄燁那小子帶走,可謂是個意外!這下,這一盆臟水便又可以潑回到魔族身上!風水輪流轉,圖涂覺得妖族的危機終于可以告一段落了。
傳令小妖回報,“神魔兩族現(xiàn)下退守營地,但都還沒有撤軍的動作。”
圖涂鎮(zhèn)定自若道:“急什么!等著瞧吧!神族很快就會有動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