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期鏈接:大司寇(3)
今年的雪來得早了些。一夜風緊,之后忽然一下子安靜了,雪悠然落到天明。
亓官夫人一早起來,第一件事是生火,把火盆端到孔丘那兒去。孔丘已經端坐在窗前,有時在閱卷,有時在寫字。今天卻有點特別,他什么也沒做,只是端坐著,對著窗外積雪的山坡出神。
亓官夫人在廚房煮好了面湯,正要端到孔丘桌上去,想想不妥,又停下,走去他身后,請他到正廳的桌上喝湯。這樣,火盆又得搬到正廳那兒,折騰。但這是家中的規矩,必須遵守。孔丘向來是“席不正不坐”,穿衣吃飯也很講究場合,用餐時必須在正廳,正襟危坐,餐桌上的氣氛像宗廟里一般肅穆。
用餐的時候,是不能言語的。哪怕是喝面湯,也不能隨便。孔丘先欠身謝過夫人,才重新正坐,雙手端起大碗,緩緩地將湯飲下,全程鴉雀無聲。飲畢,用放于桌上的小巾擦擦嘴,然后再次向夫人道謝。他今天不用去學園,就回屋里繼續閱卷或寫字去了。當然火盆又跟著搬回去。誰讓他家只有這么一個火盆呢!
不是做戲,這是日常。孔夫子自己做不到的事從來不說。在家也律己甚嚴,對家人也注意言行舉止,不使有半點疏失。這樣做人,應該沒有失禮之時。
家中日常還包括“割不正不食”。這對廚房功夫要求比較嚴格,惟有這一項,起決定作用的是亓官夫人,換了其他人未必能做到。孔丘雖然不涉足庖廚,用餐時卻能考究出來:肉是否新鮮,來源是否正常,即是否有病的牲畜的肉,一吃就嘗出來了,還有刀工必須整齊,擺盤也必須有條理,如端上來肉塊已經是被翻動過的就會拒吃。至于調味與火候那更不在話下了,肉煮老了或燒得過了,當然不吃。
雖然孔丘的學園營運得不錯,他的家庭經濟卻始終不寬裕,吃肉的時候還是少,那不更得認真對待嗎!
孔鯉自小受父親影響,也想在家貫徹這條規矩,不過他無法如愿。到他父親出門在外的日子,亓官夫人也病了,主管廚房的是他媳婦,往往做不到那么嚴格,一家人也就將就些了。不過那都是后來幾年的事了。
卻說今晨孔丘回到窗前落座,舉目又見外面雪厚厚一層,才發覺天真的夠冷了!他轉過身,看夫人把火盆安置好,便伸手去取個暖。夫人取出一件新做的棉襖給他披上。
“在想學園的事么?”
“嗯。”
“那個小倌,和伯魚年齡相仿,也許還不懂事呢,對他是嚴厲了點。”
“不懂事,不代表可以不受罰。學園有學園的規矩。”
原來,兩天前,小倌被以違反學園紀律為由開除了。這件事在學園影響很大,因此亓官夫人也早有聽聞。只是沒想到孔丘會把這件事看得這么嚴重。昨天與今日都不去學園,在家待著,似在思慮什么。
小倌被開除的原因,是他去聽了少正卯的課之后,又把孔門學園的幾個同學拉了過去聽課。這事情被孔門學園得知,就作出了開除首要分子的決定。小倌不再是學園的學生,其預交的學費也不會退還。
自己的學生跑去聽別人講課,這是一種背叛,孔丘覺得很遺憾。但開除這個學生的決定做得太快,他現在想起來又覺得不妥,因此不安。
“小倌的娘來找過我。”夫人說,“我也跟她說了,這是學園的規矩,我幫不了小倌。”
“是的。”
“是不是在擔心這孩子做傻氣的事?”
“不,二十歲,成人了,也該成家了,他不會做傻事的。只是這件事的影響對學園并不太好。”
“嚴肅了學園的紀律。那些想跑去聽別人講課的學生,自然會止步。”
“不,我擔心的正好相反。”
不過幾天,就證實了孔丘的擔憂不無道理。逃課的學生竟多了起來,這是歷年沒有過的現象。
又聽說少正卯新開的學堂吸收了不少新學生,這兩個人群不知是否有重合。細究起來恐怕是的,因為魯國地界偏狹,生源有限。
時代風尚,一個年輕人入了誰的門,就須終身奉師如父,全力維護師門。如果脫離師門另尋去處,多半是讓人瞧不起的。然而現在大家都不以為意了,可怕。
孔鯉曾經在父親面前痛斥小倌之忘恩負義,并表示,自己會以維護孔門學園的純凈為己任,對敢于偷窺外學的學員一律清退。幸好他父親并不贊成這個做法,不然學園的減員將會更可觀了!
有個老學員,與孔鯉相熟,自告奮勇去打探少正卯學堂。他去偷聽了一堂課,回來對孔鯉說:“那個課堂亂亂的,老師在講,大家也在講,根本沒有秩序可言。聽一節課下來,耳朵都吵得嗡嗡作響。還是咱們學園清靜。”
“那他們講了什么內容呢?”
“沒聽清啊。也沒有講義。鬼知道講了什么。”
這等于沒有打探到任何消息。
孔鯉決定自己喬裝去打探一下。結果更悲催:被人認出來了!!
“孔老師的兒子也來聽課了!”這話傳遍了學堂,孔鯉趕緊逃跑。但是這句話已成了新聞,又傳到了學園,“孔伯魚都去聽了少正卯的課啊!”然后又傳到了街上,“少正卯講堂的魅力把孔丘的兒子都吸引過去了!”
這還是小事情嗎?最后傳到孔丘耳中,已經過三重加工。
孔鯉知道自己闖了禍,按照“肇事者的姿勢最重要”的原理,馬上在庭院里長跪,請父親責罰自己。卻巧下過大雪,庭中地面積雪甚厚,他這長跪把腳下的雪弄化了,衣服褲子都濕了,叫苦不迭。
亓官夫人見孔丘半天都不理會兒子,忍不住進屋去勸。孔丘面上并無十分怒色,只說讓他多跪一會兒反省自己。夫人卻急了:“孩子的身體要緊!我也過去與他同跪!你快過去看看!”
說完果真跑到庭院里,在孔鯉身邊一跪。
孔丘能怎么辦?最撓頭的就是這種家人以自己的健康為威脅。這事也就勉強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