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舛的童年>
1949年8月18日，北方邊城小鎮的奶奶誕下了爸爸，但奶奶卻因難產撒手人寰。不久后爺爺續弦，新奶奶隨后生下兩男三女，爸爸有了兄弟姐妹本是幸事，但可惜的是新奶奶并不想、也不會做爸爸的母親。自此，爸爸開啟了不幸的童年……爸爸從來沒有在我和姐姐面前抱怨兒時遭遇種種，所有碎片都是來自媽媽寫給姐姐的一封信，青春期的姐姐的脾氣火爆最像父親，帶著不達目的誓不休的執拗，碰撞起來火星撞地球般，忘記因為什么瑣事，父女二人屢屢沖突，媽媽苦口婆心相勸無果，某日，姐姐突然收到了媽媽親筆信，長達6頁之多，系述爸爸童年遇母不淑，冬日里要求割青草喂家禽，無果則無飯，假鞋裹腳不擋嚴寒，年復一年凍瘡好了長長了好，饑不裹腹衣不遮體的同時，還要忍受家暴，爸爸頭頂長達3厘米的口子帶了終身……但，幸運的是，姑姑和小叔叔是極其善良的人，時不時接爸爸過去吃口熱乎飯菜，添些必備衣物，但爸爸頗有分寸，也知這不是自家，叨擾幾日都會主動選擇離開。但，爸爸記得這恩情，對姑奶和姑爺、老爺和老奶極其孝順，養老送終他都做到了，這都是后話……信的結尾媽媽動情地說：“爸爸所有幸福生活的開始是遇到我，生下了你們兩個懂事的女兒，真正的擁有了一個他自己的家，這個家人要做的只能是愛他、疼他、容他，不是讓他再受委屈！他受得苦還不夠多嗎？！”姐姐讀后痛哭流涕，之后雖還有沖突，但第一個妥協的永遠都是姐姐，生前盡孝最多的也是姐姐，他對爸爸的照顧，萬里挑一不為過！
<努力的青年>
爸爸17歲那年，鋼廠到區里招聘，爸爸因為年齡不夠本是無法入選的，但午餐時間招聘組兩人恰在食堂用餐，卻發現沒有專用飯票無法用餐，爸爸主動上前用自己飯票替兩人打了飯菜，兩人覺得爸爸懂事也機靈，給了個破格錄取。報道那一天，爸爸只身前往，幾乎沒有行李，姑奶看著心疼，給爸爸拿了一床新被褥，從此，爸爸有了獨立生活的能力，他說：心里特別痛快，有了奔頭！
參加工作后，爸爸深知機會來之不易，格外努力和認真，被分配到機電修車間后，隨師學藝，勤學肯干、善良熱情的品質被師傅認可，兩人親如父子。爸爸的業務能力也逐漸被認可，復雜模具制造是第一把好手，怎奈文化程度不夠，直到退休還是普通工人一名，對此他倒是釋然，爸說：認真做，事事兒都是水到渠成，得到了，那是做到了，沒得到，那是火候不到！人懶不得，不努力不行！結果不如意，抱怨不得，要有胸懷擔了！論專業，你老爸還真沒怕過誰，就憑這一點，我就挺滿足！
<浪漫的愛情>
年輕時的爸爸相當帥氣，又是文藝骨干，當年在業余文工團中唱歌、跳舞、小品表演，樣樣出彩，加之幽默熱情的性格，這讓他在一眾小青年中格外惹眼，爸爸不無驕傲的開玩笑，當年主動追求她的文工團女孩子排成了隊敲他宿舍的門，他一個都沒動心，直到看到媽媽那一刻，覺得溫吞害羞、可愛極了，就這樣認定這段緣分……我好奇讓爸爸告訴我在合影里是否有他的傾慕者，他指了指一位美麗的阿姨，認真地說：那時候太窮了，這些事情根本都不敢想，直到遇到你媽，一點兒不嫌棄我，姥姥和姥爺拿我當兒子般，我這輩子做得最對的決定，就是娶了你媽，這輩子她可跟我遭老罪了，一句怨言沒有……
<前衛的爸爸>
1976年姐姐出生、1979年我的到來，一家四口齊了。爸爸是極其嚴厲也極其有趣，我和姐姐從小被要求做家務，每天為了誰刷碗天天打個不停，爸爸就想了個妙招，給每種家務規定了價格——掃地1分、疊被子2分、擦地3分、刷碗5分……于是刷碗成了熱門工種，我憑借老幺的優勢，總是搶活成功，可8歲的我不知道摔了家里幾口鍋……
上了小學之后，也許受爸爸舞臺表現的影響，我的表現欲出奇得強，喜歡給大家講故事，聽眾越多就越開心，順理成章從一年級開始到五年級都霸占學校故事大王，每次上臺前的排練都是爸爸親自指導，從動作到語氣的雕琢，都是點睛之筆，他笑稱自己是成功的王導，成功帶我出道……
對于藝術這件事，爸爸超乎尋常的前瞻，我和姐姐在美術上都有些天賦，爸爸就毫不猶豫地給我們兩個都報了美院老師指導的培訓班，每人每月5元，一個月10元，這幾乎就是他月薪的1/4，媽媽還是有些心疼的，爸說：錢慢慢掙，學習期錯過了就沒了，藝多不壓身，何況這倆孩子都有潛力，那我就一直供……
<示弱的爸爸>
初中畢業那年，爸爸單位效益不佳，連續幾個月欠薪，恰逢我“化智牌”全國邀請賽要在杭州舉行，因賽制安排要持續10天左右，考慮往返路費，費用近700元，我深知家里的狀況，跟爸爸說我不想去了，但還是堅持和備賽的同學一起練習，去一次回家就傷心一次，爸爸全看在眼里……報名截止日前最后一天，爸爸下班回家，鞋都沒脫就大聲喊我的名字：“老姑娘，你能去比賽了！爸開資了！你咋這么有命兒哪！”我沖過去抱著爸爸嚎啕大哭，那一刻所有的委屈都化作興奮和崇拜，覺得爸爸厲害極了，就是神一樣的存在……后來從媽媽口中才知道，萬事不求 人的爸爸向單位領導預支了薪水，這是他入職以來的第一次預支，也是唯一的一次，為了他的女兒……
<開明的爸爸>
初中時，姐姐出落的落落大方、能歌善舞，身邊多了躍躍欲試的青春期男孩子，有些莽撞的毛頭小子還會等在樓下執著地等，姐姐不知如何是好，爸爸不似其他父親般怒斥嚇退，而是循循善誘，推心暢聊，小青年果然沒有再來過。爸說：人家又沒犯錯，犯不著大呼小叫，都是孩子。這事兒的時機不對，該干啥的時候干啥，道理說明白就好了，長大了，有本事就來追，我不攔著，現在不行，得學習。聽懂了，就別來了，再來，我就不是這態度了，你耽誤我姑娘學習我肯定不干……
高二下學期，情竇初開的我因為糾結一段暗戀，成績急轉直下，對自己感情的迷茫，對成績下降的懊悔與自責一直折磨著我，連續幾天晚上放著張學友的歌蜷在房間里不吃不喝不開燈，媽媽看著著急，不知發生了什么，讓爸爸來問。爸爸并沒開燈，就靜靜坐在我旁邊，什么都沒問，我千頭萬緒的情緒涌上來，忍不住開始啜泣，爸爸還是什么也沒有說，只是默默調大錄音機的音量，輕撫著我的背，那一晚哭得特別痛快……事后我問爸爸，你為啥什么都沒問，爸說：有些事得自己想明白才能走出來，別人說啥都沒用，我相信我姑娘能過這關……
<脆弱的老爸>
1998年我考上大學，單位特別批準了老爸幾天假送我去報道，到校登記手續我堅持自己去體育館辦，他拗不過我，但要求在門口看著，萬一我落了什么，他能馬上出現，登記過程毫無疑問的順利，我回頭驕傲地和他揮手，碰上他欣慰但失落的目光……回程前，爸爸握著我的手坐在宿舍前的花壇上，不常見溫柔讓我有些尷尬，爸爸第一次在我面前哭了，只反復說著：沒錢和爸說，給你寄，別委屈自己……大一那年宿舍還沒裝獨立電話，一棟樓只有值班室一部電話，還需要學校的總機在各個宿舍樓間轉，能撥進來真是全靠運氣。那時家里也還沒有裝電話，爸爸第一次打給我是在要好鄰居家，在線等了總機近30分鐘才接到值班室，我接起喊出一聲“爸”，他“誒”的聲音都滿是哽咽，媽媽說，很少見爸爸那么感性的時刻，反復喃著：“想得抗不了啊……”
大三那年決定考研，但擔心考不上公費又要增加父母的經濟壓力，和爸爸商量怎么辦，爸爸堅持讓我繼續考，錢不是我操心的事情。大四那一年，為了多掙一些錢，爸爸提前退休，為了多一份收入遠走秦皇島去私企打工，也正是那段時間，作業防護不正規，爸爸的耳朵患了神經性耳聾，因為治療不及時，落下了終身的頑疾，為此我一直自責不已。有經濟條件時，給爸爸買了進口助聽器，陪他在暗室做聽力測試時，看著他“雞同鴨講”的復述，我再也控制不住背過身淚如雨下，爸爸尷尬地拍拍我的背，說：“爸老了，這也是沒辦法的，我都想得開，你這樣爸比聽不見更難受……”，老爸固執得要命，不想承認自己耳背，沒有好好的佩戴，最后左耳完全失聰，右耳弱聽，幸好一直有讀書的愛好，晚年獨處閱讀也稱了自己的心意……
研究生畢業，入職普華永道，爸爸特別認真的背著這拗口的四字簡稱，還學著我給他的解釋，給自己的好朋友解釋這是四大云云，稱職盡力地在這個小城里做著四大為何物的的掃盲，樂此不?！诖筮B小住的日子，凌晨起來看到我還在客廳叨底稿，他都會瞇著眼睛默默陪我坐會兒，心疼地看著我，怕打擾我般小聲說：總是這么累嗎？這可怎么行……我總是回他：忙季都這樣，過去就好了哈， 別擔心，我隨你，抗造……
從普華離職前，我自己也猶豫不決，一面是工作近十年的職場和知音老板，一面是充滿機遇的新崗位，恰逢老爸來連，我和爸爸談了我的想法，利弊分析，職業規劃……不自覺聊到午夜，越聊自己想得越清晰，爸爸全程傾聽，只最后反問我：“你確定這是你想要的發展方向？”得到肯定答案后，他笑了，我也如釋重負，一切豁然開朗！正要囑咐他快睡覺去，爸爸突然看著我的眼睛，動容地說：姑娘，這是你第一次和我這么正式地討論你的工作，爸不明白你的具體工作內容，太專業了，還以為再也幫不上你了哪……
<孝順的兒子>
研究生答辯前夕，姥姥不幸去世，離世前姥姥患有埃爾斯海默癥，忘了很多人，甚至認不得自己的女兒，唯獨特別依賴老爸，每天要問一遍：“長春怎么還不來，不是夜班嗎？”爸爸頂著姥爺責怪鋪張浪費的壓力，每天調樣給姥姥做好吃的，就怕虧了她……姥姥的身后事，老爸一手操辦，風光無兩，姥爺看著熙熙攘攘的來送別的人群動情和爸爸說：長春，等我走那天，要是也有這么多人送我，我就瞑目了！葬禮、答謝宴結束后送走客人，幾位摯友圍坐，爸爸才釋放大哭，細說姥姥與他種種關懷和照拂，哭喊著：再也沒有媽疼我了……
姥姥走后，爸爸堅持要將姥爺接到家里同住避免獨居危險，可姥爺執意不肯，因為同住一小區，爸爸要求姥爺每天三餐必須過來，姥爺極其守時且要面子，絕不允許“人等飯”，直到腦梗突然離世前，三年里老爸做到了餐餐“飯等人”！出殯那天，老姨摸著姥爺的臉說：我爸胖了，沒遭罪，我二姐夫有功啊……同樣的，姥爺的身后事還是老爸一手操辦，他沒有食言，比姥姥的葬禮有過之無不及，姥爺瞑目了……
老爸繼母的妹妹年輕時重病，需要一種特效藥，小城市都是個位數的儲備，且論重癥排隊才能買到，得知爸爸有一位藥局朋友，想拜托爸爸幫忙，媽媽聽后不同意，爸爸卻堅持要管，爭執間我才知道，原來新奶奶的妹妹曾親眼目睹我爸被新奶奶爆頭而留下永久性疤痕，而她就在現場未有任何阻攔，媽媽認為惡人不值得，爸卻說：人有難不得已才開口，不幫他心里過不去……媽媽拗不過，只能隨他，最后爸爸不僅幫忙弄到緊俏藥物，且藥費分文不收……我也氣不過，怪老爸傻，爸卻說：好些事做了，不是為了換回啥，也不是為了證明啥，而是我想給啥，我求得是自己心安，心安就做，不糾結……
爺爺晚年對爸爸感情還是有些淡，不知是因對爸爸年幼時疏于照顧心生抱歉而可以疏離，還是什么別的，反正就是沒有家人般的親近，為此我替爸爸多有不平，老爸卻不挑爺爺陳年不公，盡心盡力為老爺子做著他認為一切對的事情，每周帶老人洗澡、按摩、下館子，自己也是60多歲的老人了還給老爺子修屋頂，氣的姐姐跟他大發脾氣，他只說：我是長子，這些事我不做誰做……后來我漸漸懂了老爸，這一輩子他都在尋求親情的愛，哪怕一點點他都欣慰……
<周全的親家>
2018年下半年我決定到上海發展，老公雖有不舍但對我的事業心給與了極大的理解和包容，跟媽媽通視頻說了這個決定，媽媽只擔心我自己獨自在上海不會做飯如何照顧好自己，爸爸卻問：“你和婆婆商量了嗎？你走了，孩子都得是你公婆照顧，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跟他們商量后再決定？”我才意識到，這個決定幾乎就是“通知”公婆，根本就不是“商量”。那年除夕宴，全家在聚在海南，席間爸爸特別替我敬酒公婆，感謝他們數年來全力支持我事業的追求，辛苦替我撐起了這個小家，替他們成就了我……
<赤忱的兄弟>
從我記事起，家中從來不缺朋友和笑聲，爸爸性格豁達、慷慨、熱心且善解人意，誰有了難事都愿意找王大哥聊一聊，爸爸從不吝惜，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有人出人，為此，爸爸的朋友出奇的多，且各型各色，也因他成為了彼此的好朋友，好幾位摯友與姐姐和我而言就如同父親一樣的存在……長大后明白，朋友相處貴在“真誠”，老爸發自內心的誠意，經歷了時間的檢驗仍歷久彌新，這是老爸的財富，是他幸福的源泉，也是對我們的福澤……
<通透的爸爸>
老爸2021年1月1日確診胰腺癌晚期，在此之前除了2020年秋天突發的腦梗，并無任何不適，這個結果對全家來說都難以接受，擔心他和媽媽無法承受，我和姐姐商量后選擇了暫時保密，但每況愈下的身體狀況，讓老爸逐漸進入了想問而不敢問的階段，即使面對他從小看著長大的、我最好的醫生朋友，他也只是疼痛發作時責怪為什么還不給他做手術，也不敢真正問一句自己到底得了什么病……走著進入醫院，轉院時已無力獨立穿衣服……見到我時只清醒了兩天，其他時間只能全力抗爭癌痛無力說話，渾身汗水浸透，也絕不發出呻吟聲，藥物起效時間越來越短，半夜痛醒，也絕不開口叫醒徹夜陪護累到昏睡的姐姐，姐姐突然驚醒才發現他痛苦表情和不忍的雙眼……辭世的最后兩天，爸爸幾乎已無法進食，26日中午，看著他痛苦的顰眉下咽止痛藥，我忍不住嚎啕大哭，平靜下來后，和媽媽、姐姐一起商量了下，還是希望爸爸明白地來，通透地走……于是，我們圍坐在爸爸周圍，我拉著爸爸的手，說：爸，別怪我和姐姐一直瞞著你和媽，是怕你們承受不了，但今天您的身體狀況，怕是您也猜到了，您已經進入了胰腺癌晚期，發現的太晚了……但凡早一點，再早一點，咱都有辦法醫治，可現在您的身體條件沒有辦法做化療，只剩下忍受疼痛，女兒看著心疼死了……只要有法子讓您好，咱家有錢，有好多錢，姑娘愿意付出一切代價救您，可現在沒有這個法子，這可怎么辦好？！爸，看著您這么難受，女兒的心都碎了，您這么好的人，一輩子積德行善，為啥遭這個罪？！爸，這是客觀事實，咱都改變不了，女兒就想著和您說說，您自己做個決定吧，要不您享福去吧，可別再遭這個罪了……媽媽和姐姐，有我在，您放一百個心，姐夫、小濤都在這，姐姐和我都愿意養老媽，媽愿意和誰住都隨她順心，我們一定好好侍奉，讓她替您好好看著兩個大孫子長大成人、上大學、立業成家……姐姐那里，我知道你最牽掛，您放心，姐姐和姐夫會越來越來好，凝凝錯不了，我會管到底，我向您保證……我也會照顧好自己，您走了，這個家有我撐著，老王家倒不了，您信我吧，您最信我，您始終信我，老姑娘就是知道……你放心的走吧，爸，聽話，走吧……可別遭這罪，媽和我們看著心都疼死了……這輩子我和姐當您的女兒，不能更幸福，精神富足、衣食無憂，啥都不缺，比誰都不差，您疼了我倆一輩子，下輩子我們還當您閨女……您要不嫌棄，下輩子咱們當母子，換我們疼你，還您一個幸福的童年……爸，您這輩子活得明白、盡仁盡義、高情厚誼、豁達灑脫，暢快淋漓、是個真男人，我們有您這樣的爸爸，是一輩子的驕傲……沒有遺憾了!爸!沒有遺憾了！爸！走吧！家里全交給我，您放心吧，聽話，享福去吧……話語間，爸爸睜開雙眼，眼神清澈、堅定、溫柔，看著媽媽、姐姐和我，有力的頻握著我的手，我知道他全都聽到了，聽懂了，決定了……摯友們悉數到場，一一握手告別，最后把爸爸的手交到我和姐姐的手里，他望著我們，那樣平靜、安詳，用僅有的力氣用嘴型劃出——放心，安詳離世……
<尾聲>
身之所受，生之所養，今夕別離，依依何往？想茲念茲，福祚綿長……
2021年1月30日 晨2：1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