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xiāng)?三尖糕

? ? ? ? ? 故鄉(xiāng)

? ? ? ? ? 是一只貍花貓

? ? ? ? ? 溫柔的蜷縮在

? ? ? ? ? 午后的時光里

? ? ? ? ? 鄉(xiāng)愁

? ? ? ? ? 是一縷炊煙

? ? ? ? ? 總在游子的心里裊裊升起

? ? ? ? ? ? ? ? ? ? ? ? ? —— 題記

? ? ? ? 有人說,鄉(xiāng)愁有多少,只有胃知道。家鄉(xiāng)的味道,可能是一個游子窮極一生的味道。那種獨特的味道,是任何大廚都無法調(diào)制的,美味到無可替代。

? ? ? ? 水煮豆角的清香,燒包谷的焦味,玉米饃的甘甜,油炸麻花的酥脆,牛皮菜的青澀,火燒“豬卵子”的膻味,五月青梅子的酸爽……這些童年的味道,常常在夢里把游子牽繞,垂涎三尺。夢醒,依然念念不忘。

? ? ? ? 我時常憶起三尖糕,別樣的三尖糕,一個滿是艱辛的時代。

做好的三尖糕

? ? ? ? 我爸和我二叔分家時,二叔多病,老宅子留給了他。父親和母親找了一個風(fēng)水先生,相中了村子半山腰的一塊地,耗盡所有積蓄,修了四間土墻房子,然后還欠了一屁股的債。

? ? ? ? 好在父親有一把好手藝,從祖父手里學(xué)的磚瓦活兒,是方圓百里有名的“窯把式”。為了還債,父親時常要出遠門去做活兒,有時一去就是幾個月。母親帶著兩個雙胞胎哥哥,起早摸黑,耕田耙地,栽桑養(yǎng)蠶。家里還有一條黑狗,名叫“獅兒”,是兩個哥哥最親密的朋友,常常用嘴銜著大哥的小手,大哥拉著二哥的小手,山上山下的到處跑。

? ? ? ? 也許是操勞過度,母親常常在夜里醒來,大呼小叫,然后到處亂跑。我家在半山坡,平時也沒啥人來串門,也無人知曉。據(jù)說母親有幾次掉在山溝里,第二天才被人發(fā)現(xiàn),嘴里還在迷迷糊糊的念叨著她祖母。

? ? ? ? “我看見,我阿婆呢,她喊我和她一塊兒去采桑葉呢……”母親不停的說。

? ? ? ? “阿婆說我家忙,她來幫我呢……”母親似乎還在夢里。

? ? ? ? “造孽呀,方娃兒(我媽姓方)又被道路鬼碰上了……”我祖母一瓢冷水下去,“感謝菩薩,遇到了道路鬼,道路鬼是好鬼呢……”母親才醒過來,蓬頭垢面的回家,繼續(xù)沒日沒夜的操勞……

? ? ? 村子里有人開始說,說我家屋基太硬,一般人家是鎮(zhèn)不住的,說我媽都成神經(jīng)病了,說那是二龍搶寶之地……后來居然還有個風(fēng)水先生說,至少五個男丁才壓的住這個宅子。可是,我大哥二哥是雙胞胎,80多歲的曾祖父也跟我家一起生活,連我父親,一共四個男丁。(那個時候,我還沒有出生)還差一個,父親決定再生一個。

老房子印象

? ? ? ? “實在不能再生了,”母親哭著說,“上有老,下有小,還欠著一屁股債那……這日子咋過啊………”

? ? ? ? “好地方,不能讓給別人,再生一個兒子就好了!”父親很倔。

? ? ? ? 然后,母親又出現(xiàn)了幾次夢游,漫山遍野大呼小叫,于是串門的人越來越少,母親也越來越沉默寡言。流言蜚語,讓鐵打的父親低下高昂的頭顱。在農(nóng)村,最讓人難受的不是貧窮,而是攀比和冷言冷語。家里也是各種不順,小豬仔長到七八十斤,要么起瘟,要么掉在茅坑里淹死,雞鴨鵝也養(yǎng)不出來,父親有些絕望了,硬朗的“窯把式”臉上再也沒有了笑容。

? ? ? 后來母親終于懷上了我,父親又出現(xiàn)了久違的笑容,母親也相信我的到來,會壓住屋基。他們堅信我是一個男孩。但很快,算命的說我是一個女孩,遠近算命都這樣說。而且家里繼續(xù)各種不順,母親還是時常夢游,還越來越嚴重。

? ? ? ? 父親終于絕望了,流言越來越盛……

? ? ? 搬家,是唯一而艱難的抉擇。父親又托人從外地找了一個風(fēng)水大師,我母親懷著我再次搬家。雪上加霜,我家負債累累。

? ? ? ? 新房落成,我也呱呱墜地,居然是個男兒。我爸高興得很,據(jù)說那晚不喝酒的他居然喝醉了。

? ? ? ? “咋是個帶把的?狗日的算命的!”父親臉上青筋冒得老高,“害得老子搬家,害老子搬家——我——我就是不搬家,也他媽的鎮(zhèn)得住屋基……那地基還是我的,誰他媽也別想在那里修房子……”

? ? ? ? 說來也怪,家里一下子就順了。母親身體越來越好,也沒夢游了。父親再也不信算命了,他更相信自己。

? ? ? ? 后來二叔出了意外,祖母也跟我們一起過。家里7口人,日子還是挺艱難。我記得家里種了很多地,但還是入不敷出。我老是穿兩個哥哥穿不得的衣服,衣服太長就扎在褲腰里,還找一根好的雞腸帶兒(八幾年的一種布帶子)攔腰穿起來,還將衣服理的很整齊。機場帶打成死結(jié)是苦不堪言的事,若遇到水火無情,那真是要命的事。一雙綠色的膠鞋,是要讓大拇指見上幾個月天日,才有可能退役。夏天熱的腳底打滑,起痱子;冬天冷的腳趾失去知覺。我記得語文陳曉老師就對我們說:孩子們,努力會讓你穿上皮鞋。老師們黑的發(fā)亮的皮鞋讓我們羨慕不已,那噠噠的皮鞋聲,就是我們追求的最奢侈的聲音。我們有幾個男生還把廢舊的作業(yè)本墊在膠鞋底下,走路的聲音就像皮鞋厚重了,那種喜悅是今天的學(xué)生理解不了的。

? ? ? 一個偶然的機會,母親聯(lián)系上了她娘家的一個同學(xué),她那個同學(xué)在做服裝生意(是騎自行車,駝一點衣服,擺地攤的那種小本生意)。母親開始央求同學(xué)帶她做衣服生意。從未做過生意的母親,居然很快就輕車熟路了,生意還挺不錯的。

? ? ? ? 家里的日子也漸漸好起來了。但,兩個哥哥很快就初中畢業(yè)了,而且都考上了中專,家里經(jīng)濟一下子有緊張了。父親不得不思考,找其他賺錢的門道。

? ? ? ? 有一次父親和母親在成都進貨,看到有人在賣三尖糕,舍不得吃飯的父親花一元錢,買了兩個三尖糕,和母親一人一個。母親說,那味道太好了,是她一生吃過最美味的東西。父親吃了三尖糕,蹲在賣糕的旁邊就不走了。幫賣糕的人,遞這遞那,還花血本買了一包“阿斯瑪”牌香煙,孝敬賣糕的。父親軟磨硬拖,終于成功的學(xué)到一些做糕方法,關(guān)鍵還探聽到,賣鍋的地方。母親后來還常對我說,你爸沒啥讀書,關(guān)鍵時候,還是不莽呢。

三尖糕即將出鍋

? ? ? ? 買鍋是一件大事。母親說,那真是一件驚心動魄的大事。

? ? ? ? 在買鍋這件事上,母親毫無意見,很慷慨的拿出280元(那可是一筆很大的投資)讓父親去買鍋。父親出發(fā)前的晚上,母親其實一夜未合眼。

? ? ? ? 第二天天不亮,父親就趕到鎮(zhèn)子上坐車。途徑射洪、綿陽、德陽、成都,再到瀘州,要轉(zhuǎn)很多次車父親說要坐整整一天半的車。第四天天快黑的時候,父親像秋天里掰了玉米棒子的包谷桿,出現(xiàn)在村口。臉色蠟黃,衣服沒了袖子,臉上和手上滿是傷痕。母親抱著目光呆滯的父親,坐在村口的老槐樹下,不停地啜泣。

? ? ? “狗日的搶錢的,拿著刀……”父親臉上的血痕還在流水,“一群狗日的棒老二(八幾年稱呼強盜劫匪),一個一個的搶,搶首飾,搶錢包……”

? ? ? “看不順眼,就動手打人!”父親滿眼的憤怒,“連老年人的拐杖都搶,喪盡天良啊!”

? ? ? ? “還好我早就防著呢,錢放在鞋墊子下,”父親似乎有些得意,“你曉得我腳臭,他們看我提著化肥口袋,看不上我,狗日的把我的干餅子也給我搶了,”父親罵罵咧咧,“他媽的,他們就罵我是窮光蛋,莽子,還一齊把我按在地上打……一車的人都不吱聲……”

? ? ? ? “龜兒子些,莫得好報,”母親哭聲就更大了,“心也太狠了!早知道,就不去買這個鍋呢!”

? ? ? ? 父親和母親在老槐樹下,抱著三尖糕鍋,坐到天黑。母親回到家,還哭了整整一夜。

這是現(xiàn)在的鍋,以前是分開的。感謝網(wǎng)絡(luò)圖片

? ? ? ? 做糕的過程復(fù)雜而艱難。

? ? ? ? 第一步,選大米。

? ? ? ? 必須要選上好的大米,做出來的糕才能白嫩可口;不能有未退皮的谷粒,否則磕牙齒。當時村里有一個加工坊,設(shè)備老化,打出來的米不白,而且未退殼的太多,要一粒一粒的挑出來,很費時間。父親就用自行車托上大米,到相鄰的村去打米,一個一個的比較。最終選在離家10里的六村水磨坊打米。

? ? ? ? 打回來的大米,通過風(fēng)車去除谷茫,母親再用篩子,反復(fù)的篩,將小骨頭子(谷粒尖端部分尖)篩出來,然后又一顆一顆的把大骨頭子(未褪皮的谷子)挑出來。母親坐在堂屋門口,兩根條凳支起一個大簸箕,一遍一遍的篩米。他的腳下圍著雞和鴨,他們伸著脖子,歪著頭,看著母親的手,“咯噔兒……咯噔兒……”“嘎嘎嘎……嘎嘎嘎……”的叫著。母親一揚手,那一群雞鴨就如蓄勢待發(fā)的士兵,箭一樣的沖過去,掙著啄大米,我覺得母親就是將軍,將這群雞鴨士兵指揮的妥妥當當。連躺在一遍的黑狗“獅子”也汪汪的,跟著東南西北的撒歡。

? ? ? ? 第二步,泡大米。挑好的大米接下來要放在桶里浸泡。浸泡的時間要必須合適。冬天要泡久一點。夏天不能太久,容易泡壞了。每次泡米,父親都要隔一段時間去,撈一把起來聞一下,看餿了沒有。如果餿了,必須喂豬,不能讓人家吃了鬧肚子。才開始做的那段日子,是我家豬仔的小康生活。為此,母親沒少罵父親。

? ? ? ? “你還買了煙給人家的,你郎個學(xué)起的,是不是自己把煙偷吃了的,人家留了一手,半罐水……”

? ? ? ? “莫有,莫有,我只吃了三根,剩下的都給他了的,你看到得嘛,我舍得吃那么好的煙蠻……不著急嘛……”父親憨厚的笑著,抓起一把米嗅了一口,“嗯,對了,這哈對了……”父親笑著說。

? ? ? 那雪白的大米,如碎瓊亂玉般,舒舒服服的睡在月亮里,那是父親母親的希望。

? ? ? ? 第三步,磨米漿。磨米漿是最累的活兒。糯米石(一種堅硬的類似花崗石的石材)做成的磨子,磨盤有五六十斤重。這口石磨,是從父親的爺爺那里傳下來的。那推磨的把手不知換了多少根,現(xiàn)在這根柏木做的把手,已經(jīng)黝黑光亮。父親右手握著把手,左手舀起泡好的大米,大手一揮,那幾十斤的磨盤就咕嚕咕嚕的轉(zhuǎn)起來,起初米漿像白色的波浪,一浪一浪的滴下下來,很快就給磨子穿上雪白白剔透的長裙,裙邊越來越厚,很快鋪滿磨槽,堆積的米漿,一點點的流向槽口,然后就如一根流動的石鐘乳,直直的流到盆里面,再從盆中間一圈一圈的向四周散開,最后一盆米漿就如一個個園園的百潤的玉盤,等待下一個流程。

石磨,童年的記憶


? ? ? ? 第四步,發(fā)酵。在磨好的米漿里,放入酵母水,攪拌均勻。接下來是,四五個小時的等待。父親凌晨四點就會起床,去查看他的寶貝,從中間舀一勺子,如果甜香味撲鼻,父親就會笑呵呵的坐在石磨旁,喜滋滋的抽上幾根“春燕”香煙;如果沒有恰到好處的甜香味,就表示發(fā)酵不夠,這下得把米漿桶放在熱水里繼續(xù)發(fā)酵;最讓父親害怕的事莫過于,酸味太大,米漿變得太稀,那是發(fā)酵過度,必須加堿,這就是最關(guān)鍵的事,加少了做出來的糕酸味太大,加多了糕體變黃變硬,澀口,不好賣,出現(xiàn)這種情況,那一天就白忙了。父親也少不了被母親嘀咕上一天。

? ? ? 第五步,準備柴火。煤爐子是父親自己買的鐵皮油漆桶做的,燒的是蜂窩煤,煤通常都放在鎮(zhèn)子上的。主要是拿一些干的木材,用來引燃煤塊。最好的柴火是青崗木,好燒,火力勁道,趕急時,放幾塊,火一下子就起來了。趕集回來,我和二哥就將大塊大塊的木頭鋸成一小段小段的,再劈成十多厘米的小木塊,大了不行,不能放進爐子里。

? ? ? ? 第六步,做糕。點燃青崗木,將蜂窩煤引燃。將鍋放在爐子上,用油刷把菜籽油,均勻的涂抹在鍋的四壁。要不然,糕好了粘在鍋上,取不下來,強行取下來,面目全非,毫無賣相。油不能太多,多了漫在糕的邊緣,太油膩,不好吃。當一陣青煙過后,就開始往每個格子里倒入米漿。只能到三分之二,蓋上鍋蓋,米漿經(jīng)過高溫蒸煮,大約三分鐘,剛好填滿格子。必須及時的翻鍋,米糕倒出來,剛好八個,白里透黃的,鋪在蓋子上,等待品嘗。那甜甜香味,帶著點微酸,飄到街巷得盡頭。小孩是受不美食的誘惑的,何況這熱氣騰騰的白里透黃的糕餅,拽著大人的衣角,哭鬧著,眼睛落在三尖糕上,口水直流,不買就倒在地上不走。我父親,也賣得不貴,四角錢一個或者一元錢賣三個。便宜好吃,趕場的婆婆爺爺常常一塊錢買三個,自己吃一個,留下來的用手帕包好,拿回家去給心肝孫子,又是婆婆前爺爺后的一整天。

? ? ? ? 三尖糕賣的很好,每天連本帶利都有五六十圓的收入,在那個年代可不是小數(shù)目。有了經(jīng)驗,父親又去瀘州買了一個鍋,兩個鍋一起做,收入就更多了,只是父親和母親也越來越辛苦。

? ? ? ? 有一次,周末放假的時候,父親說把我和二哥帶上(大哥在外地讀書),教我們學(xué)做三尖糕。問二哥,他說不會做;問我,我說我力氣太小。父親看看母親,母親回頭再看看我們,沒有說話,父親也就不再說了。其實我和二哥,都怕別人笑話我們,尤其是碰到同學(xué)。

? ? ? 家里又要賣衣服,又要賣三尖糕。辛苦可想而知。看著八十多歲的曾祖父(我曾祖活了父103歲)也幫著推米漿,看著父母疲憊的身影,我和二哥也幫著他們背衣服,磨米漿,送東西上街。但就是不愿意,去做糕,去賣糕。人啊,可悲的就是越貧窮越想清高,越自卑越死要面子。

? ? ? ? 那時我們趕的場鎮(zhèn)主要是太興、復(fù)興、仙鶴、三星;逢年過節(jié),趕廟會也要趕一下天仙和金華(這兩個場離太興很遠,還要乘船過河)。趕太興,隊里的土路和村路相連,可以直達鎮(zhèn)子上。最老火的是趕仙鶴和復(fù)興。那個時候我們村沒和仙鶴和復(fù)興通路。我家背后的寨子山后歸仙鶴管轄,那邊有一條泥路通向仙鶴和復(fù)興(也可以從太興到復(fù)興,但繞得太遠了)。每逢趕復(fù)興我們都得一大早就起來,幫父親和母親,把賣的衣服和米漿背上山,然后才回來吃了飯,再去太興鄉(xiāng)里讀書。

? ? ? ? 那背東西的日子是一生苦澀的記憶。

? ? ? 從屋后爬上山,有1000多米的山路,巨大的編織袋里,裝滿了衣服,編織帶勒得肩膀生疼,起初幾次把肩膀勒處兩道深深的血痕,母親心疼的抹眼淚,但沒有辦法,生活就是這樣,日子久了,新疤蓋舊疤,形成老繭疤,反倒不疼了。米漿裝在五十斤的大膠壺里,一個背簍裝兩壺,米漿在壺里浪來浪去,在肩上晃來晃去,背帶壓在肩上,雙手托著背篼底,一晃一晃地爬上山頂,汗流浹背,屁股也磨出了血泡,現(xiàn)在屁股上邊兩個凹下去的小窩子,黑黑的,就是那些年艱苦的痕跡。

承載的不只是重量

? ? ? ? 兒子老是問我:“爸爸你的屁股上邊,怎么有兩窩窩?”他不解地說,“沒有疤痕,真么是黑的呢?”

? ? ? ? 我笑著對他說:“以后你大了,爸爸再給你講。這是有故事的……”孩子太小,就算長大了,在衣食無憂的年代里,也是很難懂爸爸苦澀的童年。

? ? ? ? 父親和母親一人騎一個“永久”牌自行車,母親車子兩邊托四桶米漿,中間放著三尖鍋和柴火;父親托四個編織帶的衣物,背上還背一大袋。我一直忘不了,那艱苦的畫面,父親用背夾子(農(nóng)四川村的一種長的背東西的工具)被四麻袋衣物,將自行車掛在脖子上,埋著頭彎著腰,滿天通紅,手臂上青筋冒得老高,呼呼的喘著大氣。母親也背著兩個小一點的袋子,脖子上掛著自行車。一個婦女,一個身體羸弱的婦女,一個差點瘋掉的女人,活生生的被生活逼成了一個主勞(農(nóng)村稱呼男人為主要勞動力)。后面跟著我和二哥,一人背兩桶米漿,艱難的爬山。(不是寒暑假,二哥也在綿陽讀書,就只有我們?nèi)耍赣H得跑兩趟。)路上的坡坎上,每隔百來米就有一個歇息的地方,將背簍放在坎上。這時母親就會回過頭來說。

? ? ? “哎呀,家里窮啊,娃兒些造孽呢,”但母親眼里還是滿是喜悅的說,“家里也是越來越好呢,你們攢勁讀書,莫像我和你爸一樣莫得文化,吃苦飯……”

? ? ? ? “一天都得說,娃兒些曉得,你看幺巴子(我,最小)老師昨天又得表揚他呢,考得起學(xué),沒問題,”父親抹一把汗水,樂呵呵的說,“我家那塊老屋基可是塊寶地哈……”

? ? ? ? 那時的我只知道累,知道疼。在心里發(fā)狠,必須考起學(xué),脫農(nóng)皮(考上學(xué),不務(wù)農(nóng))。那種決心之決,勝過今天所有決心書。那是苦難的力量,讓你發(fā)自心靈的深處,而且是歇斯底里的咆哮。

? ? ? 馬上就要放寒假了,有一天,剛下課的我被陳曉老師急急忙忙叫進辦公室,我得到一個噩耗,母親被汽車撞了,住進了復(fù)興醫(yī)院。父親托陳老師告訴我,他曉得去照顧,叫我回去看門(管家里的一切),關(guān)雞鴨,喂豬崽。接下來幾周家里都沒趕場。

? ? ? 后來才知道,母親在騎上坡路的時候,貨物太重,在路上歪歪扭扭的騎車,在轉(zhuǎn)彎處被來車撞倒在路邊。開車的人,是復(fù)興的,牛高馬大,家里很有錢。他下車把我父親罵了一頓,說我媽不守交通規(guī)則,他不會負責。父親和他理論,還和他打了起來,臉也被抓破了。后來在路人的勸說下,開車的見母親情況不妙,把父親和母親載到復(fù)興去醫(yī)院,扔下四百元錢就走人了。父親是個老實人,自覺母親騎車騎到路中間去了,理虧。也沒有去找人家說理,要錢。母親命大,幾處骨折,兩周后好一點就強行出院了。這次事故,讓母親一生都飽受當年落下的病根的折磨。那一次事故,父親后來說用了四千多。在那個年代,那是怎樣的一筆大數(shù)目呀,我?guī)熜.厴I(yè)后參加工作,工資才290元。

? ? ? 母親出院后,在家養(yǎng)病,父親口鈍,容易得罪顧客,影響生意。只好每天跑兩轉(zhuǎn),把母親馱上街,再回去馱衣物,再上街賣衣服。三尖糕斷然沒法做的,就停下來了,好多人都想念起三尖糕來,還在打聽怎么回事。母親便說:“勞慰(謝謝)大家了 ,我出了點事,腿腳不便,莫法做三尖糕了額。”

? ? ? ? 自從沒做糕以后,家里的收入少了一大截。父親好幾次吃飯的時候,嘮叨我母親:“不好深(安全的)騎車,這哈遭撞了,糕也做不成了……唉……,老大老二又要交學(xué)費了……”母親看看我,也不搭話,轉(zhuǎn)過頭偷偷的抹眼淚。我知道父親的意思,讓我去做糕。我也沒說話,轉(zhuǎn)身裝作做作業(yè)。父親,看我做作業(yè),也就不說了。

? ? ? 自卑的力量,可以讓一個人的心腸狠毒。我是知道父親母親有多累的,但我終究……

? ? ? 很快放寒假了,快過年了,衣服生意越來越好,但母親的病還沒好起來。父親的嘮叨越來越多,甚至吼我母親。父親發(fā)怒的樣子是很嚇人的,我們?nèi)苄侄寂滤KR母親,越來越難聽,母親只能偷偷的抹眼淚,我也不敢出聲,但卑微的自尊心,并沒有讓我有所改變。人那,越是自卑,就越是想清高,高而不得,又繼續(xù)自卑。

? ? ? 矛盾最終在我放假前的一個晚上爆發(fā)了。父親,把母親駝回家后,又回街上去駝衣服。回來的時候,天黑了,父親連人帶車掉進了路邊的溝里,衣服掛壞了三件,那是值50多元一件的衣服。父親,心疼的不得了,也氣得不得了,盡管他的手上和衣服上還流著血。一到到家,父親就沖我母親發(fā)火,母親也許是心疼衣服,也許是心疼父親,就說:“喊你趁天亮,先駝衣服回去,然后駝我,我可以給你打電筒,你偏要先要駝我,這哈好了嘛……”父親愈發(fā)憤怒了,語無倫次:“先回來,關(guān)雞鴨,煮飯……”母親邊去開門邊說:“犟的很……莫得文化……”

? ? ? 父親被徹底激怒了,瘋了一樣沖過去,一巴掌打在母親臉上。我現(xiàn)在都記得,母親委屈的眼里滿是恐懼和絕望,嘴角馬上就流出血水,淚水打濕了蓬亂的頭發(fā)。我去拉父親,父親一把把我推在一邊,母親沖過來拉住父親,我沖過去拉我父親,不讓他打我母親。隔壁的二媽,幺媽聽到哭喊聲,過來拉住父親。父親恨恨的回到屋里,罵罵咧咧的睡了,臨睡前還說,不準進屋。眾人勸了很久,離開了。冬天的夜,沒有月亮,風(fēng)呼呼的吹著,老黑狗早被父親的罵聲嚇回圈里,不敢吱聲。留下我和母親,抱在一起,坐在院壩里哭泣,不知過了多久,哭了多久,風(fēng)把淚吹干了。我說:“媽,我們回去睡吧。”我一輩子記得母親說的話:“老三,要攢勁讀書,不要像我和你父親一樣吃沒文化的苦,自己的命是自己決定的。”母親也沒在我面前怨我父親,他知道倔強的父親,是很勤勞的,父親心疼的是衣服。那一晚母親,和我一起睡的。

? ? ? 第二天,父親也沒說什么,母親也沒說什么。父親依舊先把母親駝上街,然后回來駝我母親。我依然上我的學(xué),老黑狗依然我在銀杏樹下。

? ? ? 生活就是這樣,由不得你任性,發(fā)牢騷。你改變不了生活,你就得繼續(xù)生活下去。

? ? ? 就那一次,我開始思考改變生活,改變自己。我開始愈發(fā)努力的學(xué)習(xí),也開始主動的幫母親做事。放假的第三天晚上我主動提出要去做糕。母親說,初三了,抓緊學(xué)習(xí)。父親滿眼都是高興說:“老三長大了,曉得幫家里掙錢了,人家知道學(xué)習(xí)。”母親只好說:“試試吧,千萬不要把學(xué)習(xí)影響了。”

? ? ? 第四天那個晚上,吃飯的時候,父親騎回來一輛二手永久牌二八大杠自行車,笑著對我說:“老三,說出的話,潑出的水哈,這是你的三尖糕專車。”母親也高興的說:“呵呵,老三有專車了……”那天晚上,父親喝了點酒,高興得很,不停的說:“老三長大了,長大了,我以后要享福了。”家里又充滿了愉快的氣氛。

? ? ? ? 父親酒喝多了,念叨著:“老二要回來了,可以和老三一路去賣稿,今年有錢……”母親把他扶到床上:“明榮(我父親的名字),喊你莫喝多了,這下好了,米漿還沒磨…,”母親一邊打蚊子,一邊放下蚊帳,“這哈只有我和老三磨米了……”

? ? ? 夜里,母親幾次起來看米漿發(fā)酵情況。天剛蒙蒙亮,村里的廣播把我從夢中吵醒。母親,早已把飯做好了,做糕的米漿也盛到大膠壺里,柴火和煤塊也準備好了。天沒完全亮,我們就吃完飯,我拖著米漿、柴火和三尖鍋,父親拖著一袋衣服和母親,一路上父親和母親告訴我,怎么生火,怎么做糕,怎么賣糕……

? ? ? 到街上后,母親從街坊那里,拿來爐子,開始教我生火,讓我學(xué)。母親先從蛇皮口袋里拿出青崗樹葉(那是一種你容易點燃的樹葉),點上火丟進爐子里,又加兩把,然后拿出青崗木塊放上去,一下就燃起來了,母親拿了一個蜂窩煤,放在爐灶里,火苗順著蜂窩眼就出來了,把母親的臉都映紅了。可能是,好久沒做糕,煤塊有點潮濕了,煤塊沒燃著。于是,母親彎下腰,埋下頭,對著爐膛,不停的吹,還一邊放青崗葉。母親一手按著腰,一手撐在地上,弓著背,一邊吹爐膛,滿臉痛苦,我知道是母親的腰上傷害沒有好。爐灰,從爐膛里飛出來,落在母親滿是汗水的臉上,順著劉海流下來,母親抹一把,繼續(xù)吹。我說:“媽,我來吧,你腰沒好呢……”母親說:“你等著吧,別把臉弄臟了,衣服弄臟了,一會兒你碰的到同學(xué)呢……”倔強的母親,硬是自己把火升起來了。我知道,母親在極力維護我的自尊。其實,母親啊!生活已改變了我,我也要改變生活。

? ? ? ? 那一天,母親教我做糕,賣糕。很多同學(xué)趕場看見我賣糕,都來買,還夸我能干。這是我第一次賣糕,我得到了一生的回報:生活永遠不會嘲笑一個勤勞、努力的人。

? ? ? ? 二哥回來后,父親又買了一輛二手自行車。我便和他一起做糕,賣糕。二哥是個勤勞的人,時常背多的東西,讓我賣糕,他做糕。兩弟兄每天開開心心的去趕場,兩輛車兩個鍋,每天都要賣一百多元錢,父親和母親很是高興,夸我們能干。那時候,二哥在綿陽讀中專,一放假就回來和我去做糕,二哥還建議放一些花生和雞蛋,糕更嫩些,可口些。生意就愈見好了,常常供不應(yīng)求,不到中午就賣完了,二哥就和我去逛街,偶爾還瞞著父親,買一罐啤酒和其它零食。兩弟兄坐在河邊一人一半,吃著油果子。那種快樂,是今天的孩子永遠體會不到的。

? ? ? 后來,我如愿考上了射洪中等師范,也離開家到縣里都讀書去了。父母還在做糕,賣衣服賺錢,供我們?nèi)苄肿x書。再后來,我們畢業(yè)了,有了工作,我們漸漸成家立業(yè),家里經(jīng)濟愈來愈好。服裝生意也愈發(fā)難做,父母也老了,便都停了下來。

老銀杏樹

? ? ? 我們都在城里買了房,父母也不來城里。我們把房子修成樓房,讓他們住的舒服一點。母親說,他們喜歡住在老家,說家里的水好喝,家里的菜好吃,家里的米飯香。

? ? ? 一有時間,我都要回老家。妻子和兒子是不會明白,我對故鄉(xiāng)的千回百轉(zhuǎn)的。老母親,老父親守著一畝三分地,守著雞鴨鵝犬,守著老宅子,他們心安,他們快樂。

? ? ? 周末的夜晚常常坐在老銀杏樹下,搖著蔑扇,聽母親重復(fù)的講那些年的苦與樂。父親生了一場大病,也老了,滿臉的皺紋一如老銀杏樹皮,也沒有了當年的脾氣,也不罵人了,他知道自己的孩子長大了,母親老了,自己也老了。也陪著母親嘮叨,樹皮似的皺紋里也滿是快樂,不停的說:“就是、嗯、那些年是造孽、你們能干、現(xiàn)在社會好過、黨和國家政策好……”

? ? ? 三尖鍋還掛閣樓的角落里,黑黢黢的鍋底,還在訴說著那些年的故事。永久牌自行車,早沒了蹤影。

? ? ? 我的故鄉(xiāng),我的三尖糕時代!

? ? ? ? ? ? ——完——2023年9月2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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