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有個啞巴,他叫月亮,我們都這樣叫,盡管他比我們大很多。他媽說他是在一個月亮特別亮特別大的十六出生的。都說十五的月亮十六圓,十六的月亮見證了他的出生也見證了他的成長。
聽他媽說他一兩歲的時候活潑好動,在孩子說話時期的關鍵時期,月亮卻一直不會說話,但腦瓜子卻特別聰明。他媽就沒在意他整天啊啊呀呀的胡說,直到他三歲,那個月亮特別大的晚上,他們全家給他過生日,只是他一直啊啊呀呀卻沒完整的說過一句話,連一聲爸媽都沒叫出來過。
家里人都在議論著他的不會說話,他耳聰目明,明白是大人是什么意思。那個時候不信赤腳醫生,只信巫婆的偏方。他媽就給他弄各種亂七八糟的湯藥,他在喝過蚯蚓湯以后就一直拒絕吃他媽給他做的任何奇怪飯菜。
因為啞巴他沒法去上學,也就一直在家里和一位做編織的師傅學編織。那個時候搞集體,家里的男女老少都要出工,他最小卻也最討人喜歡,因為他總是默默的一個人低頭干活從來不多嘴,其實也多不了嘴。
白天他的幾個哥哥都會去上學,他總是躲在屋子里等他們走后再出來遠遠目送。那副渴望的樣子他媽一直都看在眼里,但卻始終沒有辦法。
白天努力干著農活,傍晚還要跟著師傅學編織。師傅的手藝極好,晚上不開燈,借著月光也能編好一個框,竹子編成的框很耐用,卻也容易被竹片劃破手指,編織很能考驗耐力。
他曾叫師傅點個煤油燈,但被師傅喝了一頓。從此再也不敢和師傅提要求,師傅叫做什么他也就干什么,有時候竹片撕破了手指血流到竹片上,沒感覺,第二天一看連自己都嚇一跳。
他媽總是皺著眉頭和他說:“好孩子!我們家里也窮,你的那些哥哥都要上學,我們又要出工,跟著你師父學藝也要花錢,你什么時候出師自己掙錢我們家也就好過一點了。”他知道他媽的愁。
自家山上的竹子很茂密,月亮總會在空閑的時候去竹林里轉轉。心想:只要自己能夠編框了,這些竹子都可以變成錢。有了錢哥哥可以去上學,家里也能吃上一頓好的。
他也想讀書,看那些書上螞蟻一樣的小字哥哥都認識自己卻不知道,月亮覺得自己很笨。但他媽卻覺得月亮是她最聰明的兒子。
漸漸地,天上的月亮見證了月亮的勤奮,他花了兩個月便把師傅的手藝學到手了。就在那個十六的晚上他交了一個最令師傅滿意的竹框后,他便順利畢業了。
這兩個月的血沒有白流啊!月亮在他師傅面前磕了三個響頭后,便回家了。
他在月光下歡快的奔跑著,歡快的啊啊呀呀,村里的狗都莫名其妙的跟著他狂吠,也慶祝著他的出師,那是一場無人能懂的狂歡。
他知道家里他媽還在月光下等他,當月亮披著月光跑進了家門時,他媽高興壞了。
他媽說那天晚上,他看到月亮發光了,發著像天上月亮一樣的光。
他媽總是會和別人說她的月亮是她的寶貝,確實,有媽的孩子都是寶。
從此月亮白天在田里地里干活,晚上迎著月光編竹框。后山的竹子幾乎被他做成了框,沒有竹子他便去換,用框去換竹子。
自從取消集體以后,月亮白天就幫著家里干活,家里的紅薯幾乎是他一手種出來的,十一二歲的年紀雙手卻像老樹根一般。每次別人和他開玩笑,他總是用他那雙樹根般的手比劃著,在他看來手起繭是對他自己的保護,再也不用受到竹片撕開皮肉的苦痛了。
就這樣月亮在無數個月夜編了無數個竹框,供自己的哥哥上學也幫他爸媽種地。
月亮的大哥考起了大學,那天月亮也高興,因為他知道自己的哥哥可以認識更多那種書上的小螞蟻了,那些螞蟻一樣的東西可以掙錢也可以讓他哥哥過上好生活,這樣月亮就高興。
其他的哥哥便跟著鄉里的工匠師傅出去打工,月亮從來沒出過鄉,他也想去。可他媽卻說他是啞巴出去會被人賣了。從此月亮便打消了出去念頭,跟著他媽在鄉里待了一輩子。
那年春節,大哥便送了他一把口琴,他不會吹,他哥哥吹一次示范。從此后山的竹林便是他的秘密基地,他總是會吹出一些奇怪的聲音,也許那就是他心里最想表達的聲音吧!
他的世界很簡單,編竹框和吹口琴干農活便是他所有的生活。他看著村里一茬又一茬的毛孩子出生然后叫他月亮,他喜歡別人叫他月亮,他覺得月亮是神圣的。他幾乎是孩子王,一個竹編的螞蚱便是那些孩子最好的玩具。
孩子漸漸長大去上學,他也大了該到談婚論嫁的年紀了,村里的媒婆也沒相中好的姑娘給他,他媽便千求萬求讓媒婆找的好姑娘給她做媳婦兒。
收了人家這么多錢也得給人家這事給辦了,媒婆便多方打聽,隔壁村有個患有侏儒的姑娘還沒出嫁,媒婆便晚上偷偷跟那姑娘的媽聊起這件事。那姑娘大字不識一個脾氣卻像極了他媽,她媽是個厲害角色,村里沒人敢惹。
雖說月亮是個啞巴卻相貌不差,還有一門手藝也不至于要娶這樣的女人進家門。他媽說等她死了月亮要有個伴,而且月亮現在也是老大不小了該讓她抱抱孫子了。月亮不會說話卻也明白他媽說的話。幾個哥哥都相繼娶了嫂子生了孩子,搬到城里住去了,現在也就剩下自己沒有媳婦兒了。
這時媒婆兩方溝通好后便讓那個矮姑娘住進月亮家里,那時月亮也靠著自己的雙手砌了房子。那個年代只有女方懷孕才算真正結婚,在此之前只能算同居。
矮姑娘來到月亮家后,原先的溫順害羞也隨之變得懶惰暴躁。一兩個月后便指著月亮的鼻子罵,月亮不會說話總是急的臉紅脖子粗。
月亮不喜歡這個姑娘,一年過去了,矮姑娘的肚子依然沒動靜,他媽知道月亮并不喜歡她,卻也不好打發她回去,她媽是個不好惹的角色,一旦鬧起來也不好收拾。
月亮不想和矮姑娘待一起,總是一個人默默的坐在后山吹著口琴。他的口琴也只有他自己能體味其中的酸甜苦辣。每當后山竹林的口琴聲響起,月亮家里的矮姑娘便大聲嚷著肚子痛。月亮知道她的意圖,但又不能放任她在嚷嚷。縱然有千百種不情愿,但月亮心卻是熱乎的,沒到不可原諒的地步,月亮還是能忍則忍。
月亮一生最愛的有兩種,一個是他自己的媽,一個是他的竹框。那養育他的母親他一生都不愿離開她,那用心血編織出來的竹框他視為珍寶,他用心編織著竹框,竹框也編織著他的一生。
矮姑娘來到月亮家一直肚皮沒有動靜,好吃懶做月亮也忍了,就連自己的衣服還要月亮他媽洗,月亮覺得他媽受了極大的委屈,卻不能發作,他知道他媽做這一切都是為了自己。
又是一如既往的謾罵,月亮照舊去自家的竹林里去砍竹子準備編竹框。后山傳來有節奏的砍伐聲,矮姑娘又開始使出自己的伎倆,大聲嚷嚷著肚子疼,這次月亮沒有理會,繼續砍竹子。這樣有節奏的聲音就像自己吹的口琴聲一般,令月亮忘卻一切。
矮姑娘發了瘋一般,竟開始放火燒了月亮的竹框,這不僅僅是錢,更是月亮的心血。月亮從后山聽到矮姑娘的大聲呼喊,一開始并沒在意,當看到幾家屋子里的青煙,月亮一路狂奔回家,月亮只急的跳腳,矮姑娘還站在屋里。
月亮也沒多想便沖進屋里,拉著矮姑娘的手沖了出來,所幸只是燒了幾個竹框,但月亮還是很氣憤的狠狠撇了一眼矮姑娘。
屋子原本雪白的墻壁現在烏黑一片,家徒四壁也好,倒也沒什么可燒。
月亮用水把火澆滅了后,便把矮姑娘的衣物從家里一扔,家門一栓。從此將矮姑娘掃地出門。
矮姑娘哭著跑回家,不一會看熱鬧的村民便將月亮家圍的水泄不通,一頓大鬧。也是月亮他媽和矮姑娘她媽之間的口水戰,啞巴在一旁指指屋子又跺跺腳急的面紅耳赤。矮姑娘只是哭,雖說是哭卻不見眼淚。
聽說后來月亮賠了矮姑娘家一筆錢這件事才算告終,矮姑娘從此再沒來過月亮家。都說馬善被人騎,人善被人欺,月亮也只能認了。
曾經孩子王的月亮,現在卻總是默默低著頭在自己的屋子里編著自己的竹框,一根一根的竹片被緊緊的編在一起,那樣整齊,那樣有條不紊,月亮的生活似乎回歸了正常。只是月亮在月夜總會時不時的看著天上的月亮嘆息。
我依然記得每當我們這些小孩子背著書包嘰嘰喳喳的去上學,月亮總靠著自家的那棵巨大的柚子樹下朝我們傻笑。
月亮一直單身,過著簡單的生活,從來沒出去過,慢慢的月亮的背駝了,他媽也去世了。月亮依然一個人過,只是月亮不常笑了。
十六的月亮依然準時的照著月亮,但月亮不會說話,只是月亮常常在月光下吹著口琴,那奇怪的聲音沒人能聽懂,能懂的大概只有月亮了吧!
每當有人問我那個啞巴是誰。我總說。
喏!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