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想說說鄭風里的女子,說說那些被朱熹稱為“淫奔之作”的詩篇。
早年讀到魯迅評論道學家讀《紅樓夢》看到淫,當時就想,先生是學醫的,拿手術刀來批判他深惡痛絕的糟粕自是入骨三分,但也未免過于凌厲了。如今看《詩經》,但凡寫男女情愛的篇目幾乎都被朱熹冠之以“淫奔之作”,里面的女子為“淫女”,方知先生一點也不刻薄,讓我說,應該是道學家們的心里住著一個“淫”字,看啥都不正經,如此心靈也委實扭曲吧。
也有人說,《論語》里孔子也說“鄭聲淫”、“亂雅樂”而“惡鄭聲”、“放鄭聲”。確實如此,但請諸位一定要看清,孔子是“惡鄭聲”,古代詩是唱的,有詞文有曲譜。我認為孔子“惡鄭聲”是討厭鄭地的音樂。孔子主張禮樂治國,自然是雅樂的守護者,鄭地民風古老開放,地方情歌之樂,自然和宮廷雅樂相去甚遠,因此孔子“惡鄭聲”“放鄭聲”也就不足為奇了。所以孔子不喜歡的是鄭地的音樂,后人附會,連帶著一起抹殺了鄭風的詩歌,也未免失之偏頗。
洗腦完畢,來看看我這次想說的鄭風中的女子,第一首:《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田野里綠草如茵,露珠晶瑩。有個美人,眉清目秀,神采飛揚。姑娘和一小伙兒不期而遇,彼此一見傾心,于是,手拉手一起消失在叢林深處。
你肯定會說,你看,朱熹沒說錯,這鄭地的男女就是隨便,第一次相見竟然就發生關系!再補腦一下:《周禮·地官·媒氏》云:“媒氏掌萬民之判。……中春之月,令會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司男女之無夫家者而會之。”
說得清楚明白,那個時候專管萬民婚配的機構媒氏有規定,在仲春時節,沒有結婚的男女可以自由私會,無故不去約會還要受到懲罰。孔子就是這樣來的,他的父母在山丘約會有了他,故為其取名為丘。那個時代,戰爭頻繁,人口稀少,統治者通過此舉來繁育人口。而這首詩所描寫的內容,就是那個時期媒氏的活動。
這么看來,這一對男女的行為絕對不違禮。他們你情我愿,男歡女愛,純真而坦率。那個美目盼兮的女孩子,秀美純真,落落大方,像一頭溫馴的小鹿,輕盈的奔跑跳躍,時時回望的眸子清澈明亮,怎能不讓小伙兒神魂顛倒!
鄭地的姑娘不僅溫順美麗,而且幽默自信,風趣可人。 如《褰裳》里 的女子: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豈無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這個妹子有點辣!河對岸的小伙子羞羞答答還沒出聲,這個姑娘就隔河吆喝開了,不用看其貌,聽其言即可:小伙子你如果想念我,你趕緊提衣過河來會我。如果你不思念我,難道就沒人惦著我?你這個傻小伙!
每次讀到“也且”,我就仿佛看到了那個一臉壞笑的少女,眼光流轉間,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個女孩子很聰明,明明是自己看上了人家,卻告訴男子,你再不來興許別人就來了!欲擒故縱,引入競爭機制來抬高自己,增加自己的搶手程度,給那個小伙子以緊迫感,去晚了,姑娘就被別人搶跑了!確實富有智慧。
但一句“你這個傻小子啊”便暴露了她的內心,對男孩的渴慕、溺愛、柔情呼之欲出,還沒有“宴爾新婚”,在她心中仿佛已“如兄如弟”了,看似放肆的言語間藏著無限深情。她應該是個魅力型的女孩,忽而幽默風趣,忽而嬌嗔可愛,會和你甜言蜜語,也會對你冷若冰霜。男子只會被她吃得死死的,沒有還手之力。
具有如此火辣豪放氣質的女孩子可不止她一個,看《溱洧》: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蕑兮。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
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溱與洧,瀏其清矣。士與女,殷其盈矣。
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
洧之外,洵訏且樂。維士與女,伊其將謔,贈之以勺藥。
又是一個女惑男的案例!
三月三日上巳日,青年男女在溱水和洧水岸邊游春,熱鬧非凡。清澈的河水嘩嘩的流著,姑娘小伙,手持蘭花,找尋著適宜之人。一個女孩子看上了一個小伙,直接走上前去說道:“到那邊去看看如何?”幸福來得太突然,以至于小伙子都沒反應過來,竟傻憨憨道:“啊……已經去過了。”女子可不善罷甘休:“那再去看看吧!”望著眼前明眸皓齒的繡面芙蓉,哪個小伙能拒絕如此熱情的相邀?于是兩人說說笑笑,在深深的碧流邊,男子把灼灼的芍藥花贈給美人。
這兩首詩里的女子,都可謂熱情豪爽,她們一旦瞄準了目標,就直接相邀,言語熱辣,沒有絲毫的羞澀。反倒是男子,在她們面前則顯得畏首畏尾,縮手縮腳。女子如此大膽開放,也難怪朱老先生咬牙恨恨地寫到“淫女”二字。咱不是道學家,喜愛直爽天真之人,輕輕批上“爛漫”二字!
然而,不管道學家們給了多少淫奔之評,今天再看這些女子,撲面而來的依然是灼灼的青春氣息,是先民們風趣幽默、直率坦然的性情。那種蓬蓬勃勃的生命力,讓人感受到的是一種“留連戲蝶時時舞,自在嬌鶯恰恰啼”的絢麗和美好。
更讓道學家們不能直視的,是這首《遵大路》:
遵大路兮,摻執子之祛兮,無我惡兮,不寁故也!
遵大路兮,摻執子之手兮,無我丑兮,不寁好也!
一個女子,在人來人往的大路上,拉著男人的衣袖,邊走邊哭哭啼啼地乞求:別討厭我,別嫌棄我,別忘了我們的舊情啊!別忘了我們的恩愛啊!
你這女子,成何體統!大街上和男人拉拉扯扯,婦德婦容哪里去了?難怪被朱熹老先生直接斥為“淫婦”。可是,男子為什么要走,女子為什么乞求,誰都無從得知。她可能像現在的某些小丫頭,面對即將離去的男人,死纏爛打,絕不放手;也可能是送別要遠出的丈夫,難舍又擔心,叮嚀復叮嚀……無論何種情況,這個女子,就這樣生生把自己的痛苦和不堪置于大庭廣眾之下,只為了那個義無反顧無聲無息往前走的男人!多年后道學家又一句“淫婦”,真是讓人心中五味雜陳!
不管真相是什么,我們可以看到的是,這個女子的重情重義。她不忘舊情,不計眼前,為了留住男子,她甚至放棄了自己的尊嚴。在農耕社會里,女人柔弱的肩臂扛不起重擔,拉不動犁耙,她們能拉住的只能是男人的衣袖。她們把自己寄予男人,期望從男人那里獲取幸福。而有的男人,往往粗暴沖動而絕情。女人的不幸就在這里,即使搭上自己的尊嚴也未必能掌控自己的命運,獲得自己想要的美好。
這些鄭地的女子,就是如此血肉豐滿,她們大膽地追求自己所愛的人,說笑哭鬧,無所顧忌,她們是活得最真實最富有生命力的一個群體,如同一朵朵鮮艷的芍藥花,在春風中搖曳生姿。
在東周后期,已經開始有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慢慢地,也有了對女子的種種約束,但整體來說,男女在婚戀方面還是有一定的自由度。春秋時期,古老的鄭地,民風還比較開放,特別是仲春、暮春時節,萬物復蘇,草木萌發,大自然進入萌動生發時期,而媒氏活動,上巳節,也是青年男女自由擇偶的法定時間,這既符合人和自然同步相融的自然規律,也是為達到外無曠男內無怨女的社會和諧而采取的措施。
但那時的女子,有的已經在婚姻的圍城里自怨自艾顧影自憐,有的在情感和社會規則間猶豫不決左右為難,更有很多在被動地等待男人的追求和父母媒妁之言。而這幾個鄭地的女子,面對情感生活,她們把愛的主動權抓在自己的手中,雖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運,但這種積極的生命態度,使她們比其他人更多了一份幸福的可能。
在她們的身上,也可以說和現代女性精神相一致。這種狀態,是思想還沒有受到束縛時的自然綻放,這應該才是許多女孩子們最初的模樣。女孩子們,不是一開始都行不露足笑不露齒的,那時候,她們還不知道婦德、婦容、婦言為何物,所以,她們所展現出來的一切都是純真自然的。
而二千多年后的今天,我們又逐漸從種種封建桎梏中走出來,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和自我個性的大膽展現,和春秋時期的這些女孩子們遙相呼應。經歷了重重束縛,經歷了漫長的掙脫,女人們,在二千多年之后,又找到了最初的影子。
所以,我要為這些美麗大膽的女子投以欽佩的目光,更為她們積極的人生態度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