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格弗里德·倫茨的另兩部作品。這位在德國與君特·格拉斯享有同樣文學地位的作家的作品,每一本都值得一讀再讀)
書的封底上,印著一位德國小讀者的頌詞:“他(西格弗里德·倫茨)用的是開滿花朵一樣的句子套句子的文筆,我喜歡。”可是,讀中文版的《德語課》,看不到朵朵鮮花,這是文學作品移譯過程中不可避免的損失,好在,《德語課》勝在故事情節(jié)以及作者西格弗里德·倫茨借助故事情節(jié)的思考:二戰(zhàn)中大多數(shù)德國人應該為慘絕人寰的戰(zhàn)爭承擔怎樣的責任。
封底上的故事梗概出自誰的手筆?譯者許昌菊先生嗎?不可能。她難道不知道這句話對《德語課》的傷害有多大嗎?這句話說:“不久,他(小說的主角西吉)因公然在展覽上‘偷’畫被送入教養(yǎng)所”,這一句足以減輕作品分量的導讀,不知道要讓多少不了解德國文壇的中國讀者繞過《德語課》從而永遠無法嫁接到這位德意志民族心靈守護者思考的成果。
沒錯,西吉是因為偷南森畫展上的畫而被送進教養(yǎng)所的。還是一個少年,西吉怎么會想到去偷一幅畫而不是戰(zhàn)后更加為人急需的面包呢?我們必須耐下性子跟隨西吉不那么流暢的文筆才能慢慢走近事情的真相。
鄉(xiāng)村警察哨哨長嚴斯和畫家南森是一起長大的伙伴。戰(zhàn)爭爆發(fā)了,南森被禁止作畫,具體執(zhí)行這項指令的是嚴斯。警察哨哨長非常盡職,他禁止南森作畫,見南森竟然不服從禁令偷偷作畫,他數(shù)度阻攔未果,忍無可忍之下,一把火燒毀了兒子西吉偷偷藏匿南森伯伯畫作的磨坊。從那以后,西吉只要看見南森的畫作,就會看見火苗舔向他喜歡的南森伯伯的作品。戰(zhàn)爭已經(jīng)結(jié)束,父親嚴斯已經(jīng)無法阻止南森作畫,南森的畫展也已高調(diào)舉行,可是,那一團團隱形之火無法在西吉觀賞南森的畫作時熄滅。西吉不能容忍南森的畫作再一次被父親嚴斯燒毀,他偷了畫。
你會不會像我一樣,非常痛恨警察哨哨長嚴斯?可是,當小說讀到最后一頁,我對嚴斯的痛恨已轉(zhuǎn)化為一腔五味雜陳的復雜情緒。就像西吉在教養(yǎng)所被要求寫的那篇作文的題目一樣,“盡職的快樂”,嚴斯把阻止南森畫畫、燒毀南森畫作看做是在履行自己的職責,他在履行職責的過程中,摧毀了多年伙伴成兄弟的情誼、打碎了兒子西吉心目中威嚴的父親形象、阻隔了與鄉(xiāng)鄰的交往,甚至,親手將不愿意當炮灰的大兒子再次送入納粹的魔爪——種種違背人倫的行徑,讓嚴斯享受到了盡職的快樂。而嚴斯,只是納粹統(tǒng)治下大多數(shù)德國人的這一個,我們又怎么能夠輕率地求全責備如嚴斯這樣沉默的大多數(shù)不具備識破希特勒及其納粹反人類罪行的慧眼呢?
每天總要花一些時間在微博閑逛。最近,“文革”中大人物被批斗、被毆打,小人物被掌摑、被戕害的照片,配上三言兩語說明后陸陸續(xù)續(xù)出現(xiàn)在微博上。這樣的微博,無一例外地被多次轉(zhuǎn)發(fā)、被多次評論,加害者總是被罵得狗血淋頭。面對這樣的微博,我無法無動于衷。我外公被揪到由幾張桌子搭成的臺子上批斗時我才2歲,記憶卻那么深刻,外公他穿著咖啡色的卡其布褲子、淺灰色長袖襯衫,已經(jīng)彎得很深的腰被人一次次地按下,腦袋于是一次次地點在桌子上。40多年以后,痛罵“文革”是容易的,不容易的是問自己,如果身不由己地被裹挾進去了,我會是誰?
那么痛恨只會不問青紅皂白地執(zhí)行上級指示的父親的西吉,是被迫開始寫作《盡職的快樂》的。當教養(yǎng)所的所長看到懲罰已在西吉身上起到效果后,讓西吉走出禁閉室停止寫作《盡職的快樂》。可是西吉已然不能夠了。他通過寫作《盡職的快樂》嘗到了盡職的快樂。
《德語課》里有一群心理學家進進出出,他們配合教養(yǎng)所試圖找到治療這群少年犯何以犯罪的心因。我倒很想看到心理學家找到人們沉醉于盡職的快樂的HIGH點,不然,誰能保證西吉們不會在氣候、土壤成熟的時候以“盡職的快樂”為由做出匪夷所思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