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發生在羊醇街菜市。這種事情很少見了。以前菜市在家門前時,我坐在房間里經常能聽見。那些吵架聲總能足夠吸引我趴在窗口,甚至讓我把半個身子伸出去。每一次又總是不了了之。我去詢問母親,她只會說,管這些閑事干嘛。我什么也沒有說,但是我確實看見她看得很舒服??墒乾F在呢,菜市又被攆去了坡頭。不過興許是件好事。那些被丟棄的爛菜的味道,我們再也聞不到了。
于是我得徒步爬上去買菜。那些豬肉販舉著細棍子驅趕蒼蠅,披在豬肉身上的血拉到了地面上。嘿,你看這豬肉多新鮮,來點?他們面對每一個路人,都會敲著細棍這么說。再上去就是一些小菜販,她們大多是阿婆。她們堆出皺紋卻不遮住眼睛,看見來人就微微張開嘴巴;她們有時也會用一個礦泉水瓶,從蓋子的孔里擠出水來澆干癟的菜。最后就是幾家攤位稍大的,它們都支起遮陽傘。
事情發生在我剛掃好微信付完錢。上面有人吵了起來。有些人走了,而店鋪里也走出來幾個人。不要問我為什么留在那。至少,我要是走了,怎么還能講述這件事。
“你不要臉,攤子在那邊,菜擺來我這邊?!币粋€女人說到。
“我這里擺不下,擺來你這邊一下,賣完就收了。”另一個女人說到。她比那個女人,應該年老十五歲左右。
這個年輕女人,我記得大家都叫她紅嫂。紅嫂的攤位是另外那個老女人的三倍左右?!澳悴豢纯纯茨隳菈K臉,你有本事賣完?”這次紅嫂又拿到了先手。
“你又有本事,你了不起?!崩吓瞬桓适救?。她說完就拿著掃帚掃著地,碎菜葉被攆去下面。她男人坐在里面,從氈帽下抬起頭。那是一張竄出白胡子的臉,眼睛記憶而又回避著一些人,墜著的脖喉一上一下。然后,他就在為自己找一個合適的位置,最后只是點上一根煙,縮進氈帽里。
紅嫂放下了手里剝著的白菜葉,像要撲過去一樣?!澳銈€老不死的,你再掃,你再掃?!?/p>
“我掃下,怎么了?”老女人放下掃帚,叉著腰。
“你要掃,你滾去一邊掃去。掃朝我家攤子?還有你那帶臭菜?!?/p>
“你個騷貨,你賣的又是菜?”有人想去勸,但是誰也沒有動。紅嫂男人戴著耳機看著電視。他看了一眼,緩慢地走了過去。我覺得他應該不會打女人。羊醇街明面上男人打女人的事,還是在三年前。那個倒霉的女人,被自己男人砍死了。有的說是五刀,有的又說是六刀,有一刀是用左手。這個謎似乎比為什么砍,要更令人著迷。
“你全家窩囊廢。男人沒有用,兒子也是一個混子。姑娘更加,更是一個騷貨,跟著哪個野男人跑去哪里都不知道了。你們說是不是,你們見過她姑娘回來了?留下個兒子?!奔t嫂說完繼續剝著白菜葉。
老實說,我記得他們的兒子。那會兒我家還賣著碟片。有一天,一輛拖著泥巴的車停在了門口。那是輛老古董了,引擎被熄時,就像艱難地喘了口粗氣。他從車上站了起來,又看看四周,確認過后,拔下車鑰匙墊在手里。他穿著皺巴巴的皮鞋,一條西褲,披著一件毛線大衣。一個小男孩從副駕駛飛出。他得意地示意男孩隨便挑選。那個男孩是??鸵彩窍】土恕N颐看畏诺磿r,他就會黏在我家。他倘若被驅趕,就在那邊的石板上遠遠地看著。他看到精彩的情節,就會一個人在石板上打著滾笑。這是他第一次賣碟片,手里拿不下就抱著。他叔叔富有經驗地挑了三碟,講好價錢,打了幾次火,開著車帶著他走了。
他們說他在外面闖出了名堂。我卻在去年年前,看見他帶著一堆過時的玩具,擺攤變賣。他裹著一件大衣蹲在三鑫花園里,時而看著走過的人,時而一層層拉開錢包,或者掂量錢包的重量。他去買米線時,會讓掛在脖子上的錢包大搖大擺地穿過街道。而他的侄子,擺弄了一兩天那些玩具,就盯著其他孩子的手機看。聽說男人跑了很多地方,聽說他賣到了年后一個月。后來,我再也沒有看見過他。那個孩子就時常一個人出現在羊醇街上。他經常低頭踢著路邊的石子或者塑料帶。
我沒有看向她們,而是再次看向老男人。他抬起頭,嘴巴張開又只是抽了口煙。他漸漸低下頭,蜷縮進氈帽里。氈帽似乎掩蓋了他的全部,只有一只夾著煙的手。煙蒂長了很長,掛在上面。
爭吵以紅嫂踢翻菜,老女人揮起掃帚宣告落幕。那時紅嫂男人把手機揣進兜里,把她拉到身后。她漲紅著臉,還想再說。老女人也不甘示弱,挺著胸。
“別說了?!边@個聲音從老女人身后發出。老男人微微抬起了頭,再次說到,“別說了。”我保證甚至發誓,他就這樣縮在她女人后面,似乎很不好意思地說了兩遍,別說了。
“是的,你們誰也別再說了,多大點事情。吵成這樣羞人不?!奔t嫂男人說完,坐了回去,戴上耳機。兩個潑婦也散了。紅嫂臉上的紅,也像浮沫般淡開了。老女人撿著菜,把袋子拽向一邊。她男人站在那透過氈帽盯著地面,隨后也坐了回去。她對著那個位置數落了幾句,就坐在一邊擇摔壞的菜葉。
我正準備走的時候。紅嫂男人走了過去,遞給老男人一根煙。他抬起頭,楞了會兒,就在壓彎的眉毛下,略帶笑意地點點頭接過煙。
我回到家,母親接過菜就上樓做飯了。我坐朝店外時,看見那個老男人坐在牛車上。他的臉和漫長的皮車輪一樣。我也很想遞給他一根煙,很想問他是不是很絕望。
事情就這樣過去了幾天,當我以為這件事就這樣過去時。有一天我又看見那個老男人。他依舊一聲不吭地坐在牛車上抽著煙,去一個也許只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我不知道我那會兒怎么了。我看著他逐漸消逝的背影時,我彷佛看見一個男人,他蹲在那里,東西一樣也沒有賣出;一個男孩在旁邊,沒事干的時候,想著一個女人。他不再害怕家和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