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往,我們很難從根深蒂固的定性思維里跳脫開來,去逼迫自己習慣某項有悖自己認知的、卻確鑿出于同一起源的元素。這本身不是什么帶有感情色彩的歧視與偏見,說穿了,也不過是自以為是的固有情懷在無端作祟。
想來,賈樟柯的電影能搬上銀屏,并同時有著相當可觀的上座率,這誠然是一件罕事。畢竟習慣了賈樟柯的電影在暗無天日的地下熠熠生輝,一旦將其曝露天光,倒著實令我有些手足無措。此次他的《山河故人》能上映,不得不承認,賈樟柯真的妥協了很多。原因在于我們都習慣了他電影里那股執拗任性、恣意妄為的灰頭土臉、不修邊幅的塵土氣息,與此同時,我們還在一味地苛求他一直深埋在塵土里??善丝?,賈樟柯將《山河故人》捧出,多少有些搖身一變,已然有一種西裝革履、十里洋樓的感覺。似乎賈樟柯是在做著某種妥協,向電影圈的上座率妥協、向廣電局的審核制度妥協,又或者是在向無可厚非的商業片的金錢價值妥協。其實,這都不然,賈樟柯本身有著膨脹卻不劍走偏鋒的野心,也有著獨到卻不極端的思考方式,他在一定程度上、打太極似地將他一如既往地情懷文藝與與銅臭不堪的利潤價值粘合、中庸,產生了很好的化學作用。
《山河故人》中前兩段的電影基調與賈樟柯的其他電影一脈相承,山西汾陽這一典型的地域背景:霧霾低沉的天空,人頭摻雜的街道,習以為常的方言等,再加上他慣常的那些橫亙在電影中如同隱喻般的橋段:墜毀的飛機,面對面著的老虎等,這些的這些都在宣示著賈樟柯骨子里的血液遠遠沒有流淌干凈。他還是在一門心思地一邊在大口大口咀嚼著“鄉土”這塊又黑又硬的窩窩頭,一邊抖著他渾身上下無可救藥的情懷。的確,這是我們絕對熟悉的賈樟柯,蓬頭垢面卻張弛有度。而到了《山河故人》第三段出現,我們無不咂舌,甚至不齒,很難想象賈樟柯會虛構一個未來的空間,那些不一而足的未來的數字產品在他的電影中竟會是如此的刺眼,只是這種刺眼于我們而言,不是因為它的光芒。大概吧,賈樟柯刻意去塑造一個未來的時空來緬懷當下,一如他借著當下的時空去祭奠過去。似乎,他的這個刻意為之是在彰顯他電影藝術手段上的高明,可又或許這種高明也不可置否地,反將其將上一軍。當然,我們絕不可因此就出于感性思維層面,去做批判嘲諷,非得讓他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吊死。因為此番賈樟柯的改變不單單只是我們第一印象中他對魚龍混雜的電影市場的讓步,我想更多的是他基于文藝電影深處的一中理性摸索,他想要的不再只是狹隘膚淺的符號印記,還有出于文化層次上的一種共鳴與懷念。賈樟柯絕對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懷舊主義者,《山河故人》中,無論地理位置如何遷移,情感的寄托方式如何變化,自始至終它的根都深深扎在鄉土里。過去的回不去,當下的留不住,未來的還未來,于是所有的所有都不過是山河依舊,故人已非。
同樣是描述命運的決絕與無奈,相比賈樟柯的上一部電影《天注定》,《山河故人》幾乎是低到塵埃里的?!短熳⒍ā房煲舛鞒?,簡單暴力,像是賈樟柯朝著現實悶聲掄過去的拳頭;而《山河故人》是他倉促卻又綿長的嘆息,充滿無奈。
而同樣是描述鄉土情結與人文氣息,《小武》、《站臺》與《三峽好人》侵蝕著的是生于斯、亡于斯,無力掙脫的絕望,《山河故人》倒更像是衣錦還鄉卻又帶著無以言明的近鄉情怯的那種“知音少,弦斷有誰聽”的無奈與滄桑。
賈樟柯的電影向來是嘈雜的,充滿著汗臭味與土氣,他的鏡頭對準的似乎都是黝黑的土地與肌膚。與此同時,這正好撓到了西方電影獎評審團們的癢處,正好滿足了那些早已習慣了中國大國形象的西方評審團們對中國邊緣文化的獵奇心理。只是,我絕不認為賈樟柯是在刻意向西方販賣中國邊緣元素,兜售自己的文化素養。他也不是那種敢于一把就掀開中國特有的文化遮羞布的導演,某種意義上,他更像是一個講述故事的人,用自己的鏡頭,用自己主觀卻不偏激的思維方式。所以他的電影在很大一部分上倒是更趨于紀錄片,記錄著在這個欲望無限膨脹的國家,人物特有的喜怒哀樂,土地特有的滄海桑田,這些一籠統加起來我們稱為的所謂的“中國特色”。
《山河故人》亦不例外。
by黃凱
2015.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