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清心寧
當池塘邊的蝌蚪變成了小小的青蛙,拖著尾巴在岸上的草叢里蹦跳,當早上被從沒見到長什么樣的一種鳥“播谷播谷”的叫聲吵醒,當村莊上最后一朵槐花落下,正午的太陽在槐樹下投出一片濃蔭,村口的谷場上的雜草,已經鏟除干凈,也用耙淺淺地耙過,連草根也仔細地撿拾干凈,又一個農忙季節,快要來了。
墻上掛的鐮刀取下來,換過斷掉的把子,重鉚了松動的鐵釘;木杈也從房梁上舉下來,拿集市上焊了斷開的齒。
今天整飭木銑,明天看過扁擔,最后架子車也拉出來,松動的鋪板拾掇老實,癟了的輪子扒開修補。
看似漫不經心,卻是有條不紊。該備下哪些,該添置哪樣,大人的心中自然有數的。農忙的陣勢,就這樣一天天悄無聲息地積攢起來。
晴好的天氣,晌午太陽已經有了咄咄逼人的威力,一陣干熱風從樹梢吹過,村前村后的麥子刷的一下,似乎在一個中午都烤得焦黃了。
傍晚,村口的谷場上,潑水聲一片,造場了。第二天孩子們還沒起床,就聽見院子里沙沙,沙沙,大人起早磨鐮刀——今天開始割麥子啦!
孩子心里立即打個激靈,哦!農忙開始了!
割麥,裝車,拉捆,攤場,碾谷,翻場,攏堆,揚場,曬干,灌袋,最后拉回家,碼垛或圍穴。這每一個字眼,看似輕松,卻個個都是大人們用汗水寫了一遍又一遍的。
每一棵莊稼都被人們抓握過,每一粒糧食,都被人們親手撫弄過,都被汗水浸潤過。那時的每一口飯食也都嚼得踏實,咽得香甜。
農忙,是每個家庭全員參與的一場戰斗。大人下地勞作,孩子在家燒水做飯,端著碗提著罐,送到地頭。
再小的孩子,只要會走都能參與到農忙中來。下地撿拾散落的麥穗,成了孩子珍惜糧食的最真切的體驗,是對孩子“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最直接的教育。
夜里沒了太陽,麥穗免得被烘烤得焦脆,收割時斷掉的就會少一些,夜間自然就成了割麥的最佳時間。
記憶里麥子大多是夜間割,也是太累吧,總覺得那樣的夜晚漫長得沒有盡頭,星星都困得直眨眼睛,明明干活最多最累的父母,卻揮鐮不愿意停下。
夜晚的谷場,堆著碾下來的麥子。孩子在上了年紀的爺爺奶奶的帶領下,吃過飯,洗完澡,到谷場看場。
孩子們奔跑著,叫喊著,完全忘記了白天的勞累。老人把叉銑都收拾起來,免得嗑碰到瘋玩的孩子,又仍不放心地叮囑小心些,小心些。
畢竟是農忙,還是累了。一會兒就老實了,躺在爺奶的身旁,看著滿天的星斗問:“牛郎今天能見到織女嗎?”
整個農忙要持續大半個月,連豬和狗都要瘦一圈。人忙得顧不上坐下來吃一頓安穩的飯,哪還有狗吃的?豬就喂一頓不喂一頓,顧不上它在圈里不耐煩地叫。
雞們倒是過上了天堂般的生活,滿地都不難找到糧食吃,就連主人脫下的鞋窩窩里,裝的都是麥粒兒。
牛也有吃的,但更累。套車拉磙,件件都是出大力的活兒。牛也不惜力,不管哪件哪樣的活,只管低頭伸頸,繃緊了蹄腿,陷在泥坑里裝滿了麥捆子的車子,也能給拉上來。
到了打場輾谷,卻是不緊不慢地走。但牛不逃乏,只要主人不歇,它會一直打著圈子拖著石磙走下去。
毒日當空的晌午,月灑銀輝的夜晚,石磙轉動,吱呀,吱呀,像父母沉重的心事,幽幽訴說給忠厚老實的黃牛;又像呢喃溫婉的催眠曲,響在抵不住睡意的孩子的夢里。
人是多么奇怪的動物,當年每到農忙時都叫苦的我,如今又懷念起當年跟在父母身后勞作的情景。
今年麥收我回了趟老家,現在收麥子真的太簡單了,一顆煙的功夫,一塊地里長著的麥子就只剩下白森森齊刷刷的麥茬了,麥粒兒也在收割機的斗子里了,到了地頭,突突突,一眨眼就灌滿了一排排糧食袋子。
收割不再那么繁瑣,不用動幾回手,人和糧食也不再那么親密,中間是隆隆作響的機器。汗自然出不了多少,卻是出的錢多,收割一畝麥子要二百多塊。
出錢收回來的麥子,轉身就賣出去了。買回來,賣出去,買賣之間,少了親手勞作的辛苦滋味,多了商業的買賣味道。
耕種成了交易,收割成了買賣。少了豐收的喜悅,人們對地里的莊稼,很快就看得淡了。
前院的七嫂,那天很晚了來我家院子里。“咋辦呢?麥子都熟塌了,冬子(她的二兒子)和他哥都顧不上回來收,讓我直接賣給開收割機的。你們幫我估估價?!?/p>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離開土地,回來收割不劃算,年前回來過年時種下的麥子,如今就隨隨便便的撂給收割機了。
那天行走在布灣的夏夜的田野,遠處是一臺隆隆的收割機燈光閃爍。再也找不到記憶中的繁忙緊張氣氛,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變了樣子,連頭頂上的天空,早已不是當年掛滿繁星的瓦藍天幕了。
遠處收割機的單調的隆隆聲,一再讓我陷入對當年農忙的回味里。那時勞碌,困乏,一身的泥水汗漿,可每個人的心里卻是踏實的,篤定的。畢竟又是一季的豐收,囤滿倉實,心里就知足了。
那時的我們,腳沒走過太遠的路,眼沒見過多少新鮮的東西,心也就沒多少企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季節的風每年都不改變方向,田間的生活,只隨著那千百年來沒變過的節氣一個一個地走下去。
如今呢?七嬸的兒子,包括我,太多太多的后生,離開了土地,像極了水中的浮萍,有了跳躍的動力,卻也再沒有停下來的定力,只能隨著生活的浪濤,疲憊地永遠顛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