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
? 掛在藏藍色黑板上方的石英鐘時針正偏向八,阿花嘴里正嚼著一塊薄荷口香糖,已經(jīng)嚼了七分鐘了。那個禿頂中年男人正踱步走出教室。阿花趁機用錫紙包住軟塌塌的口香糖,用力一擠,像碾碎一塊沒有骨頭的肉。
? 石英鐘的細長分針從十一扭向了十二,啪嗒。教室里還是鬧哄哄的,所有人都在賣力早讀,中文和英文,普通話和方言混雜在一起,亂得人心煩意亂。
? 這時,阿花的同桌,那個梳著馬尾辮的矮個女生張大嘴巴,吸氣,呼氣,完成了一個哈欠。
? “下課。”阿花僵硬地低聲說。
? 經(jīng)久失修的黑色壁掛式音響唐突地響起鈴聲,刺破了整個教室的早讀聲,然后踩著一地碎屑消失不見。
? “天啊,我數(shù)學還沒寫完!”一個瘦高男生一邊驚叫一邊抓起同桌的作業(yè)本。
? “天啊,我數(shù)學還沒寫完。”
? “昨天那集電視劇特好看。”一個嘴角長著痣的女生沖另一個女生笑。
? “昨天那集電視劇特好看。”
? ……
? 阿花機械地低聲念著周圍人的對白,漫無目的趴在桌上,沒了興趣。這已經(jīng)是第七天了,整整七天。阿花很喜歡七,上下牙齒輕輕咬合,冒出一個綿長又清冽的聲音來。
? “班長,”阿花同桌搓著手,有些激動而顯得聲音發(fā)顫,“明天就要發(fā)成績了。”阿花知道她這次考試考得不錯,這么一來,反襯得自己更加落魄,冷漠地看過去,同桌的眼睛躲在厚玻璃鏡片后方,正瞪得渾圓,像只青蛙什么的。“嗯。”阿花淡淡回應一聲。“你一定考得很好。”陳述語氣。阿花聽這話聽了七天,從心虛到淡然再到煩躁,直到現(xiàn)在,她沒力氣去動腦思考這句話的含義。她只想用把刀或者勃朗寧大威力手槍把眼前的人全殺掉。對,全部。對方見她沒反應,便低聲“嘁”了一下,翻開課本復習了。
? 每天都是這樣。
? 阿花思索片刻,終于在上課前一分鐘沖出了教室,她比前幾天出去的要早,今天她一點聽課的心思也沒有。同這七天的每一天以來一樣,走廊角落里穿深藍色保潔服的清潔工正在清洗地面。阿花繞開有水漬的一方地,有些好笑地說:“你已經(jīng)打掃這里打掃一周了。”那個黝黑的老人帶著懷疑的神色打量一下阿花,然后笑笑:“我才開始洗呢,小妹妹。”阿花不置可否,加快了步伐。
? 一樓有兩間蒙著層灰似的教室,都空無一人,是學校多出來當備用考室的教室。走廊鋪著大片銀白色地磚,剛被清潔過,水汽未干,阿花放慢步伐以防跌倒。她走到靠樓梯的那間空教室,翻窗進去。然后穿過教室,從內(nèi)側(cè)的窗戶再度翻窗出去。外面是一片水泥地,右側(cè)是一堵爬滿五葉地錦的紅磚墻,有幾個花苞耐不住性子,結(jié)了黃綠色的小花。左側(cè)是一條細狹的小巷,大概十步距離就能走到那扇棕色木門面前。巷子里光線昏暗,露出神秘的氣息。阿花走過去,曲起右手食指叩門。
? 吱呀一聲門從里側(cè)被拉開,里屋倒亮敞溫暖,門旁站著一個小男孩,長一雙烏黑的眼睛,這雙眼睛,像含著一汪泉水,溫潤得很。他直直看著阿花,然后不可察覺地笑笑:“今天這么早就來啦。”阿花點點頭,扶著木門的合頁,把鞋子脫在門外,進了門。
? “我泡了香草水,里面有檸檬片、檸檬草、迷迭香、薄荷、肉桂棒,”小男孩指指窗前的白色三角圓桌,“你嘗一下吧。”阿花走上前去看,果然也和昨天的菜不一樣。兩片沼夫三明治、一份胡蘿卜沙拉、烤鱘魚片,以及兩杯沁著涼氣的水。
? “我今天也不太餓。”阿花順從地坐在桌前,卻沒有拿起食物的欲望。小男孩搖頭道:“吃了才行,不吃沒有熱量,你熬不下去。”阿花只好無奈地笑笑,她看著小男孩,默默念到:今天穿的也不一樣。小男孩穿一件淺灰法蘭絨襯衫,一條窄腳褲,一雙純棉白襪,膚色白皙得像櫥窗里的瓷娃娃。
? “看我今天也不一樣嗎?”男孩兒眼睛忽閃忽閃。
? “嗯,你這一周都是不一樣的。”阿花呷一口香草水,涼涼的,喝進胃里整個身體都涼了一半。“啊……都七天了,我以為才兩三天呢。”男孩拿起一片沼夫三明治,咬了一口。“其實你是知道的吧。”阿花用瓷調(diào)羹挖了一勺胡蘿卜沙拉,細細軟軟,甜膩得很。男孩兒無辜地眨巴眼:“還不是為了讓你輕松點,或許你就會動搖自己了呢,然后相信我只過了那么一兩天。”說完他不待阿花回答,縮到角落里的鋼絲床上,裹上一床蓋毯,目光哀婉。阿花咽下最后一口三明治,向男孩說:“我回教室去了。”
? “不多呆會兒嗎?你這樣的好學生逃課,老師會格外生氣吧?”男孩兒裹著毯子下了床,蹭到她身邊,好似在乞求阿花,“還不如干脆不去啦,反正明天也會回到原點。”
? “萬一明天就結(jié)束了呢?”阿花皺著眉頭,“那所有人都不會知道我這幾天的煎熬,他們只會記得我逃學了,在考砸的第二天。”“你第一節(jié)課也沒去教室啊,這也是逃課了。”阿花伸手摸男孩兒軟軟的頭發(fā):“沒關(guān)系的,放心。”
? 男孩兒再次直直地看她,嘆了口氣:“如果你不這么固執(zhí),這循環(huán)或許都已經(jīng)結(jié)束了。”阿花鼻頭一酸,坐在門檻邊穿好鞋子:“今天又是新的一天。”
? “又是新的一天。”
? 班主任站在教室門口背著手踱步。阿花神色淡漠,不待對方叫她,就自己站了過去。“你去哪了?”“學生會開會,安排下周演講比賽流程。”班主任將信將疑點過頭,示意阿花進教室。阿花別開臉不看教室里一雙雙好奇的眼睛,但仍如同被火燒著后背,還聽見噼里啪啦要命的碳纖維斷裂的聲音。
? “班長,你去哪了?”阿花同桌瞪圓一雙青蛙眼,眼神夾雜好奇與幸災樂禍兩種成分。“去學生會了,有事。”阿花說完就后悔了,班上不止她一個人在學生會。因為學業(yè)的緣故,班上曾經(jīng)參加學生會的同學在高二都陸續(xù)退出了,只有阿花,還有那個男生還在。阿花扭頭找尋那個男生,心跳得很緊,然后她看見角落里,一雙眼睛滿是好奇地看著自己。
? 中午放學,阿花稱自己肚子疼,讓同行的女生先走了。她深吸一口氣,跟在那個含著戲謔意味的眼神的男生后邊。“班長,干嘛跟著我呢?”那男生個頭不高,極瘦,戴一副黑色鏡腿的無框眼鏡。“今天學生會開會,你怎么不來呢?”阿花聲音有些發(fā)顫,底氣不足。“今天貌似沒有開會吧?”對方還是滿臉戲謔。阿花平時就厭惡這人一股子清高自負的樣子,心里雖怕這循環(huán)會停在自己狼狽的時刻,但也忍不住火氣,剜了對方一眼。“有,有的。”阿花半認真半恍惚地說,然后一股厭惡直沖腦門,想著快快擺脫這循環(huán),卻在此刻想利用這個難得機會,發(fā)泄一下平日壓抑良久的負面情緒。她輕輕勾起嘴角,嘗試露出一個這么多年來——自從自己一身血漬降生這個世界以來,從未流露出的譏諷的笑容。那個男生看著阿花一臉驚訝,愣了一下,然后權(quán)當碰見神經(jīng)病一般,轉(zhuǎn)身想要離開。
? 阿花卻不識趣:“張輝啊,不如咱們一起去吃飯?”她正琢磨著要往他的餐盤里吐口水,最好再把他的頭摁進湯水里去,引起整個食堂的喧嘩,更好玩的是,教務(wù)主任再把自己抓去教務(wù)處,記個處分。張輝一臉吃了屎的表情:“算了吧……”,還沒說完,教室后門走出一個瘦高身影,聽到這句話,停了下來。阿花忍住再次剜張輝一眼的沖動,極力維持自己平和溫順的模樣——在秦權(quán)面前。秦權(quán)長了一張流川楓一樣的臉,學習不在行,但打籃球彈吉他,還得了市里中學生書法一等獎。
? 秦權(quán)瞟了阿花一眼。阿花心里七上八下,恨不得馬上像只鼴鼠刨個地洞鉆。
? “我正要去吃飯。”秦權(quán)無視掉另外兩個人吃驚的表情,抬手捋了捋劉海,再次看向阿花。阿花試圖冷靜,但腦子里已經(jīng)滿是感嘆,感嘆自己在亞馬孫雨林的蝴蝶扇動了翅膀。
? 食堂的瓷磚地面油膩得很,踩上去粘乎乎的。阿花扭頭問秦權(quán)要吃什么,對方語氣平淡:“吃你喜歡吃的。”阿花紅了臉頰,扭頭看對方的表情,卻看見一張冷漠的側(cè)臉,心里暗想,性格也跟流川楓一樣。
? 高一高二已經(jīng)差不多吃過了一輪,大半餐桌空著,留下滿桌狼藉。幾個圍著白色圍裙的肥胖婦女拿著抹布在餐桌上把剩下的米飯以及湯汁菜葉一齊揩到一旁的潲水桶里。剩下的桌子就愈發(fā)的油膩,還淌著抹布帶著油漬的水。阿花和秦權(quán)端著餐盤,找了一張賣相稍微不那么令人作嘔的桌子坐下。阿花努力分辨四周,想找到平時自己討厭的女生,讓她看見自己正和秦權(quán)一起吃飯。但四下并沒有認識的人,只好作罷。
? “你這次考的怎么樣?”阿花嘗試營造一種平和的氛圍,所以開了口。不過說出口就后悔了。秦權(quán)咀嚼一塊西蘭花,瞟了阿花一眼:“沒你好。”阿花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狗,心里嘶嘶吐著氣。這時,一個圍著滿是油污圍裙的肥胖女人扭著屁股到了兩人面前,把一團和著油污以及食堂后面盥洗池的水的抹布“啪”的放在餐桌上,開始哼哼唧唧地擦拭桌子。
? 那個白瓷一樣的小孩就躲在這個胖女人身后,露出一個腦袋沖阿花扮鬼臉。阿花張開嘴,最終還是閉上了,抿著唇。男孩兒識趣地走開,一蹦一跳,竟沒被油膩的地磚滑倒。
? “你怎么去了食堂?”阿花剛進了門,就詰問男孩兒。“想見你嘛,”男孩兒一臉軟軟糯糯的笑容,“那個是你喜歡的男生嗎?”阿花趕緊移開目光:“你胡說什么?”男孩兒摸摸窗臺邊的金色百合竹,換了個話題:“今天你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阿花搖頭,如同這七天以來的每一天一樣。男孩兒若有所思點點頭:“阿花姐姐,你都沒有仔細觀察吧。”“當然有啊。”阿花反駁,但仔細想想,自己似乎并沒有什么細致的觀察。“不要只看表象,姐姐,”男孩兒抬頭看她,“或許事情像個莫比烏斯環(huán),你要舍得去剪開它。”
? “這些都是你從什么電視劇里聽來的呀?”阿花笑著去揉男孩兒的腦袋,她覺得這個男孩子實在是太成熟了,當她第一次看見他,就這么覺得。
? 那時候男孩一個人在后操場荒廢的籃球場旁拍球,啪嗒作響的皮球引起從那經(jīng)過的阿花的注意。阿花陪男孩兒拍了一會兒球,想要離開時,男孩兒勾住了她的衣襟:“姐姐,這么晚了,去我家吃飯吧。”阿花咽了咽口水,她那時剛自己核對了各科的答案,心情低靡得沒胃口吃飯,向朋友謊稱自己不舒服要回宿舍,才一個人走到了后操場散心。聽男孩兒這么一說,空蕩的胃反而鬧騰起來,阿花才驚覺自己已經(jīng)餓壞了。
? “可我不能離校呀。”阿花歉意地笑笑,拍拍男孩的腦袋。
? “我家就在學校里。”男孩兒笑得很開心。
? 男孩兒做的飯菜都很可口,賣相也十分不錯,阿花每天吃食堂油膩的肥肉和寡味的粉條,此刻咀嚼著男孩兒熬的小米粥,簡直就是吃著米其林餐廳的食物。一邊吃粥,阿花環(huán)視起男孩兒的小屋,三角形圓桌對面的乳白色墻面上,掛著一幅畫,背景一片潮紅,一層一層重重疊疊,盡頭一座青灰色的長柱形燈塔,透著清幽的燈光,光線猶豫著探進血色的海水,頃刻被惡狠狠地吞噬。畫的正下方擺著木紋肌理的矩形收納柜,收納柜前就是那張白色三角圓桌,圓桌的左邊是一扇正方形雕花窗,像是東陽木雕,但做工顯得粗糙了。男孩兒很愛干凈,雕花窗上沒有一絲灰塵。
? “你爸爸媽媽不在嗎?”
? “我沒有爸媽。”男孩兒露出不開心的表情,但似乎是很無所謂的語氣。阿花趕忙換了個話題:“你叫什么名字呢?”男孩兒換上笑嘻嘻的表情:“不告訴你。”阿花權(quán)當是小孩子胡鬧:“那姐姐給你說姐姐的名字……”
? “阿花姐姐!”男孩兒咯咯笑。
? “為什么叫我阿花呀?”
? “因為你就像一朵朝顏、風信子、七堇……總之像一朵花一樣。”男孩兒烏漆漆的眼睛張的很大,窗外不知什么時候透進的光打在男孩兒白嫩的臉頰上,毛茸茸的。
? 每日的重復讓時間過得很慢,像樓下拉面館師傅拉開的面條,越來越細,越來越薄,勒緊阿花的脖頸,可惜面條勒不死人。
? 藏藍色黑板上方的石英鐘指向八,阿花沒有嚼口香糖,她盯著分針,滴答滴答,扭向了十二。阿花的同桌張大了嘴巴,打了一個哈欠。
? 下課鈴響起。
? 阿花掏出平時自習課用的耳塞,幾乎是惡狠狠地塞進耳蝸里。男男女女細碎又此起披伏的聲音像被蓋在一口大鍋里,變成耳朵里失了真,模模糊糊地瘙癢。她盯住秦權(quán),他正坐在靠窗吃著學校食堂的肉包。秦權(quán)帶一副圓框锍金鈦合眼鏡,眉眼舒展開來,沒有被周遭討論考試成績的同窗影響。
? “班長?”青蛙眼提高音量,聲音夾雜不滿與好奇。阿花回過神來,更加不耐煩地摘下左耳耳塞并捏在手心:“別煩我。”“你有病啊?”青蛙眼像是積攢了許久的怒火,一并噴涌出來,“真把自己當什么角色啦?”
? 阿花沒料到自己同桌反應這么激烈,有些愣神,局促地抹了一把額頭的汗。青蛙眼沒有罷休,繼續(xù)嚷嚷道:“你一直盯著人秦權(quán)看什么呢?怕不是……”
? “閉嘴!”阿花咬牙切齒地吼了出來,一周以來的委屈快要溢出自己心中的臨界點。教室倏忽間安靜下來,一雙雙眼睛看戲般鎖在阿花身上。流川楓沒有停下咀嚼,仍是吃著油膩的韭菜豬肉包。阿花高二的時候經(jīng)常吃那種包子。早上六點二十五準時到達食堂窗口,飯卡放在刷卡機上發(fā)出“嘀”的一聲,從狹窄逼仄的窗口接過食堂大媽手上的塑料食品袋,然后一邊用MP3聽英語單詞一邊大口吞咽肉包。那段時間怎么想都是黑暗逼仄的,但此刻阿花卻恨不得回到那段時間,吃油膩的潮頭肉,聽校門口二十塊買來的盜版IPOD。
? 流川楓默默看了阿花一眼,眼神沒夾雜任何情感。阿花暗自發(fā)笑,避開所有人的目光,在快響上課鈴時沖出教室。她滿腦子都是男孩兒溫順的目光,她覺得自己快哭出來,但拼命忍住。
? 一樓的空曠走廊仍舊濕漉漉的,泛著一層銀白色亮閃閃的水漬。阿花心里發(fā)堵,一個趔趄差點四腳朝天。她翻進空教室后窗,一陣頭暈目眩,近乎體力不支。似乎是因為自己這些天吃得太少,阿花愈來愈敏感、憔悴,一整天不吃不喝也察覺不到。
? 今天男孩不在房間里。
? 阿花幾近絕望地跌坐在木門口,她為自己如此依賴一個人而感到詫異。木門顏色深得變作一灘墨跡。僵硬,不動聲色。
? “嘿,你在這里做什么?”有些陌生,透出些許冷漠。
? 阿花扭頭回看,是秦權(quán)。她慌張地移開眼,低下了頭。“問你呢,”秦權(quán)雙手抱胸,臉上似乎是不耐煩的神色,“見你這么匆忙出來,我很好奇。”阿花像朵枯萎的葵花,耷拉著腦袋,她怕對上一雙太過專注又不屑的眼睛:“他們叫你來笑話我?”秦權(quán)語氣忽然變得慵懶:“不,是我好奇你。”拖長了尾音,顯得曖昧。“好奇我是不是躲起來哭了?”阿花終于抬起頭看著對方。秦權(quán)還是挺直站著,表情淡漠,但始終直視阿花。“不,”他忽然輕聲笑了,“大概是因為我關(guān)心你吧。”
? 阿花幾乎快忘記秦權(quán)上一次笑的樣子,或者說,對著阿花笑的樣子。阿花努力從流川楓嘴角上揚的臉上找到一絲虛假,但沒有得逞。也許是他假裝得太認真,阿花寬慰自己,但忍不住加快了心跳。
? “這是什么地方?我沒發(fā)現(xiàn)過。”秦權(quán)的視線越過阿花,落在那扇木門上。阿花想了想,還是實話實說了:“我有一個朋友住在這里,不過現(xiàn)在好像不在。”秦權(quán)若有所思點點頭:“不如我們翻窗進去吧?”
? 阿花還沒做出反應,秦權(quán)已經(jīng)走向那扇雕花窗。大概是男孩出門走得匆忙,忘記鎖上窗戶,那扇窗此刻正大大敞開著,露出一正正方方的房間,那幅紅色的畫還是掛在墻上,紅得快淌出來。
? “算了吧,”阿花后知后覺,“這是私闖民宅。”秦權(quán)沒有回答,雙手撐在窗沿,向上一撐,翻進了窗。阿花緊張地吞唾沫,仿佛自己成了秦權(quán)的同伙,但似乎也可以增添自己與他的互動,這么想著,心里正和兩個自己爭執(zhí)著,秦權(quán)把門推開了:“進來吧。”
? 終究是上了賊船。
? 阿花心跳得很緊,她依舊在門口脫下鞋子,然后跨進門去,習慣性地走向窗前的圓桌,但局促著,沒有落座。秦權(quán)四處看看,視線落在那幅畫上:“這畫真眼熟。”“為什么?”阿花心不在焉,琢磨著什么時候男孩會忽然回來。
? “因為在海邊見到過,”秦權(quán)瞇了瞇眼,“那時候也是這么大的浪,夕陽是血紅的,全滴在海里,但偏偏沒有染紅那燈塔,青幽幽的就像鬼火一樣……你見過鬼火嗎?我小時候在鄉(xiāng)下迷了路,在夜里被冷得瑟瑟發(fā)抖。我躲進一片亂墳,那有一堆雜草,可以御寒。我躲進去,看見不遠處,不,到處都是鬼火,就像那座燈塔。”
? 阿花有些入迷,她從未見過這樣的秦權(quán)。“后來怎么樣了?”
? “什么?”秦權(quán)挑了挑眉。“你在亂墳那一晚,后來怎么樣了?”阿花看著秦權(quán)深棕色的瞳孔,似乎看得見自己固執(zhí),帶著一絲興奮的臉。秦權(quán)再次笑了:“記不得了,小孩子嘛,沒有記性的。”阿花便附和著笑笑,然后有些猶豫地開口:“好可憐。”秦權(quán)漫不經(jīng)心地重復了一遍阿花的話:“可憐……”然后他看著阿花,向她靠近。他沒有脫鞋,每走一步地板就發(fā)出嘎吱的聲響,留下一排灰色腳印。阿花沒有動,身子僵硬著。秦權(quán)走到阿花身前,俯下身,把臉湊近阿花的臉,低聲說:“你笑起來真好看。”阿花恍惚著,看著秦權(quán)咫尺的面孔,卻好像看不清他,她發(fā)燒似的,向后退去,抵住了墻壁,冷冰冰的。
? “你干嘛?”阿花幾乎感觸到秦權(quán)的鼻息,溫熱而曖昧。他隨著阿花向后傾斜的角度,也隨之逼近阿花的身體,然后慢慢把嘴唇貼上她的嘴唇。阿花快要窒息,像小時候失足跌進泳池,全然忘記呼吸,連一絲聲響也沒有了。寂靜。
? 秦權(quán)緩慢地擁住阿花,他緊實的肌肉和急促的呼吸攪亂了阿花的思緒。她再次跌進六歲的泳池,張開嘴巴灌入游泳池渾濁的,混合著汗水與消毒水的池水。周遭沒有惱人的聲響,有的僅僅是心跳聲,宛如教室掛著的石英鐘,滴答作響。
? “班長?”青蛙眼正想接著說,才發(fā)現(xiàn)阿花的座位沒有人。
? 阿花正站在秦權(quán)的桌前,鼓足勇氣開口喊了一聲他的名字。秦權(quán)睥睨一眼阿花,接著咀嚼手上的肉包。“你有空出來一下嗎?”秦權(quán)沒有停頓,仍是吃著肉包:“什么事?”“出來告訴你。”周圍的學生笑嘻嘻地起哄:“要告白啦。”秦權(quán)把剩下的肉包塞進塑料袋然后給袋子打了個結(jié),半開玩笑著扔到帶頭起哄的男生身上:“去你媽的。”
? 然后他起身,走向阿花。
? “我被困在這同一天了,”阿花在第一天困在這一循環(huán)內(nèi),就向周圍人這么說過,可是所有人都一笑帶過,“我只想告訴你……”
? “為什么?”秦權(quán)滿臉困惑,跟在阿花身側(cè),往樓下走。“你能不能相信昨天你……吻了我?”阿花燒紅了臉,有些語無倫次,“不,我是說同一天,昨天也是今天。”秦權(quán)又露出那種快樂的,沒有一絲虛假的笑容:“我信。”
? 阿花幾乎快把心跳出胸腔,她避開對方的笑臉,這時他們走到那段滑膩的地磚上,阿花抓緊了腳趾,不讓自己又一次近乎跌倒讓秦權(quán)笑話。“可是你為什么只告訴我?”秦權(quán)揉揉頭發(fā),還是跟在阿花身旁。阿花雙手撐住窗沿翻身進去:“因為只有你相信我。”
? “我難道不相信你嗎?”阿花還沒站穩(wěn),被突然從近處傳來的聲音嚇得一顫,然后對上一雙哀婉的,烏黑的眼睛。男孩不知什么時候站在了空教室靠內(nèi)側(cè)的窗沿,看著阿花,仍是委屈又凄婉的眼神。
? “不是那樣……”阿花慌張地搖頭,她想起昨天和秦權(quán)翻窗進了男孩兒的房間,還有那個荒唐的吻,頓生惶恐。“什么?”秦權(quán)警惕地看著阿花。“我在跟我弟弟說話。”阿花才驚覺自己仍不知道男孩兒的名字。
? 秦權(quán)環(huán)視一圈,一臉疑惑:“這哪里有人?”
? 阿花張大眼睛看向男孩兒,男孩兒倚著窗臺,手上握著一把冷森森的小刀,刀刃泛著光,像一尾鮫魚的鱗片。“你干嘛拿著刀?”阿花本能地后退,抵住冰冷的墻壁,冷汗沁濕了后背,校服黏在了背上。
? “你怎么了?”秦權(quán)神色淡漠,語氣沒有起伏。
? 天忽然猙獰起來,一片烏云把校區(qū)整個罩在里面,接著雨滴不分青紅皂白噼里啪啦砸了下來,阿花轉(zhuǎn)向秦權(quán)呼救,對方卻杵在原地,臉上毫無表情。雷聲轟鳴,整個校區(qū)陷入熱鬧的沉默。阿花奮力撐住窗沿翻身向外,扭頭看一旁的秦權(quán),他一句話也不說,沉默地看向阿花,然后勾起嘴角,露出那個快樂的,沒有一絲虛假的笑容。
? “姐姐?”男孩兒的聲音飄忽忽地,竟就在自己背后,帶著一絲涼氣。阿花噙著淚,咬緊牙往校門口的方向沖去。雨勢過于大了,砸在身上火辣辣地疼,雨聲蓋過阿花急促的喘氣聲,如同母親翻炒的宮保雞丁,劈里啪啦濺開油滴。
? 校門似乎近在咫尺,但忽然又飄忽到了遠處,這么僵持了幾次,阿花徹底沒了氣力,癱坐在地上。雨沒有變小的趨勢,頭頂仍雷聲不斷。
? “你在這里干什么呀?”身后傳來稚嫩的童聲,撓癢一般在阿花心口騷動。阿花背脊發(fā)涼,僵硬地回頭,男孩兒握著那把亮晃晃的刀站在自己身后。“你到底要怎么做……”阿花嘗試支撐起疲軟的身子,但失敗了。“雨這么大,會著涼的,”男孩兒平時蓬松柔軟的頭發(fā)此刻正軟塌塌貼在頭頂,眼睫毛掛著水珠,“咱們回家吧。”阿花死死盯住對方溫順的雙眼,噙不住的淚混著雨水順著脖頸滑倒了胸口,冰涼。
? “你是在害怕我嗎?”男孩兒蹙眉,然后伸出那只握著刀的手,把刀在手上打了個轉(zhuǎn),握住刀尖,刀柄正對阿花:“這樣你就不怕我了。”阿花伸手接過那把小刀,抬頭看他:“這到底怎么回事?”男孩兒沒有回答,只抬頭看灰黑色的天。“你還在害怕,不然雨就會停了。”男孩兒甚至沒有用手擋在眼前,任憑雨水劃過面頰,流進眼睛。
? “什么意思?”阿花揉揉發(fā)脹的雙眼,勉強站了起來。她還是帶著防備,稍微后退了一步,手里緊緊攥著那把小刀。
? “這里什么都會聽從你,”男孩兒笑笑,眼睛忽閃忽閃,“包括我。”
? ? 掛在灰黑的天空的烏云,正纏綿悱惻,阿花試著理解這句話,但耳朵里全是雨水的尖叫,讓她分了神。男孩目光變得溫順,他走上前,無視掉阿花的狐疑,輕輕抱住她,撫摸她的背脊。頭頂雨勢霎時變小,收縮,雷聲漸遠。像一個鬧夠了脾氣的小孩子悻悻地收起哭喊,嗚咽著。阿花張大眼睛:“我沒明白。”
? “我的好姐姐,你怎么還不懂呢。你必須也遵從你自己,姐姐,這把刀,也是你自己想要的。”
? 阿花恢復了一些力氣,胃里泛著胃酸,不斷翻騰。她握緊刀柄,最終還是摸摸男孩兒濕漉漉的頭發(fā)。
? 雨徹底停了。
? 阿花終于想起籠罩灰塵的亂草垛,一股子焦臭味,混合著牛羊的糞便臊味。四周寂靜無聲,不,有幾只夜蟬叫個不停。鄉(xiāng)下的夏日夜晚也很涼,透著月光,沁濕一片荒蕪的墳地。阿花瑟瑟發(fā)抖,眼前不知何時冒出綠油油的一大片光亮,星星點點綴在那片墳地里。
? 真美。阿花張大亮閃閃的眼睛,睫毛撲閃撲閃,像極了小男孩那雙溫順的眼睛。
? 那一片滑膩的地磚,泛著白熾燈慘淡的燈光,秦權(quán)仍舊杵在空教室窗邊,臉上掛著那個毫無破綻的笑容。阿花攥緊了小刀,面無表情走近他。“秦權(quán),”阿花露出一抹笑,“我見過你的這個笑。”秦權(quán)沒有戒備地,張開雙臂,一米八的個頭顯得他像一只展翅的大鳥。阿花別過頭,擁住秦權(quán)的腰。
? “可我恨你的這個笑。”
? 那是高二的某節(jié)數(shù)學課,阿花前夜徹夜未眠,正頭痛欲裂,瞇著眼快要睡去。“班長,上來演算一下。”數(shù)學老師曲著食指叩叩黑板,看著阿花,所有人都看著阿花。
? 青蛙眼看戲一般抖著腿,臉上一抹怪異的笑容。阿花只好硬著頭皮站上講臺,她甚至快忘記公式,手捏著粉筆,僵硬呆板地往下演算。她知道不對,哪里都不對勁,于是她停下來,看向老師:“對不起,我不會算。”老師露出好笑的神色:“上課睡覺做夢當然不會做。”全班隨即報以開懷的大笑。
? 阿花局促地看了一眼講臺下的眾人,目光所及之處,看見靠窗的角落里,流川楓正看著她,開心地,沒有一絲虛假地笑。
? 阿花手中的刀柄被握得發(fā)燙,她松開秦權(quán),獨自轉(zhuǎn)向悠長走廊。她踱著步,哼著以前在盜版IPOD里背著父母下載的流行樂,慢慢往樓上走去。這一片被學校單獨圈出來的高三教學區(qū)的天空,烏云消弭,陽光迫不及待地鋪了下來,春末夏初的蟬終于卯足勁嘶吼起來。
? 阿花走到頂層,扔掉了那把染著紅色的小刀,更加開心地唱起歌。她許久不曾這么快樂過,但這快樂里又藏著一絲酸楚,阿花想,大概所有的快樂都是這樣,總有明暗兩面,這么一來才足以平衡。她伸展著雙臂想要跳一支舞,但這么十八年以來她都不曾跳過舞,不,還是有的。阿花想起小學的自己,站在放學回家路上那家餐館的落地窗前,鏡片被人仔仔細細擦洗過,泛著光,把矮矮的自己映在上面。那時候自己就是快樂的,于是忍不住舞動起來,沒有任何章法的舞蹈。坐在餐廳里的人看著矮矮的阿花,也是快樂的,他們彎著嘴角,沖阿花微笑。
? 舞蹈就和生活是一樣的,阿花想。過自己的,即使它是可笑的。然后她走向彌漫陽光,發(fā)著光亮的走廊護欄,一如這么久以來,熟練地雙手撐在護欄上,輕巧地翻了出去。
? 耳邊的風喧囂著,嚎叫著,仿佛又聽見全班開懷的大笑,夾雜著樹木夏初開始繁盛的繾綣香氣,身邊一切開始迅速地收縮。
? 掛在藏藍色黑板上方的石英鐘時針正偏向八。那個禿頂男人正踱步走出教室。石英鐘的細長分針從十一扭向了十二,教室里鬧哄哄的,所有人都在賣力早讀,中文和英文,普通話和方言混在一起,亂的人心煩意亂。
? 梳馬尾辮的矮個女生忽然聞到一股異味,來自她的旁側(cè)。她瞪著一雙青蛙一般鼓鼓的眼睛看過去,她的圓臉扭曲起來,露出一個怪異的神情。然后她張大嘴巴,發(fā)出尖銳的,刺耳的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