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明(Ⅳ)

俞冬淮


十天后,他到達蕞極郡的白嶷城。當他騎馬靠近這座城的時候,他突然有一種莫名的,那個人就在這里的感覺。

一路南行,居然又到了青夢郡附近。他穿過了數不清的城池荒野。到了這里,那股感覺更加強烈。于是他緩下腳步,在城里慢慢走著,一邊尋找著那個人。

時近暮春,地處奡央南方的白嶷城百花也幾近凋零,而且是極難保存的偏零花,離根即枯。繁復雪白的花朵在萬花叢中也極易辨識出來,更不須說是在喧囂單調的大街上了。所以他相信,只要那個人在這里,他就一定可以找出來。

他踏遍整座城最后卻一無所獲,他終于決定放棄了。再往前走,便是奡央至南的連東淵郡,九海之一的神夢海,前路漫漫,說不定那個人就在哪里等著他。

離開白嶷城的時候,長街空無一人,盡頭的櫻花紛落如雨,逐瓣飄零,每一點都凋逝在風里。他在馬上回望簌簌跌落的花瓣,眼眸里的光一寸寸低了下去,他回身拉直了韁繩,雙腿用力一夾。白馬揚蹄咴嘶了一聲。

就在那一瞬間,風里忽然傳來一個女子細細卻急促的聲音,“馬上的那位公子請等一等。”

他下意識地回頭,側身向地上望去,眼簾里忽然撞進來一個穿著柔白長裙的女子,踮著腳,正極力將她的左手遞到他眼前。

“這塊石頭,是你的嗎?”他怔了一剎,回過神來的時候正撞上那個女子仰起的雙眸,干凈美好,有輕輕的喘氣聲。

他忙翻身下馬,接過女子遞過來的玉石,連連道謝,“是,是,這是我母親留下的唯一一件東西,真是多謝了,要是弄丟了我可不知道怎么辦了。”

對面的女子只是嫣然一笑,拂手振袖,轉身便離去,“不用了,你以后保管好就行啦!”

那個女子將東西交給他就走了,他本想追上去,不過想了一下還是放棄了。他望著那個女子離開的背影,走走逛逛,孑然穿行在櫻花雨里,翩然如一只經天的蝶。

他看了一眼便轉過視線,但在余光的驀然一瞥里他僵住了,粉紅櫻花里綻放出一團絢白的光,飄轉飛掀。

那是,偏零花?

他震驚不已,腦海空了一下,但又立即回過神來。來不及上馬,他心念一動,足尖運力一點,腳下櫻花激開,他整個人閃電般射出,在空中盈然掠過,所過之處漫天花瓣也紛紛避讓。

櫻花激舞,他一把抓住了那個柔軟的手臂。

“你做什么?”凝煌回頭,愕然望著那個突然追上來的男子,努力掙脫他的力量。

“這是偏零花?”那個男子激動地漲紅了臉,她原本的不悅一時也不好發作,不明白剛剛那么文雅斯文的一個人怎么突然變得如此無禮魯莽。

她分身化影,極快地從他手里掙開了右手。一氣呵成,她迅速旋身退遠,青絲在繁櫻間飛舞,腰間垂著的雪白的花朵光彩奪目。

離得遠了,她穩下來,露出防備的神色,“是與不是,又與你何干?”

似乎沒想到她居然有那么不可思議的身手,毫無知覺就掙脫了他的控制。但合冰反應極快,手一空身子便追勢向前一傾,想要抓住竄開的人,但這次居然又撲了一個空。

他吃了一驚,探出去的手停在半空,但繼而恍然大悟,娜惜大神指示的人,怎么會是泛泛之輩?

想到自己的失禮,他臉一瞬間漲紅,合手一躬,斂襟致歉,“是我冒失了,不過我沒有惡意,還望姑娘釋懷。”

眨眼又換了一副內斂涵養的模樣,語氣還很溫和謙順,看著他通紅的臉,凝煌說不出話來,只是遠遠地站著,看他接下來還要說些什么。

看到她沒有說話,合冰頓了一剎,壓住滾燙的臉,再次行禮一拜,復又開口,這次他沒有繞路,而是直奔重點,“滄浪海,浮月丘,不知道姑娘可有沒有聽過這個地方?”

耳邊落花帶起的風聲仿佛一瞬間放大了無數倍,沙沙沙地填滿了她身邊的所有空隙。凝煌霍然抬頭,目光雪亮,正好撞上對面那個男子神采爍爍的視線。

她感覺天旋地轉,元神一瞬間脫體離竅。一抬頭,只見深邃的天幕上星星閃閃發亮,漫天星空像是壓頂而來,其中三顆星辰亮得可怖,仿佛天地的所有光輝都被它吸取了。

許久不見的星象指引的方向她已經看見了,它給出了一個選擇。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向她吶喊,“天命吾愛,自向黎河生,縱往不回,概憐沐明蒼!”

凝煌一顫,心間有電流躥過,她忽然明白了。

這是諸神召選的大能者,他們肩負的宿命影響到奡央的將來,她需要帶眼前這個人去豳合。只是…她在幻境里猶疑地望了一眼那個俊朗消瘦的男子,又看了看那三顆明星。他的命星,好像不久便會墜落了……她用力搖頭,將煩擾的思緒推開。那不關她的事,他的宿命到底如何又有什么關系,只要她領他去完成那件事就好了。拯救天下,沒想到她如今也可以做這件事。

她高興得心花怒放,眼前的異像一下子煙消云散,她猛地向西北踏出一步,出聲大喝,“風動北嶷滄,愿覓穹閬!”

合冰瞠目結舌地望著突然氣勢洶洶起來的女子,她身周爆炸般的氣流將櫻花攪滿天空,宛如凌霄踏空而來的仙子。

“明宣合冰,來吧,我帶你去神湖。”皓月般明亮的女子從飛舞的花瓣雨里走出來,對他說,原本謹慎戒備的姿態蕩然無存。

不知道她怎么知道自己的名字,合冰吃驚地張大了嘴,對她前后巨大的變化反應不過來。

清醒過來,合冰搖頭微微一笑,昂頭看見萬里晴空,一朵云都沒有。暮春初夏,天地都高遠了。找到了偏零花,剩下的事情就簡單多了,繼續往前吧。

他匆匆跟上了她離開的腳步,連雪里飛燕都忘了牽。遠處的那匹馬看見主人越來越遠,忽地打了個響鼻,揚蹄追了起來。

剛剛走了幾步,他就加快步子,向前面的女子追了上去,“我都忘了問,敢姑娘的名字是…”

“凝煌”,他話音剛落,前面的女子毫無征兆地停下來。他來不及放緩,險些撞了上去。

頓了頓,似乎沉思了片刻,她忽然回過頭,興高采烈地說,“摩珂凝煌…我叫摩珂凝煌,你叫我凝煌就好。”

“好,好。”看著凝煌近在咫尺燦爛的笑,他有些訥訥,嘴里應著,腳下暗暗退了幾步。

女子忽然回身,衣帶卷起幾縷細風,長長的裙裾飛到他臉上,又倏忽遠去。風里有不知名的花的味道,像夏天雨后清新的山崗。


那是一場漫長到遙不可及的遠行,神夢海到西北滄浪海,幾乎橫跨了整個奡央。

幾個月以后,他們終于過了閿樂郡的冬吾山,過了幾天又到了境辰崇郡。

春去秋來,山河都換了顏色。境辰崇郡再向前,便是滄浪海了。

一路長途,跋涉秋山霜河。當合冰已經記不清眼前這座山頭是他們翻過的第幾座了,幾近精疲力竭的時候,身邊的凝煌突然抬手指著山頂說,不遠了,翻過去,就到滄浪海了。

他喘息未定,雙手勉力撐著腰望去,層疊的山巒在黛青的暮色里顯得巨大而蒼茫,確實也不遠了。

他嗯了一聲,提起一口氣,向著不遠處同樣也彎腰喘氣的凝煌走去。

他拉著凝煌,兩個人互相扶著向山路進發。殘霞染紅半空,連山林都披瀝上一層凄艷的紅色。合冰眼尖,注意到前邊一株從松枝間探出來的紅色的樹梢,他放開凝煌,不顧身后凝煌的叫喊,連奔帶跑地沖過去。

樹葉霜紅,卻有零星的飽滿的果實。他拽住那根枝條,向外面一拉,才發現那里原來是一道陡崖,那棵樹正斜生在坡上的石塊間。

他后退了兩步。

松樹顯高,遮住了那些果子,被他一拉,窸窸窣窣一陣響,葉子唰唰落下去,也有幾聲沉重的悶響。他再加力,一棵挺拔枝條繁多的樹被斜著拖了出來。

合冰定睛看去,樹梢上掛著許多紅彤彤的梨形果實,看上去水靈靈的,極其誘人。他回頭一笑,展示給凝煌看,凝煌也笑出了聲。

合冰又拽著枝條,走近了幾步,左手攀著樹,右手將一個個果實摘了過來。有些樹枝離得遠了,他就只有踮著腳,極力靠近。

突然他腳下一滑,整個人撲在地上,果實滾落一地,后面凝煌失聲驚呼,沖了過來。他半邊身子都伸出了崖口,幸虧他抓著樹枝,才沒有摔了下去。

他驚魂甫定,刷地一下站起來,拍拍胸口,回頭向凝煌訕訕一笑。凝煌確定他沒事了才松了口氣,指著他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他轉過身噓出幾口氣,心有余悸。

這次加倍小心,拽過枝葉,摘的差不多了,他才緩緩放開枝條彈回去。凝煌在一邊撿著滾落的果實,卻有些出神,他幫忙撿起來,兩個人捧著野果找了一塊平地坐了下來。

合冰盤膝坐在凝煌旁邊,拿起一個在衣襟上細細蹭了蹭,便遞給了凝煌。凝煌有些神不守舍,他也沒在意,自己拿起來一個用手草草擦拭了,迫不及待地咬了下去。

甘涼清甜的蜜汁流過喉嚨,神奇地平息了干渴焦澀的嗓子,全身也莫名地充滿了力氣。合冰一邊發出心滿意足的吞咽聲。幾口下肚,合冰抹去了嘴角的殘漬,連連贊嘆靠近神靈的地方連野果都如此神奇。

他轉過頭看向凝煌,凝煌才吃了幾小口。他又擦干凈一個,塞到了凝煌懷里。

凝煌側頭納悶地望向他,無語。

他突然覺得凝煌剛剛的樣子呆呆的,有些滑稽,他忍俊不禁,余光注意到身旁的凝煌臉色一變。他急中生智,掩飾住偷笑,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站起來,對望了一眼,故作嚴肅地說,邊走邊吃吧,這樣快些。

翻過那座山頭,天空中的紅霞一瞬間消失了,夜幕降臨,四野寂靜無聲,唯有頭頂上的寥曠星光點點閃爍著。

山的盡頭還是山,一望無際,一點兒水波都沒有。涼風水流一樣漫過,合冰抓住凝煌的手不由得哆嗦了下。你冷不冷,要不要先停下來?

合冰朝手掌呵了口氣,來回搓搓,暖和了些將凝煌的手放在手心里,頭也不抬地問。凝煌卻沒有絲毫反應,他不禁望向凝煌。

凝煌目光渙散,對著茫茫虛空,似乎全沒有聽到他的話。他吃了一驚,你不舒服嗎,凝煌,怎么了啊你。

凝煌還是沒有反應,他這才慌張起來,突然想到剛剛的事,急切地俯身,看著她失神的眼睛,語氣急促,是剛剛吃的果子的緣故嗎?…你不要不說話,你怎么了?

他探了一下凝煌的鼻息,沒有什么異常。在他懸著的心放下來的時候,凝煌突然長舒了口氣,睜開眼,像是憋壞了。他驚喜地抱住她,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凝煌卻一把推開他,奇怪地掃視來他一眼,你怎么了,干嘛突然貼這么近。

合冰悶了口氣,你不知道嗎你剛剛把我嚇壞了,我還以為你怎么了……

凝煌先是一怔,繼而明白過來便搖頭發笑,呆子,我沒事兒。她面色突然一沉,眼睛又微微闔起,嘆了口氣,阿冰,我們已經到了,這里就是滄浪海。

合冰嚇了一跳,看著閉上眼氣息飄渺的凝煌,又看了看眼前的莽莽山林,橫亙千里。

這里是滄浪海?他訝然道,不迭大笑,你睜開眼睛看看,要騙人也不是這樣,你當我看不見嗎?

他抓住凝煌的身體,扳過來。

你看見了什么,樹林嗎?凝煌忽地冷笑,似譏似諷。

這次輪到合冰一愣。結界術法,極盡玄妙,一路上他也見識了不少,而且凝煌也是個中好手。他自小長于皇室,有師父教授,后來一個人在外游歷,廣交朋友,他的功夫也算得上是一流,尤其是對于幻術一類更是敏銳,一般的障眼法幾乎沒用,眼前的即便再厲害,他也不可能毫無察覺啊。更何況——

他再次環望了一周,這樣大范圍的術法,大海到深林,不啻于翻天覆地了。如果這樣都一無所知,那他… 他咳了一聲,眼神不住變化,凝煌淡漠地站在一邊,他終于沒忍住,脫口而出,你真的沒有騙我嗎…這里是滄浪海?

凝煌低頭看了看身上的白裙,一振衣袖,望著合冰的眼睛,認真地說,我騙你做什么,好不容易到了這里。

合冰嘴唇動了動,想要說話,凝煌仿佛沒看到,接著接了下去,娜惜神的術法,這次我算是見識了。她一頓,你知道從山陽原開始,一過了那片沼澤,我們就已經步入了這個空間了嗎?

她轉過來,定定盯著合冰的眼睛。

合冰悚然一驚,山陽原,他們過了已經有四五天了…意思是他們已經在滄浪海里走了四五天了嗎?合冰瞳孔緊縮,開什么玩笑?就算是幻術,他們也不可能平步海水。

凝煌不置可否,靜靜說,從那里開始我便覺得異樣了,我沒來過這里,只是依憑感覺而已。既然你不相信,我可以證明給你看。

不理會合冰震驚的目光,凝煌慢慢蹲了下來,頭卻仰望著星空,雙手緩緩在地面摸索著,仿佛在枯枝落葉間找什么事物。突然,凝煌的手一頓,像是握住了什么,她臉上掠過一抹狠色,雙手用力一拔,站了起來。

那個剎那,合冰眼前一亮,有一線凜冽的云光隨著凝煌的手從地上騰起,一閃而逝。

眼睛茫然了一剎,清晰過來以后,地上忽然漫起朦朧的清光,仿佛初冬拂曉藏在霧里的黎明,模糊不清。耳邊隨之而起的是細碎的隆隆聲,聲音不大卻又重疊著響徹天地,宛如簌簌砸落的水珠。

合冰伸手向身旁一探,卻空無一人,他立在原地轉了一圈,霧氣蒙蒙涌起,越來越濃,他凝目極力找著凝煌,可原本就在身側的人此刻卻無影無蹤了。

他深深吸了口氣,放松四肢,猛地一頓,十指拂動,看不見的力道從他指尖四散逸開,透進霧氣。那股氣勁一漫進四周,頃刻逼開霧氣,似乎連地面都被封住了,如同一道看不見的屏障隔絕外界。十指加快,隔開的域界也越來越大。

合冰一心兩用,邊急切地注意到空出來的地方里仍不見凝煌。他同時也發現,四周不知不覺悄然變了,山林漸漸不見了,夜幕也被隱約的光映亮。

他側耳傾聽,夾雜在隆隆的噼啪聲里依稀有波蕩的水聲遞開,他恍惚還看見了水邊叢生的蘆葦,蘆花在蕭瑟的水風里飄散。

但隨著胸中那一口氣的耗盡,合冰十指拂動的速度越來越慢,激開的力量也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被霧氣緩緩反壓回來。終于,他氣息一頓,撥動的十指停了下來,氣勁一消失,霧氣再度滾滾漫起,卷來。

合冰坐在地上,喘氣想,肯定是凝煌她自己不出來,不然怎么會找不到。他這樣想著,氣息緩緩平復。

眼前濃密的霧氣不知何時已經遮蔽了一切,他連自己的手指都看不見了。但隆隆的雨聲此時卻漸漸安靜下來,愈顯得水波聲響亮,意象也越來越清晰。

原來這里真的是滄浪海啊,多么強大的力量,唯有神跡。合冰抬頭望著天空,明亮的星空此時水霧浩淼,水面上涼風刺骨。

他蹲下去,手指觸到一片堅實冰涼的泥土,并不如他想象中的水波盈盈。他輕輕嘆了口氣,整個人卻驀然一驚,突然想起娜惜神的囑托。

該動身了。他一個人落寞地直起身。

突然,頭頂應到一股涼風,他抬起頭,看見一抹白色的裙裾凌然飛舞,一個人影翩然落在他身后,手指搭在他肩上。

他心里一跳,緩緩回頭,流動的水風中,濃重的霧氣一點點散開,合冰一震,正看見慢慢收回手的凝煌,面無表情,白色的裙裾被水風吹得凌散,在空中飄舞。

這里就是滄浪海了,浮月丘就得你自己去找了。凝煌背過身,逆著風將幾縷吹散的頭發拂回耳后。

凝煌話已至此,合冰知道她不會騙自己,只是側頭沉默。




PS:好快,又要結束了…雖然只有幾個人看,但我還是會在簡書更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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