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直不愿意穿高跟鞋。你說高跟鞋是弱者的面具，只有自卑的女人才會流連那個虛浮的世界，而驕傲如你，只需一雙不加繁飾的平底鞋便可以步步生風、睥睨眾生。
而他送給你的第一份禮物便是一雙高跟鞋，精致的玫瑰紅，腳腕處綴著細細的銀鏈。它不可否認的美麗卻不足以帶來心動，最后讓你繳械投降的，是他眼中一無所知的期待。
那時你們剛上大學不久，在同一個城市的不同學校讀不同專業。你們來自同一所高中的兩個平行宇宙。成績一般且性格內斂，他是那種容易被人忽略的男生。成績好且個性張揚，你是那種容易忽略別人的女生。
高中的三年里，在你主持校慶晚會、頻繁地在主席臺上領獎或是代表優秀畢業生講話時，他的目光隨著你遠遠近近。就算知道，你大概也不會在意——向往卻又怯懦地止步不前，你見過太多那樣的目光。
從小被各種光環包圍的你曾驕傲地說，
你的世界，只允許強者存在，要么比你優秀，要么容忍你的優秀。
因為他近乎瘋狂的刷題和你高考數學的失誤，他以后者的姿態出現在你的生命中。對于這段曖昧近似愛情的情感你沒有過多的抗拒。你從不流連過去的鮮花和遺憾，高考的失誤對你來說不過輕描淡寫的一筆，因為那個你從未向別人提起的文字夢想。你很清楚，高考的重壓前夢想狗屁不值。而現在你成為一所不錯的大學里的中文系學生，這已經足夠。
你要逃離學霸的桎梏，戀愛會是一個很好的開始。
傍晚你穿了高跟鞋去赴第一次約會，步態丑得慘不忍睹，卻沒有被嘲笑，他眼神里的溫柔和沉溺將你淹沒，腳上傳來的疼痛感卻越來越清晰。面前一段長度大概超過兩百米的斜坡讓你你頭皮發麻，愛情的甜蜜氣息被攪得渾濁不堪。
他說：“我背你上去。”你一心和磨腳的高跟鞋斗爭，沒有注意他語氣中的緊張和期待，想都沒想便拒絕了他的提議。然后脫下高跟鞋，兩手提著奔向暮色中點亮的第一盞路燈，回頭向他大喊：“誒，我有沒有很厲害啊？”你的笑容三分狡黠，七分純白，他愣了片刻，隨即也笑了。
回寢室的路上你赤腳踩在清涼的地面上，大聲感慨腳踏實地的幸福，他提著高跟鞋沉默地跟在你身后。一前一后的兩個人看起來不像情侶，倒像是素昧平生的路人。唯一觸手可及的聯系是他手里的高跟鞋，那晚之后你再也沒有穿過。
后來你們總是在不經意間走出一前一后的路人既視感。你以為他的目光在你的背影逗留，于是滿不在乎地大步向前，被任性的幸福感填滿。直到有一次你回頭卻沒有見到那個總沉默而堅定地跟在你身后的高瘦身影。
所有的防御瞬間瓦解，你不知所措地在人群中喚他的名字，幾分鐘后他終于從某個街角出現，你已經淚流滿面，精心描繪的眼妝一片狼藉。他買了濕紙巾一點點幫你擦凈殘妝，笑得如釋重負。
他說：“我不會再讓你回頭時見不到我。”
很久之后你才知道，原來那天，他真的打算離開。若不是見你哭得狼狽又無助，他會從此在你的世界消失。
你聽了沒有生氣，甚至沒有任何情緒波瀾，只是問他：“為什么？”
他說：“我以為你的冷靜和驕傲足以應付這個世界的風風雨雨，而我只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看到你的眼淚我才明白，你也會有軟弱和依賴的時刻。”
你沒有告訴他，走夜路時你總會讓一個信任的人走在身后，若他突然消失你會崩潰哭泣，因為自責把信任給了不該給的人。
如果知道他終會離去，你會告訴他這句話，省了多少兜兜轉轉。
可是年少的你還不懂，愛情、生活和未來并不是你以為的握在自己手中，人們只是在命運的游戲中顛沛流離。
你在理想的路上奮力拼殺，除了看書就是寫稿。而他中規中矩地在大學中做一枚學霸，參加社團活動，認真學習認真考證，幾乎就是你高中生活的復制粘貼。閑暇時他拖著你去熱鬧的人群里走走，發現你興味索然后一本正經地教訓你“這不是年輕女孩該有的心態”云云，而你總用一句話打斷他的長篇大論——“我只有一件想做的事情，所以要用盡全力。”
他聽了默然，只有一次用半開玩笑的語氣說：“也許你的世界不該有我的存在。”
“別鬧。”你認真地瞪他一眼。那天距離你們上次見面已經一個禮拜，你小心翼翼地向他解釋，剛剛拿到一份約稿函，會有幾天要專心寫稿。
他總抱怨你的忙碌，這次的語氣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好，我不打擾你。”你驚喜地撲過去抱著他：“多謝大人放行。”他將你擁在大衣里，下巴蹭著額頭，輕聲嘆息。
你不知道這樣的他已成為室友眼中的笑話，他向送禮物的小師妹解釋：“對不起，我已經有女朋友了。”對方驚詫和疑惑的表情幾乎讓他幾乎瓦解了他冷靜的面具。“她最近有些忙。”勉強笑著加上一句解釋，便轉身匆匆離去。
你們約會間隔的時間越來越長，他卻越來越頻繁地沉默和自語。你裝作沒聽見，賴在他的大衣里不肯離開，直到他在你的額頭上印下一個若有若無的吻，柔聲說：“回去吧，別熬夜。”
大二結束時你已經是兩本雜志的寫手，勤勤懇懇地經營著一個關注量慘淡的微信公眾號。生活捉襟見肘，理想味如雞肋。
趕稿那幾天你走在路上都可以睡著。過馬路時你迷迷糊糊地闖紅燈，被驚慌失措的他強行拉回來。看電影時你靠在他的肩膀上，口水浸濕了他精心熨燙的襯衫，他無奈地嘆氣：“你這樣的女人真可怕。”你心虛地擦拭著他襯衫上的口水漬，討好地沖他笑笑，沒有去想這句話的含義。
你們曾有過約定，月末趕稿那幾天停止一切外出活動。那天他卻死纏爛打拖你去看電影，直到分別時你還一頭霧水。凌晨你接到他的電話：“今天是我生日。”頭腦中一片空白，支吾半晌，終于擠出一句“生日快樂”，他沒有回答。沉默的深河橫亙在你們的世界。幾秒鐘之后，他說：“晚安。”沒等你應聲便掛斷了電話。那聲“晚安”里的疲憊穿越半個城市的距離，仍讓你覺得涼意徹骨。
幾天后你帶著用新到稿費買的禮物去見他，那是一件純白的襯衫。“你女朋友還不錯吧。”你笑得底氣不足。沒有等到意料之中的溫柔笑容，他的表情很疲憊，一字一頓地說：“你很好，好到我喜歡不起。”
你拎著購物袋的手僵在半空，人群的嘈雜凝固成一灘死水。似乎過了很久，紙袋“嘩”地落到地上，你的聲音微微顫抖：“所以呢？”
“分手吧，我累了。”他轉身離開。記憶中那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看著他的背影在你的視野中漸行漸遠。人群再次流動，你被悵然若失的疼痛裹挾。
疼痛是因為想到他曾許多次看著你離開的背影，失戀的感覺卻很不真實。你覺得這像是一個孩子賭氣的幼稚玩笑，于是固執地不肯離開。
“你到底想怎么樣？”他不是一個善于生氣的人，即便是質問的語氣，也余三分溫柔。
“我等你。”等他笑得如你一般自信沉穩，你們便可以并肩而行。
他卻笑得無力，第一次認真講述了那段你不曾熟知的高中時光。資質平平的他被你的光芒吸引，一路披荊斬棘，只為了有一天能來到你所在的那個美麗叢生的世界。他以為自己終于到達時，你已經風雨兼程地奔向另一個目的地。而這一次，他已經無力追趕。
“謝謝你，讓我成為現在的模樣。你很好，是我喜歡不起。”
他送你到學校門口，認真地告別，目送你的背影消失在轉角處。你告訴自己不要回頭，夢游似的回到寢室。打開電腦繼續寫擱置了幾天的故事，淚水大顆大顆滾落在鍵盤上，你抽噎著自語：“我很好，是你喜歡不起。”
此時他在你宿舍樓下，神情張皇而落寞。“竟然以為她會回頭，一路跟到這里。”他自嘲地笑笑，轉身離去。
那天午后的一場雷陣雨，此后總出現在你的故事里。
